从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到周边任何地方去,都要翻山。一座连着一座的叫不上什么名字的山。但也不是真的没有名字,而是无法被确认,惯常,如果有人说围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四周的是常羊山,人们都能明白,说是不周山,人们也能明白。只因为那一片山上四季都羊来羊往,常羊不外如是。山围四周而有缺,是谓不周。缺口就在通谷河穿过的地方,把一周山给破缺了。
老寒吼从老鸹沟回来时也要经山经河,过守羊山,逢庙要叩头,小神山鬼最忌人嫌他庙小不敬,人要是过门不入,你前头走,他从后头照后脑勺就投东西来了,风沙带着石头瓦块,还有死蛇死老鼠。过蟠冢山,当地人的田物果院皆不可近,要躲着走,当方的鬼神小眼,即便没丢东西,被睃看见了也会怪到你的头上,让你一路拉稀遗屎烂眼睛。蟠冢山又叫蹯种山,据说远近的人曾去那里迎接新种子,又说是不生养的女人求子得子的地方,不得而知。至于遇到两个白衣老者的山,就叫害女坟,实即怀女坟,一说是轩辕山,也是一种老古叫法,坟即山。山上有一神叫姜嫄神,有大人迹,当地人称大人脚,是一个印在石上的巨人脚印,在当地,于神事上百无禁忌,不过,当地的人横,一言不合,石头就装进脑袋里了。
听两个老者说得有趣,老寒吼兼走累了,也坐在近旁听他们论道。两个老者谁也没看他一眼,却听没戴草帽的癯瘦老者道:“古往今来许多事,说文的越说越文,说俗的越说越俗,因它要抵近我们的生活。譬如轩辕,我曾打听了五百里路上的俗人,他都说是骂人话。轩辕者,旋圆也。如鸟兽群来盘旋,围了一圈。问了个老学究,他说是我们的祖先。古来有一种说法,轩辕实即怀女,即女登,是女人间传信的一种神祗。登即登神,'向神祈祝。”
老寒吼不懂,听得迷迷糊糊的在旁边打盹着坐睡了。等他醒来,发现星月当空,正埋怨两老者却不叫醒他,回头,周围那有人,自己却吊脚坐在一块孤孤儿的孤悬在山沟口的石头上,往下是百丈悬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遂小心翼翼,手脚并用,手抓住草根,脚蹬草根往上爬去,等爬到山顶,夜正深静。坐在上面歇了一气,让冷风吹去周身的汗,才想起两者恐非常人,没准就是山怪物,在这旷梁沟峁之处,为何独独的会有两个老者?
那时,老寒吼待不敢待在原地,走又不敢走,身上热汗才凉下去,冷汗又冒上来了。想生一轮火,又没有带生火的工具,忽然发现山青石上应着一层白火石,忙拿石块去凿,砸下来几块,白火石对着白火石砸火,中间夹着的木屑草料却始终不燃,又没有棉花,急的尿都出来了。约一个时辰,才成功燃起一堆火。周边又没有枯枝大树,只能添些柴草,谁料,一阵风来,把草叶刮往深沟坡上的干荒草中,一霎时,火光冲天,从坡上直往坡下冲去,烧了三五里,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村庄。老寒吼更慌了,不敢久留,急不择路,乱逃下了山。等到了家里,也没敢说起,不安地等着消息传来。果然,一二日后,就有消息说丢丢丢火烧怀女坟,附近野物和人都遭了灾。于是,老寒吼的惊恐更甚了。
又过了一旬,更坏的消息没有再传来,老寒吼的心下略安,这才和黑娘娘略提起当夜的事,只说曾看见火光云。黑娘娘听的一惊,说:“幸好你命大,否则,遇到丢丢丢,我看你老者的命就没了。”
什么是丢丢丢?老寒吼不知,黑娘娘也不明所以,据说是山中的怪物,人不曾看清楚过,丢丢丢地跑来了,丢丢丢地又跑走了。
那时,娇娇正在出售来自深林的山怪物的小木屋里开锁。那是一套看似完全重复却又不尽相同的动作。当老寒吼问起什么是丢丢丢的时候,她也正在问:“什么是丢丢丢?”
没有人回答她。那是一个由虚与实相互交错构置的迷宫,她所打开的每扇门都在虚与实之间。她意识到她所面对的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组合,但这道迷宫可以更繁复一些,就像人们传说中的山怪物要更怪和更多样一样。
好多年后,怀女坟的人还在打听丢丢丢到底是人是怪,其中的受害者一直想放它或他的血,用尖刀子挑在动脉上,直到血流枯竭。老寒吼也一直没有说出那个秘密——尽管他并不知道当夜的火究竟如何,但他心里隐隐地觉得第三个放火贼就是自己,不过,他始终无法把蛇夫人、大有和老寒吼放到同一时间点上,因为最初烧了他的屁股门的那场火发生时,大有还是个有可能被甩在墙上的未知数。但他知道,从一开始就莫名地感知到娇娇把他当成了放火贼。
娇娇正在开锁,她尚未完全意识到丢丢丢是放火贼中的一个。她看到了山羊,或者说石羊,就像老寒吼当时意识到山羊来了那样,但娇娇看的真真儿地看到了石羊。她看到石羊卧在河滩上的一堆青草旁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草。那时,雕它的石匠已不知到何处去了。但它真的是石雕的而不是生活在岩石上的山羊吗?
她试图抵近它,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那是一只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因而也具有不同想法的石羊。无法抵近的不是石羊的本身,而是雕刻它的那把凿子。
在同一时间,大有反复地把绣有他们祖先遗像的绢书打开合上。他知道那是一个谎言,在他的石匠祖先之先,族人们追忆了一个并不存在他们的祖先,他被称为石氏老祖,是天下石匠的祖师。
他被追认为石磨的发明者。那盘磨祖先出现在姜子牙的家里。但他知道这又是一个冒名者。他莫名其妙地认为姜子牙不过是姜子芽,是老姜身上生出的新芽,即男孩。而不是某一个历史名人。但传说告诉他,当姜子牙家里出现了第一盘石磨之后,附近的年轻女子都不约而同地往他家跑,当人们问起时,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到姜子牙家里去看碌碡。”
所以,大有冷冷地叹息:“去看美少年姜子牙就去看姜子牙吧,还借口说去看碌碡,嗯!”
所以,现在,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碌碡就是假乔的代名词,就是找借口或撒谎,就是当人们问起他的伤腿时他所说的。他脸不红不跳地说:“我不小心摔了。”
但老寒吼决心找出丢丢丢来。这个预言或者说判定最先出自青石牛镇的钱疙瘩之口。他很快就去了青石牛镇,在镇上打听钱疙瘩这个人,得到的是似是而非的回答以及看待神经病人的目光。
准确地说,青石牛镇上没有一个叫钱疙瘩的人,因为那里没有一户姓钱的人。回答他的人说:“我也希望自己就是钱疙瘩,即便不是,是镇上的旁人也好,听起来也好听些,可是,没有。你要我怎么办?”
只有一个守着一间山货铺子的老者在吃了他的一包糖之后,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说:“老兄,你打听的人没准就是他。他虽然不是咱镇上人,但就在左近,他也不姓钱,但据说他家有一棵摇钱树。夜静没人的时侯,你去听,能听到他家彻夜彻夜咣当咣当的摇钱声。”
老寒吼的脸已经绿了,但吃了他的糖的老者还自顾自说:“据人说,我也没见。他家的钱多得呀!多得没地方堆,装在麻袋里,就那样码在修在院外面的猪圈墙上。你去打听,只要看到猪圈外墙上码满了麻袋,八成就是他家。”
老寒吼来到那个叫钱罗圈的地方,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天然的洞坑那样的地方,有七八户人家,看去一目了然,这里的人就不喂猪,倒是养得遍地的蜜蜂。
同一天,大有决定把那本绢册束之厕所,以便拉硬屎的时候观看。娇娇翻开她拍摄的石羊的照片,但无一例外地,背景都在,却看不到石羊的影子。折腾了半天,她摸着自己的额头,说:“这么烫,难道我生病了?”
老寒吼很快就回到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他忽然觉得有必要到火起处的荒草沟去看看,但他还是失望起来,在那里,除了茂盛的林草,他没有发现任何与火有关的脚迹。他沿着荒沟查探了一个上午,又沿着推测的火路直寻到上镇上——寻到了老寒吼的家里——火最终落在了他家,烧了他的屁股门。
他又想到了钱疙瘩,想到他让他惆怅,寻找了这么多年,他都未能得到他的一点音讯。“那个狗日的这样骗我?”他恼怒起来,自语道:“害我寻了几十年钱疙瘩不得。”
同一时,钱疙瘩从栖身的山洞里钻了出来,打了个喷嚏,骂道:“哪个狗食在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