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被风刮来的肖像画,刮来之后,它就静止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天空上。
在那幅肖像画上,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最初看到了黑娘娘和没皮虎约会的情景……他们就那样盖着被子坐在温暖的土炕上,坐着,以同一种姿态,一坐就是一两年。有眼尖的人看见他们的手在被子下面握在了一起……
那是一双粗糙有力的女人的手。它紧紧地抓住男孩那双还没有被生活反复锻炼的手,它被它紧攥着,像攥着一条死蛇。
“你冷吗?”她反复这样问他,道:“我说,如果你的手冷,放我胳肢窝里给你暖一下。”
“黑嫂,我一点儿都不冷。”
“不冷就好。不冷,你就安然坐着,陪我说会儿话。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山背后的狼?……”
山背后的狼穿着老毡鞋,沙嗒沙嗒地奸笑着来了。它来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挨家挨户敲门。“姑姑,快开门,我给你送年来了。”
于是,小镇上的人家收到了不同的年礼。有人收到了一只浑全的鸡,有人收到了一颗猪头……当轮到黑娘娘家时,她收到了一条人的掀板骨,颜色还十分鲜艳,像新煮着吃过的样子……
第二天,镇上的人们还只是好奇,聚在一起,兴奋地讲论这事。最终的结论是——说是后山的狼,但不知道是什么山怪物?你看,这人骨是煮着吃过的样子,不可能是狼。最近,附近又没有听说啥地方有折人的消息……
到第三天,议论的口风忽然变了,都说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有怪作祟,大约是住不成人了,在过往,大概得另选山头另落脚坑的移人了……否则,就得请师公来……
镇四角下了四根桃木桩,桩上书符,上面,原商议各建一庙,但苦于不知究竟请如何样的神来,原说是阴崇,就雕刻了四只石羊。石羊是跪卧着的,也被埋入地下,上面洒以狗血……
那一夜,火把矛子,众人偷偷抬着被打残了的土地神巡镇……这事儿清静了一月,到下月头,上日红家收到的年礼是一双破鞋——烂烂儿的,有些年程了的一双旧鞋,但从款式来看,有人便怀疑是从死人的脚上脱下来的,便打听周边有什么地方人的坟开了。
至此,还没有收到年礼的人家便全部夜夜紧盯着。据说,那一夜,那些人家的门上提前约后都传来过敲门声。“姑姑,姑姑,我给你送年礼来了。”
守夜的人趁众打开门,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老寒吼的门上从未出现过送年礼的声音,因为他永远不可能是姑姑的缘由吧?……
腊月二十三过后,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家收到莫名其妙的年礼。附近的时间,镇上的人都又寒着,又忙着。寒着的人因不劳动出汗,筒着个手;忙着的人在杀猪宰羊地办年货。瞅空子的货郎也带着花花绿绿的来了,在镇子的高处叫喊,把在寒窑里寒卧着的老寒吼都喊出门来了。他正缺一包针一把线,蓬头垢面地走出门来时还流着清涕打着哈欠。围观的人甚众,都看见了的,有人还向他打招呼,说是要请他去说一门媒……奇的是,自打那日之后,人们再也没见过他。有人想起时打听,有人开玩笑说:“那日见他勾着头,我还耍笑说:你勾着个头在和老二算帐着呢吗?别算了,人一辈子被它亏大了。明日都除夕了,怎的不见他办年货?”
也就那天晚上,老寒吼没烧炕,睡到半夜,冷的实在睡不住,起身去了趟茅坑,正一边忙百着收拾家伙一边寻思着找把干柴来生火,回头,看得清清儿的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子,三十出头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柳篮子,上面被布盖着。老寒吼看得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做了个防备的姿势。那时已是深夜,寻常的女子可不会走到他门上去,可是,老寒吼想也没想这个,咳嗽了一声,喝问道:“亲亲,这大半夜的,你找谁?”
女子“咯咯咯”轻笑一声儿,向前迈了一小碎步,道:“乡党,不瞒你说,我就是最近传说中送年礼的那个人。该送的都送了,只差你这一分儿。”
老寒吼也听说过那事,他顺口说:“我又不是你姑姑,不知咱们该算哪门亲?”
女子道:“咱们还没张嘴亲,那门子亲都不算。只因土地庙被拆了,土地爷被打了,他也没个落脚处,打发我来查访一户好人家。这正巧不巧的就遇到你了。”
说着,女子走到老寒吼眼前五步左右,忽然掀开篮子,篮子里涮地滚落一颗人头。那人头在地上滴溜转了一圈儿,忽然张开眼睛,目光如电般地扫了老寒吼一眼,皱着眉开口说:“你挨千刀杀的,可疼死我了!……”
这一惊不小,老寒吼只感觉唰的一下子从后背上凉下去了,两只眼睛也在眨合间火苗迸射,等到定下神来,再看时,眼前还哪有女子,又细瞧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疑心眼花,正待开门进去,脚下被跘了一跤,拾起身子,发现那里有个空柳篮,正是刚才那女子提的,踢了一脚,篮子里又滚出一颗和刚才那颗一模一样的人头,开言说:“老兄,你慢点儿,可疼死我了。”
老寒吼被吓得出声了,惨叫一声:“我的个娘啊!”
他那一声儿,先把镇上的狗唤醒了,接着,附近有听到的人怀疑他出了什么事,结伙打着灯笼来了两三个。等人到时,发现老寒吼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直哆嗦,鼻梁上冰凉冰凉的。于是,抬进门,放炕上。发现是寒炕,又捡柴来生火盆,烧热水灌开他紧闭的牙关,又抖了一阵,才恢复正常。于是,又问情由,又出门去查看脚迹,又找篮子和人头,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众人便怀疑老寒吼的灵被冻出窍了。
除夕晚上,不安分的人总会约了赌一把,有人赌输了,要回家去,经过老寒吼的门前附近时,看见他院门敞开着,院子里亮着长明灯,门口向里一点的地方似乎站着个正在烧夜香的女子,好奇,站在暗处细看了一会儿。也许是发现有人,女子回身关门进去了。那人看的没意思,就回家睡觉去了。第二日轮户拜年,那人说起这事,勾起一干人的好奇心,就一起去了老寒吼家。
老寒吼自先一日病了,还躺着。见众人来,他连说话的力气都都没有,手动了一下,没抬起来,眼皮子眨了几下,又合上不动了。众人说来的正当时,否则就算他病死了也没人知道。又说到寻医问药的事,很少开口说话的麻狼提议说:“依我看,他这事儿来的蹊跷。不若找个寡妇来骑他一骑,或者就好了。”
于是,又打发人去找黑娘娘,她不来,派去的人死活要了她正贴身穿着的骚裤衩来,捂着鼻子,用两只捏着在他的头上抡了几抡。众人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各散了,也再无人回顾。初二,有人才想起他可能已有多日滴水未进,送去吃食。去时,却发现老寒吼正头顶着黑娘娘的花裤衩在跳舞。于是,众人又议论说:这是谁出的骚主意?一病未好,又致一病。都说是麻眼狼。便说既是他,把老寒吼送他家让他伺候去。
出了正月,老寒吼的毛病才时犯时歇,但凡犯病时,还是分不清黑日白夜,一个人在镇子上到处游逛,因而便都笑说黑娘娘的花裤衩这下把事情闹大了,害的老寒吼白天没明夜都顶戴着。
那一夜,好像是百花生日那天,二月初二,合镇人都吃着炒豆子的光景,老寒吼又走出去,这一回,他寻到了正主黑娘娘的门上。也没去扣门,似是有人牵引着来到她门外的园子里。那时,那里正有一个黑巾蒙面的人在挖坑。
老寒吼病得天地不开,亲娘不认。他只是走过去,走近那人。那人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抡起手中的家伙迎头给他来了一下……
隔日,人们发现老寒吼好好儿的好了。记起前些日子的病况,问他还记得病中的情形否,他回说别事不知,只记得做了一个梦,到华胥国去游了一趟。别的没啥,只被遍地的蛇吓到了。那里的人,院子里,屋梁上,树上,到处都悬着蛇。耳朵上坠着蛇耳坠,鼻子上穿着蛇鼻环。天清冷时,蛇便钻进被窝里,到人的身子下来取暖。
只有黑娘娘自那时起多了一桩心事。她借口没皮虎弄脏了她的新毡窝子,一根棍从前院打到后院,直打出门来。也就在那事的第二天晚上,她在卧室里掏坑,又把四只碗葬在那里。
直到商议起大有要说媒的事,老寒吼才确信那个关于鬼的传说。他也曾四出打听鬼的消息,但可能因时日既久的缘故,没有人告诉他关于二三十年前失踪的一个人的消息。然后,他才放心地和黑娘娘把碗挖出来,时不时地以止痛药的名义拿到集市上或干脆在家里售卖。也就一二年时间,老寒吼忽然变得风光起来,老腿跨在摩托上,像要一飞冲天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