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还隐约地记得那个追太阳的人,他是一百年前来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仲丁记得,那时他娘还没有出生,他的父亲老丁才只有三岁。据说追太阳的人总是对小孩下手的缘故,他的父亲和母亲为他套上了金黄的长命百岁锁。
至于追太阳的人究竟如何,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已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大约是个无面人,喜欢在黄昏的狂风里疾跑着狂呼:“追呀!太阳跑了。”
又至于如何无面,大家就更不甚了了了。只有在传说里见过他一面的仲丁生气地说:“什么无面人?就是个不要脸的人!”
“说故事就说故事吧,你怎么能随口骂人呢?”
无意中提起追太阳的人的时候,老二愣还时不时地出现在小镇上靠阳的墙跟下。他和仲丁两个最是生份,一个不服一个。他说:“那个人大约是个流浪汉的吧,冬日天冷,太阳照到那里,他就追到那里,如我等害吼老头一样。”
后来,山羊才从别处知道寒吼其实就是伤寒。再后来,它又弄明白伤害有时也指寒流。但从一个伤害到另一个伤寒之间,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在世人面前呈现出了多张变幻莫测的面孔。
但无面人还是来了。他是黄昏时分追着一群鸟到来的。至于鸟的种类,又不好说的仔细。“大约是乌鸦的吧。”木瓜是这样认为的,黄昏的天空总被成群结队的乌鸦霸占着,直到天上的最后一束光线完全隐没,就如同乌鸦迎来了黑夜或化身为黑夜。
这说法或者不确,无数年来,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原住民乌鸦忽然在一日之间失去了踪影,当人们想起时,已快忘记这种曾被不断诅咒的不祥的鸟。
无面人就出现在镇东的一片桃林里,他黑衣黑帽黑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只乌鸦。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听他说。他就那样站着,摘树上的桃子吃,就像他走到了无人的旷野中那样。
率先向他表达友好的是山羊。它认定他是个随机的旅行家,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奇妙之处,而这正是山羊所欠缺的。也正如山羊屡次三番遇到的猫人,他们都有一张经过伪饰的复杂到无的面孔——一张无论山羊从任何方向望去,都恍若黑洞的脸。
它叫喊了一声。像过去看守田野的农夫在黑夜中乱喊惊贼的那样。“喂,谁个?”
但事实上,这一回,山羊没有看见大家口中传言的无面人。它只是觉得,在那种时候,风中略带一丝诡异的气氛中,有必要乱喊一声。
“喊什么喊?!喊你妈呢么?”
这是一个天大的意外,山羊无意中发出的一声狂吼惊动了蛰伏在桃林中的一对年轻的陌生男女,女子的回吼声里充满了故事被打断时的愤怒。
山羊想尽快躲开。它知道,它听传说,那些故事被打断了的人往往会恼羞成怒。它快速地从栅栏门口往回抽身子,但感觉告诉它,一切有点太迟了,两对燃烧的眼睛正把火聚焦在它的尾巴上,它能感到尾巴被烤得冒烟。
果然,有人迅捷地尾随而来,包括无面人和在这个时代可以称之为俏丽的一位女子。她的行进堪称艰难——她双脚踩在一双看起来和她并不相称的高根鞋上,正是这不相称让她获得了一种不该有的娇媚。在铺满粗石砾的路上,她的形体发出一种呼唤。那个跑在她前面的男子瘦瘦高高的——怎么说呢?就像一根竹竿。
山羊的心来了一次三级跳远……记忆把它带回到在鬼木户道尽头消失了的年轻人身边。山羊想到当时的他也有可能遁入了一片密林之中,如时下眼前从密林里冒尖出来的那两位。
最终,略嫌丰满的女子把高跟鞋脱了,提在手里。他们是那样仓惶,宛若逃命?……这让山羊松了一口气,它可不想出现在镇上人的传说里,而且,一准没有好事。
男子错开了栅栏,猫腰钻进了山羊的家里,矮着身子唤女子,道:“快点。他们要追上来了。”
山羊卧在地上,镇定自若地闲吃青草。但它知道——它用尾巴尖扫描了一下那个男子,就确定他是个无面人。
后来,在山羊对木瓜的叙述中,它使用了屁股一词。它说:“我能屁股看穿了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再后来,在木瓜给其他人的转述中,它又使用回了尾巴尖一词。它说:“背着身子的山羊用它的尾巴尖探视了一番,就确定进来的是两个鬼。”
尽管山羊在称述那位女子时使用了连镇上人也很少使用的女角儿一词,即扎着冲天辫(角)的女孩。但聪明的木瓜自觉地将她的角色转为换为一个三十八九,四十挂零的女娘。这促使山羊放弃了用小视频般的镜头来描述她的打算,而运用了感受的手段。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幽静的黄昏里,一位和情人在桃林里私密幽会的妇女就这样走到了人们的眼前。很显然,他们不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有可能找了一整天才找到那片桃林里。而且,正在躲避什么人,他们尾随在他们的身后,正向这边赶来,而且,似乎已经闯入了桃林里。像有经验的猎手那样,他们把耳朵贴在地上,检视脚印的大小深浅,并研究落了一地的桃核。
这么大的动静已引起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的注意。眼尖的人一早就认出他们在追踪一对男女,但猜测他们已沿小路下到河滩里,一头扎进芦苇丛里躲了起来。
人们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们这会儿正在山羊的家里做客,饮茶,观赏爬满栅栏周围的空地上的打破碗花,嗅着它带苦味儿的花香。瘦高的男子,那个无面人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方石凳上,煞有介事得像一个文明时代正在行吟的诗人。女子不安地立在他的身侧,从那里,透过栅栏的缝隙,她能清楚地看到那些闯入桃林的人。他们像一伙疯牛,迷失在了熟透的桃子从树梢上自然坠落的桃林里。
“那不是他们。”许久,女子挪开搭在胸口的手,似乎略带失望地说:“难道他们没来?”
“你很想被他们追上?”无面人戏谑地说:“这就是我们逃亡的目的?”
山羊一直试图揭开无面人的“面纱”,但这是徒劳的。它听到他的声音像是一种替代品或冒牌货,来自遥远的刮着风的地方,而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此刻宁静得像一幅画。
“正如录播音。”木瓜及时地提醒山羊注意任何一个有关无面人的细节,“就像被压在了屁股底下那样,或者,他的嘴里正含着一颗糖。”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把拥有这种嗓音的人叫塞人。正如他们把结巴叫石羯胡一样,来自非常遥远的记忆。
那对男女在山羊的栅栏里只停留了片刻,然后,女子背起她的高根鞋——山羊确认它来自于地摊上,十五元一双。无面人背起女子,随着一阵风刮来,他们像风筝一样飘摇着远了。
事后,关于无面人的争论异常激烈,牵扯到了曾淘井的一百余号无面人,然而,即便是山羊,也无法详述。它着急了,跳起来,说:“一个没脸见人的人,你们说,他会生着一张怎样的面孔?”
这事,要是以前,青白石镇单日逢集,初五赶集的人会在太阳落山前把消息带来。但现在,就在山羊目送无面人离开后不久,镇上就有人得到了一个关于无面人的消息。就像山羊对木瓜讲起的那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女角子,十八或十九岁的样子,在青白石镇的黄昏初降时,那时的镇上还人流涌动,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被一伙人绑起来打了。
这消息传到山羊的耳朵里已是在事态被平息了的几天之后。那天下午,它在通谷道上看见瘸着一条腿的布衫儿正被人从一辆面包车里用双手“抛”了下来,还未及她落稳,那车就丧魂失魄般尖叫着转身巅着跑了。
这一不正常现象提醒山羊,它早晨所听到的那个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让山羊深感不自在的并非来自木瓜的挖苦,而是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青白石人是如何捕捉到一个无面人的。
他们——迄今为止,也被认为是一伙无面人,这伙人把无面人和那年轻女子赤裸着绑在一棵路边的树上。
“实际上,这事已经很少,几乎不发生了。”山羊安慰着自己对木瓜说:“那么,你听说他们到底是谁了吗?”
“不知道。”相较于山羊,木瓜更倾心傍晚轻来轻去的风,“那种事,也只是个传说。”
“无法被确证?”
“也不会被确证。”
当然,那年轻女孩到底是不是青衫儿,布衫儿是连一个字也不会吐的。至于无面人,大家便疑心是大有。于是,很有人想从山羊嘴里听些儿什么,但向来诚实的山羊也似乎变得不老实起来,说:“答案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