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都在叹息小镇上的土包子老二愣，当他被搜热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人们才终于发现老二愣从来就不属于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于是，叹息声从每一条窄巷里传出，以至于山羊以为镇上又出了什么大事儿，探头在门框上悄听了一会儿，笑了，对木瓜说：“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虚无的时代吗？”
“不确定。”木瓜说：“我们只是被卷入了无法确认的风暴中。”
……
山羊冷斜眼儿瞧了瞧它的朋友，说：“其实，你还是那棵木瓜上最木瓜的那条木瓜。”
……
木瓜，又木又瓜……这让木瓜沮丧！……但山羊怎么说？山羊终于还是安慰它的朋友说：“说到底，这还是一个言语的世界。”
山羊和木瓜悄声议论着，一起到消失了的麦田里去了。
已经有几年了吧？山羊并不确定，因为当它想起那些金灿灿波浪起伏的麦田的时候，它才惊讶地发现——麦田从它的身旁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麦草人皮皮，以及被麦草人嘲笑了几个世纪的家雀们。
“麻雀们怎么也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
“移家了吧？据说是连夜坐着火车走的，去了远处。”
这样发问的时代，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还无法把目光投射到遥远的地方去，因为他们要和麦草人一起守望麦田，和麻雀们进行没有获胜者的持久战……但，当连麻雀们也失去了消息的时候，人们又变得失望起来，而麦草人皮皮就这样被人长久地抛弃在了田埂上……
麦草人皮皮以为，在那样长久的时间里没有麻雀们唤醒，它可能只是沉入了一个长久的梦之中……但那仅只是一种可能，对没有麦田守望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农夫们来说，麦草人变成了一种多余的存在，他们不再为它们束腰，为它们戴上草帽，也不再在田头移动它们以让它们能显著地落在麻雀们的眼睛里。但还有迟迟不肯让麦草人落入遗忘的深海里去的山羊和木瓜，在它们那里，它们生活的小镇四周是以连片的麦田及在麦田上挥舞着手臂的麦草人为标记的。
是谁为麦草人皮皮扎上了红绸带，又把它抛弃在了荒芜的田野上？皮皮不知道，它已不能完全地记起从前的事。它只记得在沉入深睡之前含糊地说过的一句话：终于天亮了！
那时，山羊和木瓜正漫游过草滩、小树林和水沟。一边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边高声喧哗。“现在，要找到一个麦草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明明记得的，在附近，曾经有一个扎着红头绳的麦草人……”
皮皮就是这样被唤醒的，当它听到麦草人三个字，忠于职守的内心开始跳动，努力想睁开眼睛，挣脱梦的缠绕，但挣扎恍惚之间，它又睡了过去。
“可能吗？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年以前，镇上的人们还没有往外面跑的习惯，他们被水井、牛羊和麦苗束缚在一块屁大的地方上。除了日复一日跟着太阳转，劳作，其它的一切都是传说，谁都没有见。有见过的，也只是在遥望中麻识了一眼，然后，就留下了奇传——“你是怎么回事呢？”“我把狼认成麻的了。”“狼不就是麻狼吗？”“还有白狼。”“哦。你看，我忘了这茬！”“不奇怪。毕竟，白狼少见。”
白狼是一个传说。白狼、白虎、白鹿、白蛇……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都在传说，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传说。
“这里曾是羌人的土地吗？”
“是。但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在他们的身边还生活着其他的人。”
也许，羌人真的来过，而且，从未走远，他们就生活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中间。但那也是一个传说。传说中，羌人是长尾巴的人。当一个镇上的人——石匠的后人到羌人家里去做客，他们会热情地说：“亲亲，尾坐下。”
尾坐下——用尾巴坐下？
在另一个相关的传说里，羌人到石匠的后人们家里去做客，进门，他们斜倚在门框上，是不坐的。
“为什么？”
“他们尾巴尖得坐不下。”
山羊和木瓜说的从前，究竟有多远？是羌人们牧羊的时代，还是几年以前？
几年以前，小镇上的人们忽然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关上他们的门，弃下牛羊和麦田，连赶着走路了。
山羊黑皮皮，或者说这个镇上的老窝儿，以前也叫息老窝的，它睁着狐疑的眼睛问木瓜，道：“别处真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好吗？”“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根在这里，尾巴在这里，那儿也去不了。不像你，不像牧羊人一样，是野的。”
山羊黑皮皮不是野的，它的一生被篱笆和石羊雕像拴住了，那儿也去不了，不曾加入逐水草游荡的群羊之中，它是孤独的，孤独得像一只找好了坑等死的老狼一样。孤独得就像被麻雀们忘在了脑后的麦草人皮皮一样。它，麦草人皮皮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唤麻雀。“你们，田野里的掠食者，家雀们，你们快来吧。麦草人皮皮不在这儿，它死了。”
麦草人皮皮死了。这是一个让人忧伤的下午，连情绪总是波澜不惊的山羊也显得垂头丧气的。“木瓜，听说麦草人死了。”
麦草人死了。
“麦草人死了。”
“麦草人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麦田人本来就是死的。”
“可是，从前，那时候……那时候的人们在麦田里对着麦草人祈祝，一说话，就是一个下午……”
那时，那时的麦草人是活物的吗？
“活不活的不知道，但它在替我们的劳苦，帮我们守着麦田。”
“或者的吧。”
麦草人皮皮从一堆干草里挣扎着企图翻起身来——它从前的主人把它丢在田里的一间小土屋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它挣扎着想起来，想去告诉已走到近旁的山羊和木瓜关于一个麦草人的真相。但它终于还是太老了，腐朽了，一挣扎就散架了。那时，山羊和木瓜走走处处，说说笑笑地从麦草人皮皮栖身的小土屋旁经过，走了，远了。它们不论谁只要不小心回一下头，就能看见敞开的门中央横着一根黑朽的木棍，那是从前曾经的麦草人皮皮的独脚。
它们边走边议论着。“或者，别处，像麻瓜沟那种地方，麦草人总还有的吧？”“这是有可能的。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寻找到麦草人呢？”“为了共同的回忆。”
山羊是怯于到麻瓜沟去的，它怕它传说的那些传说在麻瓜沟已失了踪迹。“山羊，不要传谣！”木瓜曾这样严厉地警告它。“可是，哎，我也想知道那些把身子掩藏在门帘后面的麻瓜女人生着怎样的猫的指爪甲。”
这是徒劳的。它们的眼里就根本不存在麦田，但惯于作怪的山羊打了个手势，对木瓜说：“你听，风中传来了麦田的声音。还有麦草人的声音和家雀的声音。”
木瓜静立在风中，侧耳倾听山羊所听到的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就在它的耳边，就像一只海螺壳所叙述的海的故事那样，那是一种回声……麦草人愤怒的呐喊声，麻雀们惊恐的尖叫声和私下的议论声，还有麦草的声音……“喳！”“喳喳！”“唰唰！”……
“我们能告诉大家真相吗？”
“什么？”
“麦草人死了。”
“不能。”
但麦草人死了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播到了远方。“我们这里的麦草人也死了。”“哦，不！我们要成立一个拯救麦草人联盟。”“还好。我们这里还有麦草人。昨天，我路过麦田时看到了。”“发图。我所遇到的麦草人。”
麦草人皮皮终于绝望了。但它显得从未如此地平静，深深地看了一眼它曾在风雨中站立过的地方。那里，如今是一片桃林，麻雀们又飞回来了，在落往桃枝的过程中，一只小麻雀正在询问一只老麻雀。“什么是麦草人？”老麻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麻雀，叹息了一声，说：“一个恶人。一个骗子。好在，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
麦草人皮皮把这一切一眼皮夹住，夹得死死的，然后，永久地睡了，无声地告别了消失了的麦田和又飞回来落窝的麻雀。
将麦草人做为一种装饰挂在墙壁上的想法是娇娇想出来的。她学过的那些手艺如今在她的手指下显出灵魂来，连山羊也不免感叹。“啧啧！复古风，或乡村风。”
但让麦草人出现在一家青年旅舍的狭窄的大堂墙壁上的是一个远方的人。山羊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但那个麦草人让它的心悸动了下，山羊感觉到它像一个中世纪的幽灵，因为麦草人穿着的那件黑斗篷和头上戴着的宽沿帽，以及红鞋。
“娇娇姐卧室里的麦草人好可爱。可是，”山羊对木瓜说：“你看这个麦草人，它就像被诅咒了附着邪灵而被丢弃在路边的巫物一样……”
确实。麦草人不只在麦田里出现过。在之前，它也曾是背着被诅咒了的邪灵满世界游荡的巫师们打发上路的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