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羊的记忆里,那不只是一个传说,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就在它或木瓜的眼皮底下,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
在黄昏和清晨之间,在猫类们频繁活动的区域,在人、鬼和神的边缘。
“亲亲们,那是你们不可想象的。”山羊在直播间里如是说。
“我,山羊和木瓜生活的地带,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镇上,我们和消失的时间之间存在着一条神秘的脐带。那个人,他会回来的。”
那天,木瓜也出现在山羊的直播间里,它在镜头前探出脑袋,欢笑而又叹着气说:“我们的好朋友山羊先生指的是猫人。他生着一张猫的脸……或长着一条毛绒绒的可爱的猫尾巴……”
“如果你们到我们的小镇上来,”山羊接着说,“我会带你们去吃最鲜嫩的苜蓿,甚至,运气好的话,你们会和猫人迎面相遇,来个热情的拥抱。”
他们讲述的是民国十八年前后的一个冬天,在一场突发的大地震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这个事件没有确切的纪年,它与另一重要的事件——大地震互为参照。这是那些传说所共有的叙事秘密。
那年,人们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发现了猫人的踪迹。镇上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将此视为不详,因而将他们的院门紧闭了很多年,直到在大地震中消失的人口得到了补充。这需要十年,甚或二十年的时间。然后,猫人退居到真正的传说中去了,不再在镇上人家的院墙上探出他的脑袋。
但这不是最早的和最晚的猫人入侵事件,仅只是其中有大致纪年的一个传说罢了。
最近,山羊特别想把猫人存在的事摆明给木瓜或其他什么人看。为此,它追溯了猫类的历史,“难道说,猫比山羊更晚来到这个小镇上?”
它在古埃及人的神庙里找到了猫的身影,也从几个考古遗址那里发现了猫的遗骨,但它断言,“这不是我要找的猫。”
它最先找到的到访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猫是一只山猫,一种已经绝迹了的本土猫。它们有灵敏的耳朵和敏捷的身手,但这种愚蠢难驯的土猫和猫人的形象相去甚远。
“它应该是一只现代家猫的祖先那样的猫。它从埃及或中亚来,坐船或骑马。”
山羊为猫设想了多条它从陆路或水路达到小镇上的路线或时间线,但这些设想并不能让它满意。它发现自己不能为第一只到达小镇上的猫设置具体的生活场景,因为,伴随着猫到来的还有对猫的信仰,它由一些不为现代人所知悉的禁忌构成,譬如一只家猫不能死在家里,但一条狗可以例外。直到后来,它敏锐地察觉到猫的形象被人们广泛描述和记载是自元明以来的事情。
“这或者不只是巧合,也许,那是一种隐喻,关切于那个时代。”
山羊这么做,只是为猫人的出没提供一个大致的时代背景。
猫人、蛇人、狐狸人的传说和形象交汇在一起。它不大能完全把它们区分开来,当它试着在自己所知道的故事里全部代入猫的时侯,它发现这些故事依然具有直立行走的能力。也就是说,猫在传说中首先是以替身,继而才以独立的身份登场的。
“传说中的猫,具有某种隐秘的神性,让人敬畏。”
“是的。猫让人尊敬,且让人害怕。”
也就是说,现实中的猫也或多或少地拥有那样的能力。
“换句话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屈解《聊斋》?”木瓜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那么说,难道古人认为《山海经》中记载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可以那么理解。”
镇,还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但它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气息已几经变异,“我们不可能回到不属于我们的时代。无论过去或未来。”
“这对木瓜来说,无关紧要。”
“但对猫人而言,一切将不再一样。”
“你确信吗?那个故事。”
那是个传说。但镇上许多讲说这个故事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把故事引向一个生活中的人,或是传说中的主人公,或是一个亲证者。即使在那些最初的讲述者已作古多年之后,新的传述者依然试图在所讲的故事里留下一些现实中存在的影子。如“住在村东头的杀猪匠的二婚老婆”,或“那是毛豆的爷爷的爷爷身上发生的事”。
这个故事之所以被传说,在于它的独特性——它不是发生在大众身上的事——由于某种禁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某事三缄其口,敬而远之。
猫人的传说就是这样诞生的。在那些古老的村子里,人们一直相信那些背叛了自己丈夫的年轻妇人们会化身成猫,脚手上会长出猫的爪甲。
——这个传说的开初让沮丧的山羊联想到了妲己——她正是因为害怕露出自己的狐爪而缠起了裹脚——但,一个女人心虚的伪装是如何传染给天下的女人的呢?
“传说具有丰富的联想性。”木瓜很快想到了许多牧羊人和羊的传说,“他们在生活中建立了很深的相互依赖关系。重要的是——渴望被拯救。”
“那多么不可思议!?”
山羊还记得另外一个关于猫人的故事——那年的冬天,独自游荡很晚才归家的老山羊在靠近村口的时侯,听到树林里传来“唰!”的声音,他左右寻找无果,在走出十几步后,耳边又传来了响亮而刺耳的三声猫的嘶叫。
第三天的正午,当老山羊又从树林旁经过的时候,那里一座废弃的院墙上探出一颗年轻的妇女的脑袋,她在向老山羊招手。“老山羊,老山羊,你不认识我了吗?”
“后来呢?”木瓜很想听后半段的故事,但山羊打住了,“老山羊被猫附身的那个女人吃得骨头不剩?”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小镇的过往。”山羊不无感伤地说:“它往日的形象很快就在我们的记忆中被消除了。”
现在的小镇的街道两旁住着些零星的人家,有一些人迁徙去了远方。“那么,他们中还有人记得这里吗?”
“会的。会有人记得山羊和木瓜的。不过,仅数代,人们就会把它忘记。”
“感伤?”
“不!木瓜。别的什么人和你我不一样。我是说,我们那儿也到达不了。青草,河岸和栅栏构成了我一生的全部叙事。”
“但它一直就叫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吗?”
“是的。”
“那么说,小镇上最初的居民就是山羊和木瓜了?”
“不知道。”
“你是说,猫人是个例外,对吗?”
“也许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超时空的存在。”
“但他并不会出现在北美或俄罗斯,对吗?”
“就这点而言,猫人是受到了一些不明规则的限制。它适合生存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呼吸这里满布青草味的空气,畅饮清凉的井水。”
但是,山羊所要着重提及的猫人是可触摸的有呼吸存在的一个真正的人——他和那些在传说中因为爱情而化身为猫的已婚的年轻女子是有所不同的。
在民国十八年的那个传说里,狗蛋婆——山羊并无意隐讳她的名姓,但她的名姓消失了,被人遗忘了。还有狗蛋爷的名——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连狗蛋也不知道。山羊只隐约记得他们的坟并排躺在北山坡上的荒草里,连墓碑也没有——那时,镇上的居民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死于和那场大地震相关联的事件中——他们没有能力为一块墓碑付费——甚至,其中的一些死者是被麦草裹着葬于泥土中的。
狗蛋婆的名姓就是这样在记忆中消失的。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狗蛋婆的一生可能并不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随口呼叫出的小名,譬如“酸菜”、“小鱼”什么的。如果再进一步追溯,即便狗蛋婆的小名叫小鱼,但由于避忌的原因,狗蛋是不会听到的。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会告诉狗蛋她叫什么,她死了,狗蛋就更不能呼叫她的名了,那会把她从坟墓里叫出来,叫到眼前来的。
不过,直到狗蛋一家也从小镇上消失之后,猫人的传说也没有绝迹。
“那是狗蛋婆吧。”
前几天,独居的狼婆子对她的孙子们说。她是热爱那些传说的人中仅剩的几个。但是,她的孙子们并不喜欢听那些古旧的故事。
“这意味着什么?”木瓜不无忧虑地问山羊,“我们所居住的小镇处在瓦解的过程中。”
“亲亲们,可以那样认为。”
山羊在直播间里对它的观众们说:“在我们中还没有人能真正地认清小镇的面目之前,它就开始被自内而外地瓦解了。现在的小镇,已不是过去那个猫和猫人们出没的小镇。我已有好久没有看到猫的身影了。”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猫和如今生活在别处的猫是不同的,连人也带着一丝区别。在任何其它地方,一个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出走的人会马上认出另一个从小镇上出走的人。
“他们是怎么互相知道的?认识?似曾相识?”
“不!他们是互相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