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羊在一堆又一堆的鹅卵石里寻觅珍珠的事件失败之后,它曾沮丧了好些日子,闭门不出,蹲踞在篱笆墙前的阴影里,陷入沉思或迷失于发呆中。
“嘿,伙计。人又把一只山羊给骗了!”
这是小镇上最近流窜得最快的消息,窃笑紧跟在消息的身后,随时会像礼花一样爆发开来。知道这事的人在传言间不免对山羊充满了同情或嘲讽。“又是那个傻瓜!”“珍珠怎么会是从石头中生出来的呢?奇闻!”
山羊不屑于和镇上那些怀着偷窥欲的闲人争辩,它要寻找的“珍珠”是路过的猫人指给它看的。
当时,猫人就矗立在河岸上,像庙门前那根丢失了旗帜的旗杆,他指着一种土白色的石头对山羊说:“就是它。它就是你所要寻思的石头,在其上,落满了小镇的历史。”
那时,山羊还无法从一众鹅卵石中认出这种石头来。而猫人,和他每次出现时的情景差不多,虽然距离如此之近,但山羊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和脸上的表情。山羊很想让他坐下来和自己交谈一会儿,但它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当它想到那个人有可能是猫人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山羊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和他脚上醒目的“回力”。
直到很多年之后,当山羊已忘记了猫人的时候,有一回,它偶然回想起这个和猫人再次相遇的日子,它想到了他发皱的白衬衫和普通而又结实的牛仔裤,以及穿在他脚上的廉价的“回力”……
他是谁?
这是山羊在那天认真思考过的唯一的一个问题……现实,抑或是传说?当他的脚步轻快地跨过一片生满茂密的蒿草的堤下空地,那里有一条倾斜的小路可以通到河滩上。正是枯水季,要到对岸去的人们通常踩石而行……
山羊对那个重要的日子的记忆仅限于此,因为一些别的事又来扰乱它的宁静,而且,它和木瓜之间确乎有那么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无论谁,不管是山羊或木瓜,都有义务在一天中适当的时候提醒对方一下。“啊哈!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
但自从它们得出野人们的村庄是不可到达的结论之后,山羊和木瓜在不经意间疏远了。山羊没有到木瓜处去做客,木瓜也没有来扣山羊的柴门。只有流浪狗们还那么好奇,不时出现在栅栏前,搭起前腿趴到上面,想把木棒之间的缝隙瞧成一道通行无阻的门。
在无所事事的午后,山羊瞧望着夏日的远山的时候发现,这些山在秋天多雾的日子里会向身旁更靠扰一些。但它想到的却是那个女人——那个勾引了货郎的女人。
她去厨下劳作的时候,盘腿坐在炕上的货郎向外面处于黑暗中的院子瞧了一眼。这不是他通常借宿的那种农家茅舍,虽只平常,但也干净严整。这是出乎意料的,通常,这样的人家不会轻易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贩夫。更何况,寂静的屋院无声地证实了货郎的猜想——这是一个孤身独居的女人。
还没引起货郎的警觉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处屋院虽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但并不十分僻远。更何况,正如山羊对木瓜说的那样。“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居住着的,十有八九是石匠的后代。”这样的地方,即使有一个凶人,也不会是一个隐秘的存在。但事发之后,小镇上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界定那条小巷,因为在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根本找不到传说中描述的那样一个女人。因此,吊死的何青枝又溜到了小镇上的传说中来。
这里的生活还算平静,只要土匪不从背后下刀子或遭遇饥饿的狼群,太平朝世的名声可以不衰。偶然从外面传来的消息印证了人们对另外的一个世界的猜想,所以,他们就更不愿离开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了。
“外面的人吃人!”
这是何青枝一家逃难至此的前一年流传得最广的消息。那时的小镇以一种严重的事态看待那些异姓人——在人们的记忆里,所有到达小镇上的异姓人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何青枝一家的遭际就是一个绝好的典故。但细论起她们在小镇生活的年代,人们的记忆又相互打起架来,二十年前或五十年前,这无关紧要,只要她们的屋院还在镇外的一块荒地上默默地守望着星空,人们就会把这一切归结到昨天的记忆里。
里长、保长、镇长或村长,总之,是这样的一个人开口收留了她们。至于初衷,人们也不甚明了。传说何青枝是一个大长身材,满脸白麻子的女人。用山羊听到的话说:“娇滴滴的,看着还心疼,惹人爱。”据此,人们曾推测镇长的心里荒草滋漫。但有记事的人出来反驳说:“那时的镇长已七老或八十了。早已报废了。”
所以,关于何青枝是为何吊死的这事儿,始终是一件众说纷纭的悬案。不过,如果她不拖着她的小碎步走到货郎面前来,这故事在它的源发地早就可以终结了。
货郎在炕上静坐着——他是否有烟,或是否抽烟这事儿不大能被确定。现在,他的人是否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也不大能被确定。可以确定的是——热腾腾的晚饭很快就摆了上来。不!今晚不吃鸡。他吃不起。他吃和着野菜烙的菜饼子,喝温过的咂酒。他埋头吃着,吃得满头是汗。自女主推脱说她刚喝过草药之后,他们俩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奇怪地,她是站在地上的,头上的盘发已散了,披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让货郎变得安静下来的不是尴尬的气氛,而是饥饿。
据不在现场的人说,他们看到了她衣袖下掩藏着的露出猫爪甲的手指,呲开的嘴角长着猫一样的獠牙。但另外一些人更相信她吐露出的眼珠和长舌头,他们看到她的舌头像蛇一样闪电般伸出去在货郎的脖颈舔了一下。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一个夏日阴雨的夜晚,木瓜听得吓了一哆嗦,它不但裹紧了身上的草裙,还再三要山羊确认门是否已关好。透过栅栏的缝隙,山羊和木瓜同时看到了什么——那个披发垂舌的女人或变出一张猫脸的女人,黑能能地,忽然被闪电扫进了视野。
第二天,山羊确认那是被雷劈了的一段树枝,但木瓜死活不信,说:“山羊,我相信她还会再来。”
货郎没有发现摆在他面前的碗筷是动过手脚的——筷子是搭在汤碗边沿上送来的。据说,那也是麻瓜沟的野人们或开黑店的人惯用的伎俩——那是一座桥梁,一座巫蛊虫通过的快桥;也是一种暗号或语言,用实物代替话语或文字所传出的巫和蛊之间约定的语言,黑话,行话,神话或鬼话。
那时,他曾不露声色地想到过一幅旖旎的图景——山羊也倾向于这样描述他在那夜的遭遇——许多讲故事的人也会有意无意地把他的听众引到这条路上来……夜,年轻的孤男寡女……想不发生点儿什么都难。
但,这个故事真的是发生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吗?除了可供任意想象的女鬼何青枝,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女人,处在现实生活中的女人?或者,那一夜,货郎根本就离开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趁着雪后明月的返光而到了别处?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是一个孤立的小镇,但别处,附近的那些坐落在山野里的村庄又何尝又不是孤立的?三五户人和狼群结伙占着一个山头,或放牧,或务农,或抢却和偷盗……他们距描述中的现实世界更远,更像一段有头无尾的传说……
没人敢保证,但人们还是传说了这个传说。
她转身的样子和猫人毫无二致——货郎吃惊地在她的后脑勺上看到了另一张脸,一张狰狞的脸。但货郎笑了,说:“要图财,我有点,不多,怕还不足以让你动心。如果你是要命来的,也不要急,麻烦你稍等,让我安然地吃完这顿饭。”
话还没有说完,货郎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他曾坦言为躲狼群搂着一堆白骨在坟坑里睡了一夜——他不怕鬼,因为他顾不上怕。他吃惊地看着从她的眼眶里掉落下来的成团成团的蛆虫。它们从她的皮肤下钻了出来,在皮肤下蠕动,接着,她的皮肤像蛇蜕那样脱垂了下来,掉在她的脚腕上手腕上。
“你是死了还没有被埋吗?”
让货郎受到惊吓的不是直立不倒的腐臭的女尸,而是他从肠胃里吐出的蛆虫……虽然恶心,但让他紧张的是诸虫中隐藏的蛊虫,那才是致命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下蛊?”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风声。眼前的幻觉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雪地里,货郎挑子被摔得七零八落。他惊恐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眼,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他的,以及她的家。他怨恨地尖叫着,“何青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不欠你的。”
“他,那个货郎为什么会认识何青枝?”木瓜不解地问道:“小镇上有人曾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