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图带着她十三岁的侄子去集市的路上,有个熟人问她,说:“你的,还是你哥的?是头窝儿吗?”
在别处,这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窝呀,这词儿,啊哈……
但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是不耻于将自己的孩子称作……哎,也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有这种荣耀,譬如猪,但是,狗娃子、狼娃子或虎娃子……这些是通行无碍,无所避忌的——那就是窝的由来。
那天晚上,孩子被一个问题难住了,他婆不会,想去叫非子,又怕他生起气来骂孩子,因而迟疑着说:“我给你看,不知道你那狼爸卧下了没?”
但并非所有情况下都会避忌,如当说到卧室或卧铺的时候,人们便不怎么会联想到一条狗或一头猪的休息状态……但在另外的时侯,人们给卧这个词赋予了更多非人所具有的形态,或情感。
尤其当提到一个大人物的时候,如果有人说他卧了,在网络上,那将会引起惊天的风暴。
但山羊对这一切很是不屑,它说:“不就是过去,我们在闹烘烘的打麦场上看到的情景吗?”
打麦场,社庙前的广场,老树下……这些人们通常聚集的地方构成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叙事作坊——人们在那里交换信息,以便于一件完整的叙事得以形成——当他们看到广阔的天河无以为济的时侯,联想到了河对岸住着的人家——虽然,来,或不来往,并不完全取决于那条河的存在,他们可以在河上架设木桥,可以编筏子或造舟……但这些交通工具倒底没有吹牛皮来得快——牛郎都把牛皮吹上了天,渡过了天河……
山羊在小镇上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牧牛郎——做为职业或伪职业,它消失了。几十年前,它还曾在河两岸的山坡下看到过骑在牛背上吹笛的牧童……打麦场,社庙前的广场,老树下……这些传统的消息集散地虽不能说消失了,但聚集于其上、其中、其下的人消失了。换句话说,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有可能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事的鬼地方。但故事是不会绝的,它发生在别处。
从前,这里如果不是卧龙地或卧虎地的话,它至少卧过一群狼,卧着一堆传说……卧着一只不可测度的山羊和一株难以言说的木瓜……但,人们为什么要虚构一堆故事并信以为真?
“正如他们在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样,故事全景式地投射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出现或不出现在那里,人们都假定自己出现在那里,且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
“他们是牛郎?她们是织女?”
“是的。”
“他们是故事中的牛郎?她们是故事中的织女?”
“不,不是那样的。在这里,故事是一面有力的墙,它可以将故事中的人反弹到现实中来……没有人愿意妻离子散,即使他面对的是天女……”
“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愿意隔空守望着一个天女?”
“那只是一种言说。做为一种镜像,语言本身就充满了象征或隐喻,或者说不确定性。它可以将人们送致彼岸或半渡而弃……”
正如非子的儿子非非在他呈给老师的故事里所讲说的那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养牛的地方……但老师给出的批语是——牛呢?你见过?当胆怯的非非把作文本拿给非子看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非非讲述的故事的前面加上了曾经二字。
接着,这个少年郎写道: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啊!老师的批语是——真的吗?
下面,他接着写:可是,我找遍了牛的故乡,再也没有找到一头牛,甚至一个曾经的牧牛郎。虽然史书中没有明确的记载,但在当地人的传说里,这块土地是曾经的牛牢,叫牛牢坑,有大牛牢坑和小牛牢坑之说。什么是牛牢呢?那是一个古老的词儿,它的意思是“养牛以充牺牲”;不过,有人说牛牢是以牛为牺牲而祭天的地方,或者是不确的吧,不得而知。但“伏以献牛为牺”这事儿却是流传深广的,大约,或者和伏牺氏有所关联的,因为献牛祭天是一国一邦最隆重的礼仪的吧,而这位先人又被誉为礼仪的首创者,他甚至设定了关于夫妻的礼仪,以及关于音乐的礼仪……这一段,老师的评语是——牛人!但你的意思是——他是天下第一个牛郎吗?
这是少年郎没有想到的事情——那是一篇关于“故乡”的作文,如今被他写成了关于牛的故乡的作文——可是,牛是有故乡的吗?
“马走平川,牛入深山。”
或者,牛是真有故乡的吧。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每一条传说都是传说传说者杜撰的。跟上一条被人传说的传说相比,它总会在不经意处发生一些错位。也就是说,每条传说其实都是私有的,或者说每个传说传说的人都有将传说据为己有的倾响。
当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将牛郎和织女据为己有的时候,也许,在另外的一些地方的人们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也就是说,每一个传说将最终落到大地上来,没有例外。
非非在他祖母那里听到了一个更具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色彩的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她以老年女性特有的温和缓慢而富于回忆性的口吻说:那说的是过去,我们这里镇上有一个牛郎,娶了一个老婆叫织女。接着,她补充说:那时,所有的女子都织布,所以,都叫织女。那么说,织女大约等同于织布车间的女织工,它不专属于某一个人,而是一种职业的称谓。她说:咱们这地方的男子都对女人不好,牛郎打的人织女受不住,人家丢下两个娃,翻身走了。织女走了,牛郎当没事人一样,只枉亏了两个孩子和老牛了。
非非听出这故事里出了点岔子,不解地问:“老牛是谁?”他祖母没好气地说:“老牛是他爸,是谁?!”“难道不是牛?”“牛郎他爸可不就是老牛。人是故意连因带故的那样评说的。”
她继续说:这时候老牛看不下去了。说:眼看着人走了,你怂只知道跟瞎狗一样干瞪眼,还不去追。咱这里的牛郎是蒙货,还执着脖子说:人都走远了,你让我怎么追?老牛怒了,说:怎么追?你该是要扒我这身老皮?!来,你把我这老皮扒了就追上了。老牛看牛郎平时火闪火闪的扬的高的很啦,打的老婆哭喊连天的。人劝他,他怼人,说:我把这不听话的怂女人,打死了,我坐牢。打跑了,我再找一个好的。等人跑了,他怂了,抓耳挠腮的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怕丈母娘来闹事女人。咱这地方的老婆子都是些狼婆子狗婆子,卖女儿的时候心狠的很啦!女儿正挨打的时候,她惜钱,迈过脸不管。等女儿吃过枉亏被打跑了,她就才想起她的女儿来了。跑到门上来撒沷打滚,撒死搬砖的和你闹。其实,女儿跑到那儿去了,她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老牛说话,牛郎听劝,转身就要去追。老牛叹口气说:就凭你这种货,就算你去了,追上了,你能把人领来不?要是人已落了个下家,再出几个狠人,小心人把你的腿打折了,要我背。我不背。女人都是惜娃娃的,你把娃担上了去追,看人家看在俩个娃的情份上,来不?牛郎担着两个娃去追,追是追上了,人已又嫁了。来是不来了,但看在娃的面上说:如果你以后找了一个,就不要来了。如果一直单着,每年这时候你来一趟,把娃的烂衣裳带上,我给拆洗。
非非听了,怔了半天,才开口说:“你说的这故事儿怎么一点儿也不好玩?”
他祖母说:“虽然事粗,理不粗。就是咱们这地方儿眼前的事儿。”
恰非子走进来,说:“真的吗?我咋一点点儿也没听到过呢?”
他娘笑了,说:“瓜子呀!你要是听到看到,麻烦事儿就临身了。我说的是以前人的事。”
非子问非非,非非说:“她讲的和书上不一样,不是神话。”
老婆子嫌孙子的话说的不顺耳,笑着说:“都说六十耳顺,我偏是个爱听好听的。神话,那是神说的话,神说人传的话。如今,神都没了,你到哪儿听神话去?”
非非想了想,说:“那你就说一个以前人的神话吧。”
他祖母随口就说:“以前的人都说人是从神的蛋壳里面孵出来的。你抬头看我们这四周的山,像不像个蛋壳?上面的一部分被啄破了,我们人住在下面的蛋壳里。”
非非看着有意思,说:“那得多大的一个蛋啊?”
他祖母不回答,却说:“神把人投到这一世来受苦,他却一步一个山头的走了。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上天了的吧。天上有颗流火星,人说那是神仙的火炉,他们的事儿和我们人间反着。到了七月,我们的天要冷了,他们的天要变热了。他们就把火炉里的火流走了,不生了。人间的人看见,就知道秋天要来了,要开始准备干柴,到冬上就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