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平静而详和的小镇。
最近,山羊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不是想娇娇了,不是。自从过了三月三的上巳节,她就很少来给山羊添新草了。可怜的山羊还啃着去年冬上积下的陈干草,以至于时常抱怨说它的胃快要受不了了。
“这是羊吃的草吗?!”
“这不是羊吃的草,难道是人吃的?”
说话的或者是只野猫,也有可能是条野狗。除了它俩,山羊再也没有发观在附近有任何可疑的家伙。
“这真是奇怪的年代,难道连野猫野狗也开言说人话了吗?”
那猫不知去了那里,一晃眼,就不见了。那条脏乎乎的野狗似乎天生就对山羊抱着成见似的露出一副瞧不上的神情。它只是轻蔑地瞧了瞧卧在草堆里晒太阳的山羊黑皮皮,这会儿,它正忙,正在寻找另一条一路给它在草滩上留下尿讯息的野狗。不久前,它和它之间发生了些儿不怎么愉快的事儿。它在心里嚷骂着,“哼哼,等着瞧吧,你这可怜的家伙,我要剥了你的狗皮。”
然而,不久之后,当经过一些曲折寻找到古荡口的野狗发现那条它正在寻找的野狗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向它闲望的时候,它愤怒地冲了上去,和它抱在一起,在那一带的草丛里咬着对方的耳朵追逐亲热打闹。
山羊最看不上狗们的就是这一点,它鼻子里冷哼着,“没一点儿规矩,没一点儿样样子。”
至于什么样的规矩,细究起来,山羊也不甚明了。“真不入一只山羊的法眼。”
由于情绪不佳,山羊已有两日没有开播了。但木瓜转来的消息说,直播间里那些听它景况不佳的人给它捐了一些牧草和碗豆,有人甚至扬言要到镇上来看它,包括一名年轻的护士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心理咨询师。
山羊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这几日,它被出现在古荡口一带的野狗们给迷惑了。它们中的最脏不兮兮的那只小母狗下了一窝崽,似乎是这样的——那些以前从未看到过的老小公狗都聚集了来,看护母狗和它的孩子们。山羊发现,一旦有人靠近那里,群狗们就会聚扰在一起,吠叫,又四散开来追逐。
“这是它们狼祖宗的本性。”山羊想道,“但狗们更耽于无所事事的玩乐。”
山羊不一样,它一直在沉思。自从它给木瓜传述过那个没有尾巴的故事以来,它就陷入了连自己也不安的沉思中。
在过去,无人居住的庄院和废弃的古庙一度演化成了是人勿近的禁区。但最近几年在小镇上出现的废院要多过历史上任何时候——它们的主人中的一部分,有几年时间都不见到来。可是,让山羊迷惑的是——那些和废弃的荒院,杂草和树连结在一起的小镇上自产的故事消失了。后来,它终于明白过来,“因为连人也消失了的吧。”
猪圈,羊圈,马圈,鸡圈,狗窝,猫窝……当山羊在小镇上打了一个转圈,它发现这许多熟悉的东西渐渐地被从视野和记忆中抹去了,就仿佛它们在从前也不曾存在过那样。
喜欢和蛐蛐以及蚂蚁聊天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传奇少年是个恋旧的人。清明前后,他带着自己的妻儿来给卧在土里的祖先上坟,当经过山羊的栅栏的时候,他指着那里对他的妻子说:“那一带,是我小时候常来玩耍的地方。那里一直有一只老山羊,我常给它喂草。”
那风格不明的女子看了一眼,她看到了被杂草埋没了半截的一尊老旧破败的山羊的石雕像,瞪着小丁质问:“你有病啊?那明明是一座石雕。”
“还有一只老山羊。一直有的。不过,这雕像是我们的祖先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据说,当他在它的嘴角落下最后的凿子之后,山羊开口说话了。它说:老东西,你为什么要把我打造得这么难看?!”
“谎言。我不信!”他们的小女孩儿一脸不屑地说:“幼儿园的老师们都说了,童话是骗人的。”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从来就是一个不适合单纯的童话生长的地方。它生长传说——在任何人在秋天的落叶中向小镇之上,之外的地方张望的时候,传说也随即就降临了。
这和那尊古旧的老山羊石雕无关。它存在或不存在,都无法阻挡传说降落的脚步。它原先是被安置在土地庙门口的两只羊雕中的一只。另一只是绵羊。后来,绵羊不知遁入什么地方去了,土地庙被改造成了一所小学。
可怜那只山羊的人说:“这是我们祖先的一个手踪迹。不要让它毁了吧。”
凭着这样的借口,山羊不知被什么人抬扔到了那里,再也不被理会。那一带,原先是个水坑,牧郎们为了羊饮水方便,就在周围筑起篱笆,把羊圈建在了那里。当山羊黑皮皮记事的时候,那里已羊去圈空,似乎为了那尊羊雕才空出一大片荒地一样。一些用来扎篱笆的棘类物却在那里扎根生了下来,成了山羊黑皮皮的囚禁地,或家。
它远远地看到了小丁一家,但并没有前去打扰。赶来迎接的小丁娘从它躲身的地方经过的时候,嘴里自得地自语着,“住着三四百万的房子,如今,那瞎眼不睁看不上我儿的娇娇,不知道后悔不?”
山羊往林木更深处潜了潜,它可不愿给人乐于潜听的嫌疑。
“我可是黑皮皮呢。”
它也不愿意告诉小丁一家说:那尊石雕,正是由于你们家那已死了的老者才被丢弃到这里来的。
那个人可能是小丁的祖父仲丁或小丁的父亲大丁,凡正都一样,也都灭亡了。
当他和几个听到消息的人一起赶到土地庙时,愤怒的人们早就掀翻了庙周的围墙,踩翻了雕像,没收了香炉,抽走了梁上的椽子……但奇怪的是,人们却没有动手打碎唯一的祸首——土地的泥塑。
借着月光,那个叫仲丁或大丁的人对他的伙伴们说:“人都说马王爷的牛牛子是泥捏的,我不信。这里没有马王爷,我们将就点,看土地爷的真家当是个啥?”
说着,他伸手在土地爷的裆里摸了一把,随即惊叫了一声儿,“妈呀!这家伙的裆里怎么什么也没有?”
后来,他们就把怨气出在了那尊石羊的身上,怪叫着,“抬走!扔到水坑里去。”
木瓜也不免疑惑,“难道说马王爷的那东西有什么特殊吗?”
“我不信马王爷的牛牛儿是泥捏的!”山羊如是回答说:“马、狐狸和黄鼠狼是三种最容易附在年轻的女子身上的神灵。迷惑,并驱使她们去偷情。”
“那么说,这是一种粗鲁又粗俗的说法?”
“一种想象。”山羊对木瓜如是说:“一种联想。人们对他们所无法获得答案的问题的一种替代性的次说法。一只狐狸或一只猫促使了一个女子的作为。那不是女子们本身的错,因为那只猫或狐狸从别处来,被人央求了来。”
“但并非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发生的。死在那年冬日的那个货郎,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收拾着自己的担子,迟疑了一会儿。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一定会是先前故事的重演。
他记得以前在更北的一次出行中,他走了两个月或三个月的路程之后,当他借宿时,那里虽然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但有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他,“乡党,你再往前吧。三里或四里。据说,那里的女主人会为夜行的客人整夜留着门。”
他胆怯,担心那是一个花招,一个陷阱。但当他在后半夜被一群狼逼到一户午夜留门的女人家里之后,有一年时间,他没有从那片土地上走出来。他迷路了,经过一个又一个留着门儿的女人的门口,直到其中一个女人终于开口对他说话。“这个夏天,你已是第三次到我门上了。你是哪边来的吗?我也是,被卖来的。明晚这时,你来接我。我们一起逃走吧。”
他再也没有钻过那个留门儿的女人门。她的话惊醒了他记忆中的村庄,那是埋着他的许多代祖宗的地方。夜幕下,他收助了脚步,咬了咬牙,说:“别再软弱了,回吧!”
在许多主动收留他的女娘们中,只有一个女主的丈夫是已逝了的。她贪恋他担子里的红头绳,对他说:“骗子客,你就送我一把吧。我男的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送我了。”
“可怜的娃呀!”他笑着说:“我送你一把吧。等会儿,我到你门上来讨一口水喝,你可别翻脸不认人!”
“怎么会呢?我这样的好人儿。”
那一夜,他是驴圈的驴粪里和驴一起过的。后半夜口渴,听见驴尿声,起来抢喝驴尿的时候,腰上被棍梢扫中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耳边还回绕着那女子的耻笑声:“我把你驴货,不吃一顿棍,你不长记性!”
这是第二回了。
站在渐欲迷眼的黄昏里的女娘说:“骗子客,我心里实在可怜不过你这样的穷出门人。到我家里去将就一夜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