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吕佳薇的夜晚。舞台上那个战争遗孤先是短暂的朴素打扮,那是在中国贫困而温暖的生活,接着下一幕,她就已经花枝招展地出现在樱花树下了,再一幕她同样花枝招展地重返中国,抱着养父母做感恩戴德没齿不忘状,眼泪飞了又飞,再一幕再一幕,她已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在中日两国之间像天使一样飞来飞去,把两国人民的伟大友谊发扬光大、深情传颂。以我阅读了那许多小说的经历,我可以斗胆说这是个蹩脚的故事,虚假,夸张,惊惊乍乍。但我得承认吕佳薇是出色的,她把一个造作的故事,演释得出神入化。场上静静的,人人伸长了脖子向同一方向观看着,眼中有泪光浮动,偶尔还有一两声抽泣传来。而且,跳出故事不说,还得承认吕佳薇的舞台形象非常迷人,那一身日本女性的时髦穿着,喇叭裤紧身衣高跟鞋,花花绿绿,妖里妖气,把她勾勒得光芒四射,也足够让台下刚刚从蓝灰色旧衣服中脱身出来的女人眼红心跳。
最不可思议的是吕佳薇在台上说日语。这个战争遗孤回日本跟同胞说日语,到中国又得把中国人的话翻译给同行的同胞听,所以叽哩呱啦的,一边还弯腰点头夹紧腿走小碎步,煞有介事。吕佳薇没有任何外语功底,奇怪就在这里,演这个角色的B角直到现在都未将那些必须用日语说出来的台词背下来,而吕佳薇却已经可以非常娴熟地又说又演了。
演出结束后,演员们排列成行,拍着掌,挂着笑,而县委和市文化局的领导则鱼贯上台,跟他们亲切握手,接着又合影留念。我很注意我叔叔把手伸向吕佳薇的瞬间,当我叔叔跟在书记、县长等人的后面,从右到左,与演员一个个握手握到吕佳薇时,他还是照例微笑着,照例亲切而不失威严地点点头,照例只是蜻蜓点水般将对方的手一捏就放开,就伸往下一个。没有任何特别和暧昧。甚至吕佳薇,吕佳薇也只是一如暨往地微微咧着她那抹得红艳艳的嘴唇,轻轻笑着,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我有点弄不准他们,我叔叔和吕佳薇。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但直觉又一而再地告诉不会有错,我叔叔把一个女人带到我的屋子里,这个女人是吕佳薇。我几乎怀着一种兴奋与慌乱相交织的心情严守着这个秘密。秘密有时是一种财富,它让人心里充实。如果没有名望没有权力没有金钱,只要能有秘密,生活也会比过去明显生动有趣起来。不知道我叔叔凭什么相信我一定会为他闭紧嘴,反正他坚定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把信任感给了我,甚至整个过程他都不叮嘱一声。连叮嘱都是多余的,这么彻底的信任令我多少有些感动。如此一来我最好还是装傻吧,我大大咧咧的,仿佛他们根本没有双双来过我住的房子,我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发生。
就是在我婶婶面前,我也只能装傻。
我婶婶施淑英与先前变化很大,这个变化主要指外表。生过铜蛋之后,施淑英的脸上一下子冒出了雀斑,它们争先恐后地在那张北方大脸上抢占一席之地,以至于挤挤挨挨连成了十分壮观的两大片。而且,施淑英背往下弯了,肚子往前拱了,她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呈现出与优美的人体曲线完全相反的线条。施淑英对此是不介意的,她对自己身上许多东西都不介意,裤子裂一道缝、鞋子破一个洞、衣服上落几个饭粒,如此等等。施淑英要介意的事太多了,铜蛋的顽皮,铁蛋的孤僻,他们两人的学习,还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我叔叔反正是不管的,他不管已经成了习惯,哪一天他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过问一下,都足以令我婶婶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我婶婶离开了麦克风,脆脆的带卷舌的普通话已经失去作用,她只是县文化馆里一名翻翻报纸就算工作的清闲干部,剩余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两个儿子身上去,每天操不完的心。我婶婶跟我叔叔同岁,39岁的陈白新脸色红润精神饱满,举手投足都洋溢着心理和生理都处于巅峰期的男人魅力,39岁的施淑英却像一朵失去水分与养份的老花,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松松垮垮。
施淑英的另一个变化是她的娘家。她的父母早已从偏远的小山村回到城里,补发了工资,恢复了官职。施淑英对自己外表上的变化不敏感,但对于父母的这个变化,却有异乎寻常的灵敏反应。她父母的际遇曾让她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即便是成了陈白新的妻子,她也是小心翼翼,她甚至在陈白新面前都十分克制地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但现在不同了,陈白新是处级干部,而她的父亲是正厅级,母亲是副厅长,更关键的是,正厅级的父亲和副厅长的母亲,他们当年一同南下的战友遍布省市各要害部门的重要位置。施淑英知道自己熬到头了,也该轮到她扬眉吐气了。她对我叔叔说,我去找找我爸爸的战友,请他关照你,提拔你。
我叔叔一听,当即脸上就挂不住了,我叔叔说,我陈白新从来是凭自己的真本事从最底层一点一点地做起来,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我从来不要别人的关照,也不要别人无原则地提拔!
施淑英说,呃嗬,那么多人都在求我父母帮忙,你倒装得很有志气的样子嘛。
我叔叔更不高兴了,他说,别人要求他们求去,我不求,我不要他们帮忙!你就省下这份心吧,别走歪门邪道!听清楚了,我不求人!
施淑英觉得自己的一番好意被当成驴肝肺了,十分委屈。她已经委屈好多年了,心里憋着一团火,如果说先前万不得已她必须忍耐着,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理由再让自己窝囊?此时她正在喝茶,茶杯是一只绿色的保温杯,式样新颖得整个县城只有这么一个,那是她父亲开会的纪念品,她父亲又送给她,她本来挺当宝贝的,但火气一上来,就顾不得许多了,她把茶杯往地上一砸。她总算有机会发发脾气了,为什么不发呢?
茶杯在地上发出十分沉闷的巨响,施淑英本来希望这个响声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陈白新温柔的道歉声与抚慰声,结婚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被陈白新哄一哄的幸福,但没享受过并不等于不该享受,不希望享受。施淑英在很尽兴地把茶杯砸到地上之后,一直拿眼角余光瞄着陈白新,她甚至已经在肢体上做好了准备,一旦陈白新上前来,扶住她,道歉或抚慰的话还未等说出来,她就会浑身一软,整个人往他怀里靠去。但是,陈白新没有走过来,而是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出了门,而且还把门重重带上了。
那天看过《樱花泪》的第一场汇报演出,我婶婶施淑英在散场时一手抓着铁蛋一手牵着铜蛋紧紧跟在我旁边,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我怕她问起什么,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走得很急,等到了剧院外,以为已经把他们抛掉了,正要松口气,我婶婶却突然出现在后面,她说,阿米,你怎么不常常去我家玩呢?铁蛋铜蛋都很想你哩。好像是排练好的,她的话音一落,铁蛋铜蛋同时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又摇又晃。阿米姐姐你去我家吧去我家吧。我说,好吧好吧,过两天我就去。我婶婶说,过两天是你叔叔的生日,我从来没给他过生日,今年是第一回,你来吧。我点点头,说,好吧好吧。
两天后参加我叔叔生日晚餐的除了我,还有阿果。阿果回来了,他穿肥大的裤子把假肢遮住,但那张变形的脸却无法遮住。阿果只剩下一只眼了,这只眼古怪地撑着,又大又亮,里头闪出一道道蓝色的幽光。阿果端起酒杯,用这一只眼死死盯着我叔叔,他说,我敬你,叔叔,祝你生日快乐!
我叔叔陈白新并不快乐,阿果出现在这个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我叔叔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我理解他的震惊,阿果本来挺英俊的,打了几年球后他的身架子槐梧伟岸,五官线条健朗,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跟在背后暗暗地痴迷他,说他比日本的三浦友和还迷人。我如果不是先前去了趟广西,见到过阿果的变化,也会对今天的阿果感到震惊的。
铁蛋铜蛋对过去的那个阿果没什么记忆,他们对只有一只眼睛只有一腿的阿果充满好奇,围着他转,瞅准机会在假肢上摸一下,在深凹的眼窝上摸一下。我叔叔呵斥着,但阿果却笑呵呵的,他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大声笑起来,可惜用力过度了,他的声音让人不舒服,他的笑声令人发冷。
我叔叔有生以来第一次过生日,这个生日因为阿果的出现而变得古里古怪了。
阿果的安置问题成了一件大事,阿果是英雄,但阿果残疾了,许多重要的工作不适合阿果,而不重要的工作也不适合阿果。阿果不要民政部门的安排,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说在部队他是开车的,车技一流,现在腿缺少一条眼少一只,但他车技仍然一流,所以他要求继续开车,坚决要求,他甚至非常任性地表示除了开车他不接受其他任何工作。
民政部门很为难,没有这个先例,残疾人开车,哪个单位肯接收?
这事最后是我叔叔定下来的,我叔叔说,行,阿果要开车,那就让他给我开车吧。我叔叔已经有一部吉普车,是县委分给他的,我叔叔经常要下乡,他坐着吉普车在各个乡镇之间跑来跑去。
民政部门更为难,县委常委的安全也是一项重要问题,不是儿戏,出了事,他们担待不起。我叔叔笑笑,很爽朗的样子,他说,没事,阿果他行,阿果是英雄,坐他的车我很光荣,就让他开吧。
阿果好像实现了什么大理想似的兴高采烈,但是他刚坐上驾驶位,我父亲就出现了,我父亲铁青脸,他一只手像剑一样向阿果戳过来,他说,你给我下来!阿果不以为然,他熟练地把钥匙插进,把喇叭按动,手指头在方向盘上欢快地跳动。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开车了,重新坐到这个位置,有种劫后重生的兴奋。但我父亲不屈不挠,我父亲进一步,他把车门打开,伸出手一把揪住阿果的胳膊,他说,你给我下来!
我叔叔过来劝阻,我叔叔说,哥,让阿果开吧,没事。我父亲猛地把我叔叔的手打开,在他的历史上这肯定是第一次,他对我叔叔的毕恭毕敬突然嘎然而止,不要说别人,就是我叔叔都十分吃惊。你下来不下来?我父亲声音越来越高,他几乎是喊,在离阿果不足半米的地方,他冲着阿果喊,脸涨得发黑。
阿果依然坐着一动不动,他蠕动着嘴,他在恼怒,非常恼怒。我父亲、我叔叔、我哥哥,陈家的三个男人之间出现了片刻的静默,接着,我父亲把车门往里狠狠一摔,转过身,急步走到车子前,往下一横,他躺下了。你开吧,你开车把我压死吧,有本事你就把我压死吧!压死我压死我!他已经失控了,冲着天空大吼大叫,打雷似的。
在这个炎炎烈日下,我父亲创下了他个人生涯的许多第一,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曾见他这样说过话这样做过事。阿果有一句话很准确地评价了我父亲的所作所为,阿果说,简直像疯了一样。
在我父亲发疯般的阻拦下,阿果终于开不成车了。我叔叔除了自己,也不肯让别人来冒这个险。阿果不开车,一时也没什么事可干,他只好闲在那里,像只困兽一样整天锁着眉头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