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看我一眼,还是晃,好像已经上了马达,停也停不下来。
我站起来,推了他一下,我说晃什么晃呀,我头都被你晃晕了,真讨厌。
这时候我叔叔说话了,他说阿米,你干嘛呢,晃就晃嘛,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挺委屈的,悻悻坐下。我叔叔对阿果的纵容是与日俱增的,阿果缺了一只眼睛少了一条腿嘛。14岁那年阿果如果当成小兵,去了部队,当上职业球员,后来就不会上前线,不上前线阿果眼睛就不会少腿就不会缺眼,但现在阿果明明缺了一只眼少了一条腿,这事就很险峻地立在那里,阿果看得见,我叔叔也看得见,阿果成了我叔叔的一块心病。阿果调市里时,我叔叔想帮他,被阿果拒绝,没有我叔叔的帮忙阿果也能调成,阿果要证明的就是这一点。刘贝贝还在小县城,我叔叔要把她调到市里,也被阿果拒绝了。阿果的拒绝里包含着一股有棱有角的力量,不容置疑,毫不含糊。我相信直到此时我叔叔都没有把阿果真正看清,在官场上他锤炼了一辈子,但所炼就的高强武艺他都用来对付亲人以外的世界了,阿果是他的侄子,唯一的侄子,所以他对阿果看走眼了。我叔叔说,办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可要慎重。
阿果哈哈笑起,他说,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不容易的,可对我来说却是容易的。他一边说,一边做着领袖们常使用的手势,不可扼制的得意与炫耀夹在每一个字的发音里夺路而出。我叔叔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看得出他还是不放心。
我后来把我叔叔的担心告诉吕佳薇,吕佳薇抿嘴笑笑。在我的叙述过程中她始终保持这个表情,也不说其他话,只是不时是吗是吗地插上一句。
阿果在全市最繁华的五四路上的一幢大厦里买下两层,他真的把公司办起来了,公司的名字叫宏程贸易有限公司。开张那天去了很多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电视和报纸刊物的记者也纷涌而至,相当排场。作为股东之一,吕佳薇那天本来肯定要去的,可是最终她却去不了了,她肩膀上挨了一刀,骨头都露出来了,血流了一地。
那天戏拍到小寡妇上山祭亡夫,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小寡妇想到先前的甜蜜恩爱与如今的孤单冷清,不禁悲从心起。做出悲的样子其实并不难,刚刚还在一旁有说有笑,这边导演叫三、二、一,那边把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上几滴,镜头里马上就可以出现痛不欲生的模样,大家都是这么演的。但吕佳薇不要眼药水,她始终不肯用。一到片场她就独自坐在一旁,低着头,苦着脸。有人逗她,说,这就酝酿开了?你别真把自己当寡妇了,还有我们呢!吕佳薇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马上又低下头。陈天祥一叫开拍,她马上入戏,脚步跄跄地走到坟前,腿一软,跪下了,十指掐进土里,泪水倾盆而出。一切都是剧情所需的,悲得揪动人心又不失分寸。
接下去的戏是这样的:就在她泪水倾盆之时,蓦然从树上飞身跃下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握大刀,猛扑过来。小寡妇赤手空拳地抵挡,高高跃起,就地打滚。一个黑衣人挥刀劈下,小寡妇侧身一闪,顺势扭住黑衣人的胳膊,一掌劈下,结束了黑衣人的性命。这场戏照例有替身,但吕佳薇的替身演员知道轮不到她,所以连妆都没化,坐一旁闲看的。进剧组时,说好她替身演武打,可事实上并没有几次替得上。不要干活,钱照拿,美差一桩,但心里却一直有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你逞能吧,你自以为是吧,等着看好戏!好戏果然就来了。黑衣人劈刀下来时,吕佳薇一侧身一闪身,动作都做出来了,节奏却没有对上,她侧身时刀刚刚舞起来,她闪身时刀还在空中,她身体还原时刀恰好就落在了她的左肩上。
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连那个替身也下意识地跳起来。刀不是真刀,但毕竟是铁片制的,而黑衣人与小寡妇的替身是同一个武术队的,练了十几年,手下的劲不知不觉得就使出来了。吕佳薇没有马上倒下,她好像还没回过神来,趔趄了几步,两眼凶光四射。大家知道她根本还陷在剧情里出不来,就一涌而上,把她扶住,叫着她的名字。吕佳薇茫茫地看看大家,又慢慢扭过头盯着自己的肩膀看一会,突然人一软。
吕佳薇很快进了医院,她在医院里一直不太讲话,只是反复问医生这手臂会不会废了。医生很明确地告诉她不会,侥幸骨头没伤着,不过也需静养。吕佳薇听到这句话时眉头轻轻地皱一下,然后就不再开口。她肩膀上缝了十几针,上了纱布,整条手臂用绑带托起,吊在脖子上,这使她不能躺下。她靠在病床上,闭着眼。
吕佳薇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这期间阿果来看过,刘贝贝也来看过。阿果常来,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刘贝贝,她抱着孩子从小县城上来,提着水果,怯生生地走进病房。吕佳薇没见过刘贝贝,刘贝贝自我介绍说我是阿果的爱人。然后刘贝贝把水果放在床头,坐到床沿,将儿子陈果皮搁在腿上。我想把陈果皮带到外面玩,但陈果皮不肯,他盯着吕佳薇的肩膀上的纱布,小屁股拱呀拱的,想过去摸一摸。
疼不疼?刘贝贝问。
吕佳薇点点头,浅笑一下。
刘贝贝说,我也是才听说的。你是阿果公司的股东,所以我觉得要来看看你。你是名人,我以前就爱看你的演出,你每场演出我都看,你演得真好。
吕佳薇还是点点头,浅笑一下。她对陈果皮招招手,说,来呀,小朋友,过来过来。陈果皮受到鼓舞,小屁股拱得更凶了,但刘贝贝手凛然勒着他的腰,一直不松。陈果皮就哭声哭调地依呀起来,两只脚还使劲踢着。吕佳薇说,没事,让他过来吧。
刘贝贝说,不行!阿姨受伤了,你不要捣乱!她不是对吕佳薇说,她是低下头对陈果皮说,手臂悄悄用力在陈果皮腰上箍得更紧了,说完她抬起头对吕佳薇笑笑。吕佳薇也对她笑。两个人这么近地坐在一起,身体臃肿的刘贝贝与吕佳薇在外形上已经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了,但是我突然感到她们其实有某些东西还是相似的,相似在外形之下。
吕佳薇住院期间一直由我陪着,我是她的助理,理所当然。我给我叔叔打了个电话,无论他们当年发生过什么,我觉得都不妨让他知道一下,来不来医院探望是他的事。我叔叔还是来了,在星期天,中午,一个人,两手空空的,腋下夹一个黑皮包。我叔叔进来时,吕佳薇靠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我想叫醒她,被我叔叔止住了,他拉了拉我,手指竖在嘴边悄悄嘘了一声。我觉得我叔叔来一次不容易,总应该说上几句话吧。但我叔叔还是坚持着,他看看左右,从黑提包里拿出一叠香港出产的顶顶八百光,交给我,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吕佳薇,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烟,夹出一根,突然又停住,片刻,把烟塞回。他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蹑手蹑脚地走了。
我叔叔一走,吕佳薇就醒来了,也许她早就醒了,但她一直闭着眼。我把八百光递给她看,她咧咧嘴,没接,也没有说什么。十年来,我第一次目睹了他们的见面,我突然鼻子有点酸。我说,你跟我叔叔到底怎么回事?吕佳薇马上反问:你说怎么回事?
吕佳薇还是吕佳薇。
我是在医院里见到吕佳薇父亲的。吕威,这是她父亲的名字,他的外形正如他的名字,槐梧伟岸,不怒自威,这样的人才不辱那一身军装。这座城市的第一面红旗就是吕威插上去的,那时他还是个唇上有细密小胡子的青年,他十三岁就穿上军装了,打鬼子,打蒋军,接着跟着大部队打过长江,打到这里,然后接到命令留下了。他就是在这座城市认识了刚从印尼归国的那个能歌善舞的华侨少女,他被她小鸟一样的活泼妩媚吸引了,她则被他那一身英武威风迷住了,两情相悦,彼此新鲜,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但是六十年代后期他们又分手了,她被说成是叛徒、特务,他是军人,中间就隔了一座大山了。吕佳薇跟了父亲,弟弟跟了母亲。吕佳薇的弟弟如果活着,比我大三岁,但他死了,病死的,脑膜炎。
吕佳薇出院那天吕威专程来接她,但吕佳薇不想去她父亲那儿住,她说她想去母亲家里。吕佳薇的父亲已经再婚多年,但母亲却一直孤身着。我从来没听吕佳薇说起她父母的事,但我知道这事在她心里有阴影。她不看父亲,眼睛望着远处,很明确地重复一句:我要去我妈那里。吕佳薇的父亲默默看了她一会,回头示意勤务兵把吕佳薇的东西搬上车,然后对开车的小兵说,去群众路。
吕佳薇母亲的家在群众路,我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是一个老妇人,真正老了,从步履到体态到眼神,你怎么也无法将她与相片上那个梳长辫子、绑蝴蝶结,又打球又弹钢琴的青春少女联系在一起。吕佳薇父亲没有下车,他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勤务兵把吕佳薇的东西搬下去,搬上楼,吕佳薇的父亲一动不动。吕佳薇下车时,对父亲点点头,她说,爸,再见。我看到吕佳薇父亲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说,你的伤还没完全好,要好好休息,不要急着拍戏,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吕佳薇应了一声,然后抬头往上望去。五楼的阳台上正站着那位曾经活泼打球、妩媚弹琴的女人,稀疏的白发从两鬓披散而下,罩住凹陷的两颊。
我曾经很认真地思量过刘贝贝为什么要到医院里看望吕佳薇,她的举动让我的确很意外,阿果也意外,据说阿果对待这个意外的方式是狠狠把刘贝贝臭骂了顿,阿果骂时,刘贝贝一直笑,刘贝贝甚至还讨好地贴过去,把阿果笔挺西装上的一根头发拨掉。这个女人的举止与蛇十分相似,这是大家后来才明白过来的,看上去她安安稳稳,不动声色,突然一发力,便迅猛、敏捷、切中要害。
我同齐天光一起回花岐镇,吕佳薇住到她母亲那里后,我就很少去那儿,她有母亲照顾,我也插不上手。闲下来了,于是想起了我父亲的电话。我得回去看看我母亲。
花岐镇变化很大,路变小了,人和新房子变多了。每个人好像都在急不可耐地盖房子,有了空地有了钱,房子就起来了,东一幢西一幢。我每回远远见到花岐镇就会想到城里公交车站上的拥挤混乱,就是那么股味道,前塞后堵,参差杂乱。在花岐镇已经找不到一种松弛的从容的悠闲景象了,空气中弥漫的也是嘈杂与浮躁。
没有料到,我母亲真的病了,病得还不轻。我到家时,门上着锁,问了邻居,他们说我父亲把我母亲送到医院去了。我与齐天光对视了一眼,马上觉得不好。我母亲轻易不上医院,她一向讨厌医院里的味道,除非万不得己。
我母亲躺在花岐镇医院的病床上,非常巧,那一间房在二楼,二十年前我婶婶就在这里躺过。我婶婶生铜蛋那会儿,二楼还不住病人,医院特地为我婶婶在这一间放下一张病床,而现在不但这一间已经放了三张病床,而且整个二楼都已经密密麻麻地住上病人。我母亲情绪尚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问妈,你怎么了?我母亲先跟齐天光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一手指着我父亲,她说,你问他,他一定要把我逼来,这里是人呆的地方吗?我要回去,下午我就要回去!
我父亲坐在一旁抽着烟,脸上挂着笑。我父亲不是个爱笑的人,他几乎不笑,尤其是不对我母亲笑。我从他笑脸上发现了一些不对头的东西,我心跳加快,有不祥的预感。我父亲把一根烟抽完,站起,他说,我去拿药。我母亲马上说,你去去去,快去拿药,拿了药我们就回家。阿米和天光回来了,我要去煮一些好吃的菜给他们吃。我父亲一边笑眯眯地点点头,口里答着好好好,一边急急往外走。
我马上跟出来,在走廊上拉住我父亲,我说,爸,你跟我说实话,我妈怎么了?
我父亲慢悠悠地看看我,眼光很快就飘走了,落到远处。他说,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你快说!
癌症。肺癌。晚期。
我脑子轰地一声巨响。这么大的一件事,我父亲在电话里没有提起,只让我有空的话回来一下。我眼泪涌上来了,我说,爸,你也真是的,这事你瞒着我妈,你干嘛也瞒着我们呢?你干嘛早不说!
我父亲愣愣的,有点走神。
我说,爸,应该马上把妈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镇上的小医院技术不行,设备不行,药也不行,什么都不行,要马上送!
我父亲很犹豫,他发愁的不是钱,他有钱,我父亲他已经很有钱。他又掏出烟,点烟时手微微地抖着。他说,你叔叔在市里当领导,你妈到市里住院会不会影响他?
我猛一跺脚,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为我妈想想!那么大一个城市,那么多的医院摆在那里,我妈是去看病,又不是搞反革命活动,影响什么呀影响!
当天下午,我就把我母亲送进市肿瘤医院。我父亲的砖窑不止一个,而是十几个,附近两个村的砖窑也全被他承包下来了,他不能留在市里,他要回去,是我劝他回去的,我说这里有我呢,你放心吧。我父亲犹豫不决地去征求我母亲的意见。在我的印象中,我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母亲有过类似的温存体贴,从来没有。我母亲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她眼睛中有连她自己都陌生的依恋,也有对一出精彩大戏刚揭幕转眼便要落幕的伤感,但她最后还是说,你回去吧,有空再来看我。
自从我坚决要把她转到肿瘤医院的那一刻起,她明白了,明白自己得的并不是我父亲所说的感冒,她好像身上被人戳了一个洞,吱地一下气都跑走了,她安静下来,再没有嚷着回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