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与刘贝贝关系的渐渐明朗,阿果的巡回报告也接近尾声了。阿果不可能一辈子以巡回报告为生,再伟大光荣的事迹,也总有说到尽头的时候。阿果考虑到自己的未来,决定收回非开车不可的孩子气誓言,他选择了县外贸局,做生意、跟外商打交道,阿果突然有了兴趣。县外贸局正是最兴旺的时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不过因为是阿果去,情况就不一样了。阿果不找我叔叔,他找县长,县长接见他时曾留下一句话: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吧。县长在他这个位子上经常要和蔼可亲地对许多人说这类话,许多人听过之后,感动一下,温暖一下,也不敢当真。而县长也就是说说而已,说过就忘得一干二净。但阿果跟其他人不一样,阿果记住了,阿果去找县长。对县长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这样,阿果就进了县外贸局。外贸局看在县长和我叔叔这双层面子上,马上就在紧张的职工宿舍中腾出一间来给阿果。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而且很快捷,两天之内就旋风般解决了。阿果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他又找了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当初接见他时也留下有困难尽管提出来的话,阿果这回要求解决的不是自己的困难,而是刘贝贝的困难。刘贝贝每天在蜜饯厂为蜜饯橄榄包上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工作强度不大,但是因为是三班倒,所以时间无法保证,这个时间是指将来结婚后照顾阿果的时间,阿果为保卫祖国光荣负伤,生活不便,需要女人照顾。这件事对县委书记来说也不是一件难事,刘贝贝高中毕业,没有专长,干不了业务,这样吧,就到县委机要科来做机要员吧。蜜饯厂工人刘贝贝转眼间就告别了蜜饯橄榄,笑意盈盈地出现在县委机要科。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阿果,刘贝贝一辈子都只能呆在蜜饯厂,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县委书记这么大的官,阿果让刘贝贝的生活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档次,所以刘贝贝很感激阿果,也更崇拜阿果了。阿果刚分到的那间外贸局宿舍里频频出现了刘贝贝柳条似的美丽身影,甚至彻夜,那个身影都没有离去。
我那时还相当可笑地幼稚着,而且有几分偏执。男男女女的故事发生在小说里,我觉得十分正常,发生在生活中,我觉得十分别扭,比如小说中描写了无数男人向女人求爱的场面,我看得津津有味,但如果周围某个男的流露出对我的爱慕,我马上觉得他很肮脏下流。而我叔叔与吕佳薇,我提供了屋子,甘做一颗烟雾弹,并没有丝毫不适之感,仿佛天经地义,可是我哥哥阿果,他可不能这样。市里《关于计划生育若干问题的试行规定》刚颁布不久,男性25周岁以上才能结婚。阿果离结婚还有一年的时间,可是他却把刘贝贝带到宿舍,整夜整夜地在一起,我就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我对阿果说,你真的应该收敛点,县城就这么大,影响不好,外面的话也不知道有多难听,难听死了,你得为叔叔考虑一下。
阿果挺不高兴地把脸一沉,说,我怎么了我?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我们是正常的恋爱关系!他陈白新正常吗?他跟吕佳薇的事外面说得更难听,他自己怎么就不考虑一下影响?
我婶婶施淑英很严肃地把我叫去,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在我婶婶托人叫我去之前,我叔叔已经先找过我。我叔叔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起什么,他谈的是我的工作,他说校长对我十分欣赏,校长认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老师,多才多艺全面发展,这正是县一中所需要的新一代青年教师,所以校长准备培养我入党。我顿时紧张起来。入党当然很好,可是我觉得自己离党还有十万八千里,我这么懒散的人,每天无精打采得过且过,打死我也不可能像我叔叔那样不要命地投入工作,党要我这样的人干什么?只会添累赘。而且,要入我也要干干净净地入,老老实实地入,认认真真地入,理直气壮地入,我不要别人看在我叔叔的面上照顾我入。
我叔叔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他眯起眼看了我一会,他说,你这人怎么搞的,还像小时候一样缺乏上进心?我想想,他这话也对,小学时红小兵我不是主动要求加入的,初中时共青团不是主动要求加入的,反正不主动,一路上也都有人主动送过来给我,我记得连入团申请书当初都是团支部书记在老师的授意下替我代写的。以前那些个小东西送送也就罢了,党员,嗬,江姐、许云峰、魏强、高老忠这些人也是党员,他们顶天立地气壮山河,我怎么有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我说,不行不行,你得跟校长说我不行,我只会给党抹黑,我不行。我叔叔说,校长只是说要培养你,不是马上让你加入。我说,我也不要他培养,我要调出去,我不想当老师!我叔叔没有说下去,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来,他说,阿米,你想去县委报道组?那你至少把这一年坚持下去,你如果一定要离开学校,明年吧,明年暑假再说。
我叔叔的这个许诺让我有些愉快起来,明年暑假不是遥不可及的,忍忍吧,就那几个月了。但是接下去,我马上心情又急转直下了。我婶婶把电话打到校长室,她要校长叫我马上去她家。我婶婶从来没有这么急地叫过我,不用问我也猜出事情不好。
铁蛋铜蛋都不在家,显然是被我婶婶支出去了。我走进去时,我婶婶黑着脸坐在9寸黑白电视机前,电视开着,但没有图像,吱吱喳喳的都是麻点,而我婶婶居然盯着上面看得出神。我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看一眼,鼻孔中哼出一声,似应非应的。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自己找了张椅子规规矩矩坐下。
我婶婶说,阿米,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岁了?
我说,是。
我婶婶说,阿米,你老实跟婶婶说,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说,没有。
我几岁了,我有没有男朋友难道跟我叔叔与吕佳薇有什么关系?我有点被弄糊涂了,仔细看看她的脸色,上面挺平静的。我婶婶不是一个会掩藏心事的人,她看上去平静就是真平静。这时候我婶婶笑起来,她说,阿米,婶婶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是我们文化馆馆长的儿子,24岁,上海交大的学生,明年春节就毕业,怎么样?我脸刹时红了,连连摇头,我说,不要,我不要介绍,我不要男朋友。我婶婶走过来在我头上摸了摸,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心一热,不由得有内疚之情往上涌。她其实还是个心底善良的女人,至少对我不坏。而我,我却帮着另一个女人介入她的家庭。我说,婶婶,谢谢你,我还小,不想这么早找男朋友。
我婶婶哈哈笑起,她说,二十岁了,个子比我还高了,小什么小!
这时候我叔叔走进来,他警觉地看看我们两个。我婶婶拉着我,说,你跟你叔叔比比,你都快到他耳朵上了,还说小。
我叔叔问:怎么回事?
我婶婶很兴奋地说,我要给阿米介绍对象,我们馆长的儿子,你也见过的,名牌大学的学生,长得又好,人又厚道,很不错的,是吧?
我叔叔眉头马上皱起来了,他说,真是吃饱撑的!阿米现在还一事无成,找什么对象?
我婶婶说,天底下一事无成的人还多得是,难道他们都不要找对象,不要结婚?
我叔叔说,别人是别人,阿米不行!
我叔叔说得义正辞严。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我叔叔的义正辞严并没有打消我婶婶突然高涨起来的做媒人的热情,她把我与铁蛋铜蛋的一张合影交给馆长的妻子,馆长的妻子又把照片寄往上海交通大学。在我不知不觉间,我婶婶、文化馆馆长、馆长的妻子,他们围绕着我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话,而那个上海交大学生又从照片上把我看了又看。上海交大学生看照片的过程,对发生在遥远家乡的情况有些误解,他以为家乡的姑娘站在桃花盛开的地方,踮着脚,伸着头,正深情地把他眺望,只等着他将爱情款款赐予,所以他一感动,毅然回信说他对照片中的这个女孩很满意,同时回赠了一张他斜靠在黄浦江边咧着嘴做豪情万丈状的照片。
我婶婶已经忘记了我的不愿意,也忘记了我叔叔的不同意,她兴冲冲地把照片递给我,指着上面的人说,你看你看,就是这个人,是不是很不错?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大天性,所以我理解我婶婶对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兴趣,我不理解的只是一个自己家庭都问题重重的人,已经从婚姻中尝不到什么乐趣,竟然还有这么充沛的激情要亲手帮别人往婚姻中推。我把照片接过来看了看,一个容颜平平的大男孩,方脸,大嘴,高个,五官都没什么可挑剔,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又分明缺少了什么。二十岁,我对男人没有感觉,无论这个男人是在上海北京还是在美国英国西班牙。我婶婶仰着脸,那上面的雀斑浩若星辰,熠熠闪亮。她说,怎么样怎么样?叫他给你写信怎么样?馆长和他老婆对你也非常满意,他们请你什么时候过去坐坐。
我不知道我婶婶还会做出什么来,她的亢奋让我害怕。我觉得这事还得请我叔叔出面彻底解决一下,只有我叔叔能阻止这件事了,所以我找了他,告诉了他。我叔叔于是立即要去了上海交大学生的照片,他拿着照片到文化馆馆长的家中,重重地把照片放到桌上,重重地把手掌拍到照片上,他说,我们家的阿米她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起了!
很显然我叔叔处理这事有些失态,与他一贯的稳健作风极不协调。如果他采取另一种方式,温和一点,艺术一点,就决不会导致后来的结果,甚至他的不满在放下照片后就嘎而止了,而不是再加上那重重的一拍,也不至于激起那许多的麻烦。但我叔叔已经失态,已经去了馆长家,已经重重拍了照片,他的举动不仅得罪了我婶婶,也深深得罪了文化馆馆长和馆长妻子。
一个小县城的人,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到全国著名的大城市上海,进的还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这份光荣别人不在乎,当爹当妈的可是一直揣在怀里,捂在心头的,爱也爱不够,疼也疼不够。难道配不上小县城的小教师?谁稀罕谁呀?我叔叔虽然管着文教卫生这个口,可是又怎么样呢?大不了不当这个屁大的馆长嘛。馆长妻子跟丈夫同仇敌忾,儿子一出生就是她的骄傲,骄傲了二十多年,居然被人这么羞辱了,太欺侮人了,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他们对我叔叔跟吕佳薇的事早有所闻,以前也就是听听而已,私下里偷偷议论而已,当着我婶婶的面,他们像所有人一样,从来都把那些话压在舌头底下,不露一丝一缕。但现在,他们不想压了,愤怒像火山溶浆一样咕噜噜往外涌,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婶婶的耳朵顿时被灼痛,顿时燃烧起来了。
10
施淑英在1981年秋天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对陈白新进行了一场空前的声讨,她脆脆的带卷舌的普通话再次嘹亮响起,飞絮一般,纷纷扬扬,点缀了小县城许多人的生活。施淑英说,你老实说,你跟吕佳薇到底怎么回事?我叔叔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吸着。施淑英上前一步,她说,你说不说,你跟吕佳薇到底怎么回事?我叔叔抬抬眼皮,看她一眼,问她:你说是怎么回事?
如果十年前我叔叔采取这种态度,施淑英便只能后退半步忍下来,但现在是1981年,改革开放都搞两三年了,施淑英可不是过去的施淑英,她又上前一步,直抵我叔叔的跟前,一只手指几乎戳到我叔叔的鼻尖,她说,这个家我呕心沥血,可你却在外面搞腐化坠落,你摸摸你良心,你有良心吗?啊,有吗?
我叔叔这会儿神色冷峻,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没有搭理。
施淑英蹦跳起来,她猛地提高声调,以喊口号的分贝大声说,陈白新,你太不要脸了,你有老婆有孩子,你还跟别的女人乱搞!你简直跟流氓一样你知道不知道?!啊,你知道不知道啊你这个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