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往东北走,由大道入山道,渐渐有些波折了。
可是从马车里看出去,天空真是澄澈,既无雾霾,也无阴云。远处重峦叠嶂,峰林交错,山谷间氤氲有水雾,河流从农田间缓缓淌过,枫林、松林、桃林成片生长。如今已是早秋,山中虽有野花在山石夹缝中开放,却并不见得有春天时那样声势浩大。
山道间偶尔见得几个头戴箬笠遮阳的青衣僧人,或是刚从山下买货归来,或是正要去山下化缘。他们脚步不慌也不缓,在山间小路上走得很是稳当。
“等再过一段时间来,这栖霞山枫林红叶浩淼,那才真叫好看。”元璧叹道。
我虽不是为了看风景来的,但也渐渐被这山水之色迷了眼。这几年,在城市里行走生活,虽然每年都有出去旅行,但南来北往的游客和总是挤满了人的景点,实在没有这番闲情逸致。
此时此刻真想像古代那些诗人念出一首应景的诗来,却奈何自己没有那种文学修养,不堪不堪。
山路遥远,兼前两日又下过雨,所以没有车马的寻常百姓上山来得少,路上见不到多少行人。
“等到浴佛节你再来,那可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元檀道,“不过,父王母妃都不许我们去人太多的地方。”
到得山门,果然是千年古刹的高高寺门,暗红高墙已有褪色,高门上尚有刀枪剑戟的划痕,徒留着战火的印记。也不知这印记是历几百年了。寺前立一人高的巨大石碑,上面用苍劲的古篆书着“栖霞”二字。
我们三人下了马车,款款进入寺中。
寺内极大,人虽不很多,却也不少。我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女子又甚多,一时引来了不少上香拜佛的百姓注目。
依稀听见人道:“是相山王府的小郡主。”
“老王爷不是只有两位郡主麽?”
“那一位,看形容打扮,怕不就是元将军刚刚迎娶的夫人罢,骊京来的小县主。”
我步履极快,将元璧和元檀甩在身后,一路走马观花般走过广场,径直往弥勒佛殿而去。进了殿,当先看见一座好大的弥勒佛,面带微笑正看着我。
看这形容,倒和我往日见的没什么两样。
俗话说遇山拜山、遇佛拜佛,我既然是有备而来,自然不能怠慢。从弥勒佛起,一座殿一座殿拜过去,恭恭敬敬施大礼,对每尊佛都正正经经许下我想回家的愿望。
如果佛爷们都忙,也总该有一座听得见我的心里话。就算只有一座,那就值了。
元璧和元檀只陪我拜了头先的弥勒佛殿和大雄宝殿里的释迦牟尼佛,便一个劲嚷累,叫小和尚准备厢房,要去歇息。
我哪里肯歇息,便只道:“我没来过,我一个人再逛逛,等会去找你们。”
离了两人,又接着一个佛爷一个佛爷,一个菩萨一个菩萨地拜。
“县主,咱歇歇罢,也不急于一时。”千叶跟在后头扶我,刚刚将我扶起来,我一个头晕眼花险些摔倒在地上,“以前你可是不信这些的。”
不信?我真是有苦难言。
我但凡有别的法子,也不至于如此。
和千叶出了毗卢殿,远远地见寺内诸般宝阁,依山势往上修建,阶梯层层。各处遍植各色树木花卉,如今这个时节,秋菊开得正好。洋洋洒洒,浑不将其他俗物放在眼底般的张扬。
“县主,厢房那边来传话,该摆午饭了。咱们用了斋饭,再逛不迟。”小芍跟进殿中道。
我点了点头。三人一道从毗卢殿过藏经阁,由小和尚引路,路过园子的明池,往寺庙东边的厢房去。
这后园子人倒不多,四四方方偌大一个池塘,上面浮着开得极盛的晚莲。池水幽静墨绿,瞧不见底。白黄两色的菊花依着池畔开放,四周树木遮云蔽日,空气中的沉香清晰可闻。
池边有十几块或大或小的石碑,碑上小字密密麻麻,排列有序,倒也是一处不同的风景。进香的,还愿的,游览的,路过这些石碑,总要停下来瞧瞧碑上刻着什么。
我抑制不住好奇心,一路看过去。
我认得出来的字不多,凭对小篆的依稀理解,判断出应该是诗句。长的有百余字,短的不过十来字。
“县主,这些诗写得好不好?”千叶是认得字的,可是对学问却未必有多通透。就像咱们现代人大多会读三字经,却写不出有道理的文章来也是一样。
我故作深沉道:“一般一般。”
“这些诗一般,可见姑娘颇有才学。”
我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脸,见身旁的石碑前站着个玉树临风、英朗朝气的青年男子。方才他便站在这里,只是我未料到他会突然同我说话。
我扯了扯嘴角,道:“学问不敢当,我随口说说而已。”
“姑娘不必谦虚。这些诗里,确实有作得一般的。不过有几分机缘,被刻上石碑而已。”
“哈哈,是么?”我干笑了两声,准备带千叶小芍离开。
“姑娘留步。”
“干什么?”
“姑娘可知道这些空着的石碑做什么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而且,我也不是姑娘,公子没看见我的头发麽?我已嫁人了。”
他面色微微僵了僵,促狭道:“是在下失礼了。”
我白了他一眼,领着千叶小芍穿过院子中央的亭子,准备离开,那亭子倒大,有书生在石桌上摆了笔墨纸砚正在奋笔疾书,旁边有好几个人围观,有人念道:“天下山水见栖霞,山中秋意落明池。”
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什么鬼诗?也好意思写出来。”
众人立时回头瞧我。
“这位姑娘,你刚刚说什么?”有书生模样打扮的人拦住我。
我故作懵懂:“我没说什么啊。”
“诗词歌赋你不懂不要紧,咱们在这里作诗刻碑,是文雅之事。你如此言语,实在是有辱斯文。”说话这人高高仰着头,一副我有理你没理的神情。
“你这样的诗要刻碑?”我有些哑然。
“姑娘有所不知,此处的石碑便是给咱们这些读书人刻诗用的。诗若写得好,拿与若仰法师瞧了,便可刻在这石碑上。”人群里有书生解释道。
“噢,那这诗不必给法师瞧了,刻上石碑才是有辱斯文。”
“你瞧不上这诗,那你倒是写出来比这诗更好的来,我们就服你。否则,你便须得为你的言语道歉。”
我怔了怔,不由瞪大了眼睛:“我干嘛要写诗?我又没说我要写诗!”
“女子无知,信口雌黄,既然写不出来,为何要贬低他人的诗作。”这人简直是不依不饶。
我有些下不来台,心一横,眼一闭,“谁说我写不出来。”
“那行,笔给你,你来写。”他不由分说,便将狼毫塞与我手中。石桌上立刻展了新的宣纸,众人好笑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糟了糟了,自己给自己挖坑跳。
我写什么诗,唐诗三百首,我能记得清的不满十首。能不能完整背出来都艰难。写什么?写什么?
上学的时候喜欢谈情说爱的调调,所以陆游,李清照,纳兰容若的词倒是背了不少。诗嘛,诗嘛,诗嘛……
我鬼使神差地缓缓走到石桌跟前,手拿着笔,久久下不了手。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狗屁!现在未到深秋,枫叶没红,哪来的二月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瞎扯,这明显写的就不是山清水秀的栖霞山。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是,这跟栖霞山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到底写不写?”
“写不出来就算了吧,道个歉就是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念得我脑瓜子疼。
“别吵。”我气恼道。闭上眼睛,使劲回想。
半晌,终于想起一首诗来,心道成了成了。
刚要下笔又顿住了手。不行,我这一下笔,那可是赤裸裸的现代简体字。他们认不认识还两说呢,我总不能说我不会写小篆吧。
“作诗可以,写不行。家里规矩极严,不允许我自个儿的墨宝在外头流传。你们也知道女儿家的名声是极重要的。”我大言不惭地对这群迂腐书生道。
“我帮你写。”说话的声音温柔,似曾相识。
我一抬眸,瞧见是刚刚那个同我在石碑前说话的男子。他衣着打扮明显与其他人不同,虽然文雅,但却很是精致,衣裳绣工走线很是缜密,腰间配了花纹繁复的玉佩,衣带也不像寻常人家,头上更佩戴着白玉发冠。倒也不像个商贾人家,倒像是官家子弟。礼教良好,气宇不凡。
我正缺个帮忙的,便顺势将笔递给他,“多谢。”
他沾了沾墨,理了理宣纸,姿势十分专业,但听我吩咐了。
我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这首诗简单,上学时老师让背,也不过只花了十分钟就背顺口了。后来很久没想起,此刻应急总算是想起来了。
眼见着众人从一开始不以为然,到最后一句落笔时都缓缓变了脸色。我心里真是既畅快又得意。
待他写好了诗,展开给众人看时,其中两人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不快,连连赞道:“初听时不觉得什么,细一回味,却是精炼朴素,虽无华美辞藻,但意境闲适深远,诗中景物跃然眼前。”
其他人也都抚须凝眉,瞅着那纸上的诗,都不说话了。
我颇为得意:“小作而已,各位缪赞了。”
“真是才女也,此诗若不刻于石碑上,那便真是可惜了。”有人叹道。
称赞听够了,我也准备要走了。肚子已经明显传来饿意,哪有闲心在这里同他们说话。正准备告辞,却听见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缓缓道:“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众人看过去,见一个穿着干净整齐黄色僧服的老僧人步入亭中,“确实是好诗。”
“若仰大师。”有人认出他来,其他人便也跟着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