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只想跑向没有人的旷野,离开所有喘息着的生灵,离开钢铁、水泥、灯光、温暖和冷酷的人心,我不喜欢阳光,同时讨厌在黑暗中活着的人类,一股愤懑之气由胸腔升腾至脑海,使我周身发紧,四肢得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力量。途经高层建筑与低矮的房舍,对投来的厌恶与冷漠的目光视而不见,终于看到一条宁静的细小河流,我抬头向夜空报以长久的嘶鸣,缓缓喘出一口气来。虽然河水浑浊不堪,但毕竟有股新鲜的气息涤荡着我的感官,让我平静而安详。我侧卧在河边的草甸上,才发现这是一片精心修剪过的绿地,无时不在的人类痕迹顷刻卷土重来,为我的出逃缀上了滑稽的注脚,我无奈地伸展开四肢,我逃不掉了,也无力再逃。
我就这样静静等待黎明,享受晨霭来临前夏末的最后一丝凉意,周遭暗沉无光,远远的似有铁轨的轰鸣声,为这空间增添了那么点空茫的况味。清晨,我在雾色中看到了一个弯曲的身影,他衣衫褴褛,气质颓靡,像是一个正在死去的残躯,但我并没有发现他有残疾的迹象,只是走路摇晃得厉害,在这夏末温和的朝阳下,他一定感到寒冷,为此瑟缩成一个纤薄的逗点,或许是生存的苦难抽干了他的身体,徒留一丝灵魂在河岸飘浮,空荡着飘向必然的死地。他偶尔弯腰捡拾着什么,但那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弯腰,只要略略垂下他嶙峋的肩膀,那只干枯的手便可触到地面,他把拾起的物件揉捏平整,是一张纸。不知是什么力量迫使我一路跟随他的脚步,但我只是远远地跟着,像一个偷窥者,甚至不敢弄出一丝声息,恐怕只一点点微弱的外力都能惊动这个濒死的人,使他夭折在夏日的晨光之中。
他终于坐了下来,更像是跌倒,我停在距他几十米远的地方,他没有发现我,低头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会写些什么呢?一封情书?一段对远方父母的问候?一篇心情笔记?总之不会是午餐的菜单。这让我好奇,于是决定走过去,想他不会对一只同他一样无助的流浪猫发动攻击吧。他觉察到了我的存在,转过头望向我,他的目光浑浊,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或者更年轻,我看不出来,但我发现他的眼神并非空洞地只剩下绝望和怨恨,相反给我一种柔和的安全感。他叹了口气,没有理睬我,继续低头用他那支两端都已磨秃了的铅笔写着。一首诗。这首诗我见过,也很熟悉,是三国时期曹子建悼亡女儿的哀辞,我的主人不止一次地读起它:“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他把写完的纸仔细折叠好捏在手里,划着一根火柴把它点燃,向着河面轻轻一送,那飞扬的纸灰便久久地盘旋在水面上,直到被风吹散开去。他是悼念失去的亲人还是他自己?我不知道,但心里一定有一段感伤而疼痛的记忆,不知这样简陋的仪式可能将它平抚,并获得些许可怜的慰藉呢?他始终平静而柔和的眼神或许能说明这一切罢。
我不知道自己该留下还是走开,这时他从肮脏的军用挎包内掏出一个皱缩的塑料纸包裹的馒头,小心地掰开来递给我一半,并不理会我的反应,径自吃了起来。我望着这半个静静躺在葱绿草地上的馒头,它灰暗而干瘪,却固执地呈现出一种悲悯的柔光。
5、
我在这片河边的宽广绿地度过了愉快的一周,每天以昆虫和两栖动物填饱肚皮,偶尔也能遭遇到一些大型哺乳动物例如老鼠,但我们对彼此的存在并不感兴趣,他们总是在我好奇的张望下优雅地挥挥手,钻入土中消失不见,其实我也懒得去理会,那土里土气的样子实在让我提不起食欲。我更愿意去河边钓青蛙,把我柔软性感的尾巴垂到河里轻轻晃动,总会有些弱智的家伙顺应造物的安排上钩受死,随我尾巴猛烈地一甩四脚朝天地瘫痪在岸边的石子路上,哈哈,要不说美食也是一种艺术,在欣赏的同时为你带来感官的愉悦,真是死得其所。我应该感谢哎呀小姐向我传授了这一生存之道,她真是一只可爱的猫,对了,她现在在干嘛?是否已和洛可喵成一片,应该不会吧,想喵估计也得再等等了,春天还很遥远不是么。
偶尔逗号先生会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我这样称呼他绝对没有讥讽的意思,相反我愈发尊敬起他来,我真希望他能像逗号一样顽强而有弹性,永远不会到达生命的句点。他经常在铁路一侧捡拾垃圾,把一些塑料和纸板收纳在一个巨大的口袋里,换回一些简单的食物充饥,这与城市中大多的拾荒者并无不同,只是他如此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露一丝埋怨,实在让我敬佩不已。于是我也曾在深夜与他相依共眠,并于清晨一同醒来,为一夜的温暖彼此深怀感激。
温暖总是短暂,而不幸偏偏在毫无准备下来临,一天我正在草丛中与蜻蜓玩耍,远远地看到两个深蓝色的制服男子闯入我们的领地,他们推搡着逗号先生如同推搡一名卑劣的罪犯,这让我疑惑不解,难道逗号先生终于屈服于生存的压力,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偷了东西?还是隐藏多时的罪行终于暴露?我完全不能拿以上的猜测说服自己,于是不及细想便追了上去。逗号先生在两名制服男子的挟持下步履蹒跚,如同垂死的老者放弃了一切对生命的渴望,只是单调地顺从,一言不发。我扑上去咬住他的裤脚,但这条糟烂得毫无韧性的破布在我锋利的牙齿下应声断裂。“我操,你还养猫?真他妈有情调啊!”一个制服男子边挤眼睛边朝逗号先生说:“是你的猫不?”逗号先生回头看了看我,摇了一下头,挥挥手示意我离开。“咝咝,这猫不错,带回去晚上炖了吃,咝咝,咋样?”旁边的一个说话时不停嘬牙的男子接口道。“你丫二吧,这是野猫,你不怕得鼠疫啊,逮俩耗子你吃不?”说着痉挛般的不时挤着他的左眼,“想吃龙虎斗了吧你?改天上前村儿偷两只家养的给你解谗。赶紧的,把这老家伙弄上车咱还得去下个点儿呢。”挤眼男不耐烦地说。“这其巴啥事啊,咝咝,但逢有个庆典阅兵外访会议啥的就得搞特妈的大清扫,咝咝,连特妈的街边子也不放过,其巴郁闷。”撮牙男发狠地抱怨着,把逗号先生推搡得更厉害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其巴郁闷了,等这趟活儿完了带你去捋捋,赶紧走吧,别他妈废话了。”挤眼男连续挤了几下鼠目,嘿嘿笑了两声。嘬牙男犹自抱怨着:“你丫说这乞丐大军就这么一闷罐一闷罐的送到H省,咝咝,人家省里就能愿意?”“愿不愿意的谁说了也不算,天子脚下的事轮到他们放屁!再说,放那就得,早晚也是跑回来,这城里的垃圾就是比农村的香。”挤眼男不屑地接口道。“咝咝,要我说,赶个地圈起来,过个十天半拉月的放出来得了,咝咝。”“往哪圈?监狱都他娘的满满当当的,你以为我他妈愿意成天围着这些一身酸臭气的垃圾转那!上面有规定,咱就得照着办。”挤眼男扭头啐了一口。“操!真其巴是王八翻跟头,一个‘龟腚’接着一个‘龟腚’,咝咝。”这牙是嘬不干净了,我也不想再跟着这些“龟腚”后面听他们满嘴喷屎,于是停下脚步目送逗号先生离去,但愿还能有机会和他再见面,却隐隐有种诀别的痛楚漫上心头。
6、
我就这样失去了逗号先生,河岸更寂静了,我第一次感到了孤单,那来得如此简单的温暖也如此简单地离我远去了,此刻我是那样想念我的朋友,他们如果在身边该多好。忽然一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前村儿,对,前村儿,那里有我的同类,还会有朴实的村民,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只有繁茂的玉米地和清袅的炊烟,我已经禁不住梦想香喷喷的关节软骨在等着我了。但是前村儿在哪?我举目四顾,如果不是我来的方向,那就一定在南边,我确信。
我对自己的智商看来估计过高,在我发足狂奔出几公里之后只看到了黑乎乎的工厂烟囱,我可不想去那里等待自己的肉身上桌成为没有对手的老虎,以满足他人的口腹之欲,虽然我对工人们油水稀薄的伙食略表同情,但也没达到以身相许的忘我境界。幸好没有路牌写着不准掉头,我还是顺来路溜达回去吧。我决定沿着铁道一路向东,这毕竟是我的初衷,在没有发现玉米地和炊烟之前,我还得继续孤单地活着,不是么?孤独有时候有种迷人的诱惑力,那种自我意识里的清高寡淡让人沾沾自喜,但高处不胜寒也是必然的。
时而有火车呼啸而过,但都是全封闭的空调车厢,没有人能从窗口扔下食物给我,感谢小河还没有到尽头,而炊烟终于在前方出现。这是一片不算破旧的平房区,远处隐约有楼群出没,虽不是我梦想中的村庄,但至少那炊烟给了我一丝安慰。我趁黄昏时分潜入居民区,看到青砖绿瓦高宅大院,完全与我家南面难民营似的低矮建筑不同,竟透着一股威严祥和之气,这让我有种时空倒错的恍惚,但走近不免暴露出真相,虽说是官府大家的建筑格局,却更多地保有时间冲刷过的落魄与衰败。显然,这不是一般百姓的聚居地,因为我看到间或有霓虹闪烁于垂花檐下,但又是那样低调,在宁静中流露出世外疏园的气质,只一瞬间我便爱上了这个地方,脚步也变得悠闲起来。
小巷里过客稀零,偶尔有三两行人也是脚步匆匆,难道前方竟有豪门盛宴在等候他们大快朵颐?想到这里我还真有点饿了,饿的时候嗅觉总是最灵敏的,我仿佛闻到了熟悉的食物味道,淡淡的,让我想家。我跃上一堵高耸的围墙,还真费了点劲儿,不过凭我飞檐走壁的神通,这两米来高的院墙实在算不上障碍。这是个标准的两进小院,面积不大却清净幽雅,毛竹生得茂盛,睡莲开得从容……这场景多出现在武侠小说中的江南庭院,北方实在少见,不知此地主人是怎样个闺阁女子、风雅之士,管他的,秀色不可多餐,还不如一盘猫粮来得实在。我说什么来着?果然,那玲珑的石砌水塘边上端正地摆着一盘猫粮,都说踏破铁鞋无觅,我的脚还真磨出不少茧子,可怜皇天不负有心猫,此刻不出手更待何时?我顾左右无人蹑脚跳下墙头,扑在猫粮上大嚼起来,至于没有牛奶这么细小的缺憾我也不在乎了,毕竟找到了一点家的感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