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罗宾德罗那特·泰戈尔
………………
1、
咪咪小姐再没有出现,古琴先生也不会在我面前故意揭自己的伤疤,只是更多地发呆罢了,不过他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便高兴,雪顿节的热闹也很快冲淡了浮在身体表面的不快与烦恼,我又可以蜷在古琴先生的双肩包里悠哉悠哉了。
古琴先生一早穿了件白色薄棉长袖衬衣,纽扣直扣上去,我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打扮,忽然觉得他变了样子,形容洒落中带着一丝帅气,养眼得很,禁不住“喵呜”赞叹。他低下头瞄了我一眼,轻快地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吗?”我当然知道,雪顿节么,只是不明白这大夏天的哪里来的雪。古琴先生看我傻呆呆地望着他不禁嘿嘿笑了,说:“酸奶节嘛。雪就是酸**,顿就是吃,我们今天就出去好好地吃上一天。怎么样,出发了。”啊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家这么狂热,但凡是个节最后也总要落在吃上,除夕、元宵、端午、仲秋,哪一个不是赏心悦胃团亲聚友,吃得不好就是过得失败,不要说打着节庆旗号冠冕堂皇地吃,就是平常日子里也要巧立名目拉帮结伙隔三岔五地吃上一吃,不如此怎能沟通和谐大同世界呢。嘿嘿,想到这儿先别说旁人,我自己的哈喇子已经流了一被窝,于是“噌”地窜起来跟着古琴先生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街上人很多,姑娘们花枝招展银石满衫,细心编就的发辫坠满了珊瑚和松玉,蛋黄般油光凝透的蜜蜡盘在头顶,大串大串的珠石璎珞挂在胸前,镂雕精美的金银饰品和五色半片腰裙装点着氆氇褚巴。小伙子则各个佩带或镶金裹银或牛角嵌珠的巨型腰刀,穿着豹纹狐尾的夹袍,赤着一条赭红的臂膀,辫子或盘或垂,露出清晰硬朗棱角分明的脸来。而这些盛装者的身上几乎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古琴先生说它们叫“嘎乌”,是一种随身佛龛。我的同伴眼睛早已不够用了,何况我的一对儿还比他的小了几圈,实在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过他说这些华美服饰的主人都是雪区的贵族,真正的平民百姓就朴素得多了,我听了不禁暗暗为穷人庆幸,他们虽然不得光鲜体面的见人也着实免了不少皮肉累赘之苦。
我们开车去了哲蚌寺,因为要上山,古琴先生特意在棉布衬衫外面套了件藏红色的半袖背心,戴上了久违的棒球帽,立刻回归了被我习惯已久的本来面目。不过开车出来实在是个错误,虽然不过七八点钟光景,一路的行人早已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了,勉强随人流在山脚的车场停下,古琴先生才长长舒了口气,背上双肩包带着我下了车。山坡很缓,到处散落着行人,除了当地的藏民还有大半的游客,所以藏族服饰反而见得少了,更多的是耐不得热又扛不住晒的外来客和一式短打的黄毛鬼子兵。沿途有很多当地居民出售的零食和奶茶,大桶的青稞酒价格低得惊人,古琴先生自然要灌上一壶解渴,我只好寻些酸**茶汤来解闷,不知不觉便已望到山腰的寺院。原来雪顿节并非我所想象的只是个以吃为题的节日,古琴先生告诉我,从十七世纪开始这个宗教节日便盛行起来,因为藏历六月十五到三十是格鲁派的禁期,此间寺院里的全部僧尼要实行长净不准外出,而解禁后的第一天山下的农牧民会纷纷拿出自家酿制的酸**敬献他们,于是便是这长达一周的雪顿节了。哦,哦,是这样,我一只贪嘴的猫又怎么能联想到如此高尚的境界去呢。
2、
虽然已近八月底,山坡上的绿色却并不多见,只是沿途阵阵煨桑的香气熏得人着实舒服,我趴在古琴先生肩膀上一路看着那些远来的藏民扶老携幼大包小包地背上山去,心里竟也崇敬起来。古琴先生没有进哲蚌寺,而是在半山坡的一处高岗站定,远处已经搭好百十米见方的一个木台,周围聚满了朝圣的人群,随着钟鼓齐鸣的宣响,一张巨型刺绣唐卡徐徐铺展开来,人群中顿时传出高声诵唱的经文咒语,五色风马漫天抛洒。古琴先生开始只是呆呆地站着,半晌才盘膝坐下来,结了手印,嘴里嗡嗡地念着什么,我听来和他常念的大威德金刚咒并不相同,便抬头仔细看了看那唐卡上的佛像,忽然觉得面熟得很,这个左手托钵右手前垂的佛祖竟是释迦牟尼,我凝神细听,古琴先生念的正是:“嗡牟尼牟尼嘛哈牟纳耶娑哈……”便也跟着默念起来。
我实在不知道古琴先生究竟信不信佛,有时见他随性的乖张有时又虔诚得恭谨,虽常年戴着一串紫檀念珠,却也是酒肉腥膻无所不沾,虽大多不为声色犬马所动,却也偶尔被曼妙女子摄去魂魄,看来和大多数所谓的信徒一样不过是三分向佛七分不由自主、只修性不修身的半吊子罢了。
晒佛过后,人们开始绕着哲蚌寺转经献礼,转完经便漫山遍野席地而坐,当地人取出随身携带的毯子和食物来午餐,游客们一边观赏一边啧啧咂叹,心里嘀咕着那酸奶糍粑一定比昨晚的牛扒麻辣烫美味得多。古琴先生把一串彩色经幡系在树枝上,让他们随煨桑的白烟一同飘舞,抬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树木早已被经幡系满,浑像高僧作法,瞬间调来无数天兵天将。一顿美味的午餐之后便是罗布林卡的藏戏演出,满园子的绿地都被白色的帐篷扎得狼籍不堪,气氛倒是热闹,我却早已烦了,索性待在古琴先生的背包里迷瞪起来。这样转了几圈他便也随处找了块草地坐下喘气,喘了几下忽然解下背包当作枕头一头睡倒,却被我“嗷”地一声惊了个跟头,我能不叫么,那么大个脑袋直接砸我身上,乖乖隆地咚,我的老腰啊!古琴先生没奈何,只好抱了我踉跄地爬到车里,一溜烟跑回旅馆睡觉去了。其实并非因为疲倦,实在是人山人海的让人心里累呀。
一觉醒来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冲了个澡后古琴先生明显精神不少,我却讨厌睡梦中总被哗啦啦的水声骚扰,没好气地翻个身仍想睡去。古琴先生却说:“你睡吧,我得出去找点吃的,肚皮贴到肋条上了。”呵呵,要说人类就是牛,肚皮能贴肋条上,而我的肚皮最多能贴到后腰,可不是,快贴上了,什么?吃饭去?不早说,刚睡醒就出门很容易感冒地。“好久没去诺阿诺阿了,今天去那吃吧。”他显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对那里我倒不反感,于是施施然和古琴先生出了门。
3、
夜晚的温度和正午相比已大打折扣,闷热的空气多半被驱逐出境,多了几分初秋的凉爽与清透,大昭寺广场上行人依旧熙攘,看来节日的热潮一旦被掀起便很难平息。诺阿老板见到古琴先生很开心,特特地避开聒噪的食客把他引到二楼一个相对僻静的隔断坐下,亲自下了菜单,却无暇叙谈,依然被喊到楼下去了。古琴先生淡淡一笑,眼睛已经转到了窗外。“小马哥?”忽然一张麂皮色的圆脸从条形毛玻璃的一端探了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惊诧与喜悦。古琴先生立即回头,惊呼着喊了出来:“莫非!”那个圆脸便漾起一层波浪,一对毛茸茸的膀子已扑到面前,嘴里还不忘嗔怪道:“莫非你小子八百年不变?还是那副目不斜视的德行,亏我还认得你!”“哈哈!难得你还认得我,我正在想你。”“少来这套,说着想我眼睛里却没我,我这么强的小宇宙莫非你丫感受不到?”“怪不得我刚坐下来就想起你,原来你的磁场正在发功,哈哈。”“靠!德行,坐下说话。”晕乎,这个看来不同别个,该有一场好聊,我就乖乖地装乖好了,基本在这种情况下古琴先生不会在意我,我这么说不算没良心吧?
流水帐似的交代各自的生活经历是免不了的,这一开场白便直开到杯盘狼藉,诺阿先生其间过来两次都识时务地走开了,我也无聊得半睡半醒。两个旧友邂逅的热乎劲儿渐次降温,对话便不再天马行空。“对了,你自己吗?剧组呢?”古琴先生问。“阿里呢,我趁这几天过节来凑凑热闹,莫非你还不了解?有副导在我这个总导基本可以放假。”莫非先生得意地说,忽又想起什么,略转头向后面喊了一声:“叶子!你过来。”古琴先生一惊,低低地问了句:“老婆?真不地道,怎么扔一边了?”莫大导演却不在意,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屁,老婆我能舍得带过来受苦?剧组的小演员,这几天没丫戏,一起出来玩儿玩儿。”他全然不理会已经走到跟前的女孩,屁股挪了一挪,也不看她,说:“坐吧。”女孩便顺从地坐了。的确还小,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却在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狐媚。古琴先生有些窘,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对她笑笑,依旧转脸过来和莫非先生说话:“什么片子?”“狗屁!现在有他妈什么好本子,像你这样的好手都写话剧去了,三年两年出部精品就被疯抢,莫非让我把花天酒地的时间省下来写本子不成?有人投资我就干,没人我歇着,现在谁不是一部片子打天下,莫非我他妈就得为祖国电影事业点灯熬油?哈哈,钱够花就得,有时间我讨个老婆回家养好不好?”听他说到这里,旁边的叶子小姐下意识地把身子贴了过去,却被莫大导演一甩肩避开,女孩也不生气,娇滴滴地作势噘起小嘴然而一抿成了谄媚的假笑。刚才莫非先生的话着实刺激了古琴先生一下,他低头思忖片刻,才说:“你小子学坏了,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出作品不如尽早告老归田。”莫非先生听了不以为然:“别跟我提那些风花雪月的事,那是你们这些天生富贵的公子哥儿才配享受的生活,我不学坏莫非你让我饿死,刚毕业那会什么妈样你不是不知道,有几个能坚持下来,难道让我去拍广告吗?良莠你丫总能分清,现在的市场就他妈这样,什么《全身尽是样子货》,什么《绝望的蟑螂》,什么《一个烧饼引发的血案》,莫非有能看的?不是嚼冷饭就他妈扒国外,恬着脸把身家老底儿往外扬。起码我安分守己赚我的小钱,不求扬名立万,却也不必到国际上去丢人现眼,莫非这样不好吗?”古琴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一边的叶子小姐竟不知其理地得意起来,禁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莫非先生微一侧头,厌烦地撇出一句:“你先回吧。”女孩真的噘了嘴,撒娇似地扭了扭腰身,还想开口,却被莫大导演一个凛厉的眼神吓得哆嗦着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