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喜子真是只可爱的猫,没说上几句话我就发现我的一味执着没有白费,他言语利落,性格豪爽,有北方汉子的憨直和京城土著的调侃,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偶尔也对我的故事兴味十足,便趴下来和我神侃一顿,不过多数时候他总是窜来蹦去的,一时也闲不住,其实不过是翻翻草丛闻闻鸟屎,东张西望的像个警觉的鼹鼠。我嘲笑他在和平年代也活得跟从兵荒马乱里跑出来似的,他也不生气,只是回敬我说我是个不得生存要领的棒槌,直到我说我从不吃麻雀,他才恨铁不成钢地骂了我一句:你小子脑袋让门挤过吧!
“啊?”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据说被门挤过的猫都不吃家雀儿。”他不咸不淡地扔过来一句。“可是家猫都不吃啊。”我说,还以为自己清高寡俗呢。“家猫?”他很不屑,“都是些脑袋被门挤过的。”我无言以对,只好喃喃地说:“只是我下不去口,还没习惯吧。”“你当自己是菩萨了吧?你不是猫吗?饿你个好歹你就习惯了。”喜子忿忿地嚷道。说得没错,我的确太依赖人类了,我虽然一直高举着流浪者的大旗,却始终在干寄生的勾当,喜子的话点醒了我,我并没有像猫一样活着,或者说我根本不配做一只流浪猫,我想起刚刚上路时说给自己的那些话,不禁冷汗涔涔。喜子扫了我一眼,问:“你靠什么活到现在?看你膘肥体壮的,别告诉我说是靠施舍。”他站在那里像个高傲的导师,轻蔑地看着我,我半晌没有说话,他便又嘿嘿一笑,宽慰我说:“算了,你们知识分子都是这样,嘴里喊着一套,私下里做着一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悔之晚矣’?”我“扑哧”乐了,赶紧更正他:“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吧?”说完自己大笑起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以为我在笑他,微愠着白我一眼,说:“什么岸不岸的,知道回头就好,跟我来。”我跟上去,不知道他打算干吗,但不会把我往沟里带的,我确信。
我开始和喜子一起捕捉麻雀,喜子对我天生具备捉麻雀的本领很满意,有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还得意地抓耳挠腮,就像捉麻雀的是他儿子,而不是我。但问题是我的的确确下不了口,我把只半死的小家雀翻来覆去摆弄个烂熟,却还是不敢吃,喜子对我这种小儿科的把式实在看不下眼,就刺激我说:“你好意思不?摆布人家半天了,还不给个痛快的,就你这样,连家雀儿都瞧不起你。”哼了一声又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看别人吃就能看进去,自己就吃不进去。”“我不饿,”我说,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你先吃吧,我再去逮一只。”说完,我跑了。
我跑了。虽然我喜欢喜子,也觉得吃不吃那只死了的麻雀并无大所谓,但我就是吃不了,我总觉得那是一具尸体,而吃尸体这件事着实让我难堪,就算它是天底下最高级的美味,我也还是做不到。我像只因偷吃东西被打折了条腿的丧家之犬,再也不能对当初妄图占有的食物提起任何欲望,任凭它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朝我耀武扬威,也只能在仓皇中转身逃走,我败了,我连做一只猫都不能。
5、
当我无比渴望和一个朋友交流时,我意识到洛可死了,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前,我还暗示自己再亲密的朋友都无法穿透那层玻璃彼此获得安慰,现在我知道错了,直到听到他的噩耗,我都没有真正认识到他对我有多重要,而今他死了,我才清楚地知道每次在他身边的那些真实而无法再现的情景对我意义非常。这永远是个悖论,诸如此类的话题我提了又提,却还是在自己的身上报应不爽。我孤独地流浪在巷口街角,不敢再去看窗子里的灯光,“朋友”这两个字何其虚伪,如对镜自赏时随意拿墨笔画上去的脸,无法完整看到自己的轮廓,却明了那就是你。这层玻璃决定性地区隔了你和你欣赏对象的血缘关系,让你觉得那无非是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幻象,只要你找到一面镜子,或者一层玻璃。当你与他肆无忌惮地调侃时,你并没有意识到这对你来讲意味着什么,就像把“朋友”二字作为一道粗浅的造句题要求每个人用自己的思想与身体去填空,多数人都会做得天衣无缝,但也必将在心里感到无地自容。我不想说朋友只是一种孤单时的渴望,但他也确实只存在于你的意识之中,随意识的波动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当你真正觉得他不可或缺时,你基本已经失去了他。
我失去了很多朋友,生命无常,我只能在事实发生后茫然喟叹,并不想回头去捕捉那渐去渐远的身影,让他们好好去吧,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活着,生命的过程注定如此,一切都会过去,叹息无用。惟有以最虔诚的心最单薄的命或疲劳奔走或细步丈量,你总会到达终点,甚至不必担心那撞线的一刻迎接你的是鲜花还是唾弃,反正瞬间的高潮过后都将是漫长的黑暗,并永远不会天明。
我在说什么?我一定被那只麻雀吓昏了头,又说起胡话来,阿弥陀佛,宽恕我这张嘴吧,顺便再给我一棍子,把我打傻得了。我连猫都做不了,不如一块废物烂点心,点心?是奶油味的巧克力味的还是奶油巧克力味的?最好别太甜,糖尿病太可怕,猫只要得上了就是致命的,还是少放糖,少放糖,对,偶尔吃点苦也是必要的,嘻嘻。
那就言归正传,我不还在走么,我体内的齿轮还在有规律地咬合,哧嚓哧嚓,哧哧嚓嚓,这律动不齐的摩擦声提醒我该来点润滑油了,润滑油倒是不缺,关键我得自个儿找辙。我爬上一棵树四下张望,想着喜子意识到我逃走时对我将如何嗤之以鼻涕,不禁心里又美滋滋地得意起来,用他的话讲,我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棒槌,哈哈,所谓朽木难雕也,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我这样不是挺好么?多难得爱上自己,不过我对自己的情绪波动总是没有把握,来得快的去的总是更快,洛可就是这么说的。
6、
树上已经没有叶子,这让我的视野更加开阔,我四下里瞧了又瞧,拿不准该向哪个方向走,每当我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我便沿食物的气味寻找目标,见山开山,遇水涉水,总之能吃饱就行。你瞧,我是只多么单纯的猫,除了爱吹牛外加偶尔胡言乱语时不时敏感脆弱情绪不稳定之外,实在没什么大缺点。
我好不容易认定了方向,却被一颗横空飞来的石子打中了,啊哦,这是哪个王八蛋糕小兔崽子乱放炮,我空虚的肚子就这么无辜地挨了一枪,险些一头栽下来,要说这家伙瞄得也够准的,你就不能打我的头么?不,你就不能打我头上的那撮毛么?我看到了那个枪手,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心里直庆幸他只有八、九岁,若是十八、九岁恐怕现在我就翘了。我朝他狠命地龇牙咧嘴,其实我是疼的,真他妈疼,我连下树的劲儿都没有了,但继续待在这棵没毛的树上实在不安全,我只好在他一阵欢呼声中屁滚尿流地翻了下来。我招你了么?我看他又朝我举起了弹弓子,只好相信我确实招着他了,这种没有一点怜爱之心的小混蛋,你不招他能行么?错了,是他不招我他招谁啊?我一瘸一拐地打算逃之夭夭,他竟追了上来,又一颗石子打在我身后的水泥地上,弹起来崩到了我的后腿,我看四下里藏无可藏,索性转过身向他扑了过去。靠!老子和你拼了,你若是大上十来岁,我还真不欺负你,就你那小样儿,我不欺负你还真当我被你一弹弓打残疾了,你别跑,看我不替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哎?你别跑啊,有种上来撕巴撕巴,看到底是你的弹弓硬还是我的牙硬!算了,跑就跑了,瞧你吓的,我不过逗你玩儿么。
我恨弹弓子。我总被这样的小屁孩儿欺负,我咋这么命苦哇?唉,要说到命苦,我还真不算最苦的一个,甚至和那个可怜的丫头比还算幸福的。我是无意中遇到她的,立刻被她悲惨的样子吓坏了,她一只眼睛瞎了,凝固的血块堵在那个黑窟窿里,不时淌着血水,一只爪子齐腕断掉,尾巴也少了一大截,凄惨地窝在一个砖墙洞里,瞪着惟一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我说不上自己是痛楚还是辛酸,但对虐待她的那个人真是恨之入骨,即便啖其肉寝其皮也不能稍解我心头之恨,何况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有种你去老虎嘴上拔毛,我算佩服你,而你却只敢虐待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猫!人类把猫带到城市中,还要残忍地抛弃甚至实施最灭绝人性的酷刑,难道心存一点善良都那么多余么?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人变态到如此地步,如果你痛苦你可以去挠墙,可以去撞树,可以变着法地折磨自己到体无完肤,但是你无权对其他生灵下手,除非你是个疯子。这个世界总有一些冒充疯子的败类,在无所顾忌的言行里窝藏最歹毒的祸心,生恐别人不知道他神圣不可侵犯,其实不过哗天下而取宠罢了,一个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