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转眼到了庆典的日子,城市里一派喜气洋洋,连街边小店都红旗招展,我也终于打消了继续寻找哎呀的念头,她一定被某个帅哥诱拐而去,像她那样迷人的少女,会在乎多我一个朋友么?看来还是让花子说中了。
夜晚,我走上繁华的街头,那些流动着的红男绿女,食物四溢的香气,都让我寂寞难捱,市中心宽阔的街道和整齐的楼房给我压抑感,但我也知道,这里的人对待一只流浪的野猫很少会痛下杀手,甚至比荒远的郊区更加安全。偶尔我会遇到一只孤身徘徊的同类,和我一样流浪在城市中,但都毛发脏乱、形容猥琐,坚守着自己的一方领地,或者凶狠乖戾,或者战战兢兢。这里放养的宠物很少,所以我还是对玻璃窗内的同类好感略多。
街道上的灯光让天空昏暗不堪,我目无方向,只求快点解脱我心中的寂寞。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一座楼房的窗口充满好奇,或许是因为午夜后亮灯的窗户寥寥无几,或许那里柔和的光晕让我倍感亲切,我攀上了四楼的一个窗台。那是一间狭小的卧室,只开着墙上的壁灯,透过白纱窗帘我看到在这原本温馨的光线中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脸色惨白,穿着一件同样惨白的长身睡衣,在床上辗转反侧,九月末的夜晚已有些凉,被子却悉数堆在脚下,并在她不停蹬踹下团成一座淡蓝色的坟墓,那上面零星的白色小花为这座孤单的坟丘增添几许凄凉和清冷。女孩还在翻腾,不时用手按压小腹,汗珠大颗大颗地淌下来,洇湿了额角和枕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痛苦,独自忍受不肯求助,仿佛对自己实施的惩罚,势必要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希望,咬着牙,等待命运的判决。
我蹲在窗口犹疑不定,不知是否该替她呼叫帮助,这样的深夜,会有人在乎一个独自受难的女孩么?过了一会儿,女孩把双腿移到了床边,并试探着触到地面,地面冰冷,大块的地砖吸收着她体内残存的一点热量,她在床边跪了下来,上半身依然伏在床上,面庞深深地埋在床单里,不知道她是否在哭,但我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一阵阵传来。她在做什么?祈祷么?还是在为即将崩溃的生命作临终的忏悔?我屏住呼吸,不敢稍动,静静地看着这个女孩痛苦地抽动着身体,良久,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鸣,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女孩晕倒了,倒在了冰冷的地上,血,面目迟缓地流了出来,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裾,一个生命死亡了,另一个生命将重新开始。
那个胎儿细小而孱弱,还看不到自己父母的影子,他无辜的生命结束了,伴随着母亲的疼痛和父亲的冷漠,是谁扼住了他的咽喉,残忍地把他扼杀在无意识之中,对于他来讲,生命还没有意义,与这个残酷的世间唯一的联系便是最终选择放弃他生命的母亲,而父亲,更像一个凶手,抽去血淋淋的刺刀,留给母亲一个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夜寂静无边,旁听席上所有的生灵掩去了善意的脸孔,不忍、不想、不敢面对一个赤裸的真相,因为凶手已无从捉拿,法庭休庭,被害者宣布撤诉。
5、
夜,总是恰倒好处地遮掩一些不愿昭示的真相,所有的怜悯都被封锁在无知之外,而狼狈不堪的母体,势必独自承受命运被肢解的巨痛,忧伤四处张望,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在城市中心盲目奔走,不想在灯光下停留,我开始惧怕那些貌似温暖实则玄机暗藏的角落,惧怕某些真实再次摧毁我脆弱的神经,让我刚刚萌生的一丝希冀瓦解在生命的血泊中。我宁愿做一只无知而庸碌的猫,让时间这条刷洗污垢的流水,带我向必然的尽头飞逝而去。
但时间过得如此缓慢,节日的气氛熙熙攘攘,我穿越楼群和笔直宽阔的街道,看到了一片巍峨壮观的建筑群,这片高墙环绕的殿宇给我从没有过的安全感,藏红色的墙体直插云端,飞檐吊角璀璨生辉,朱红色的大门如亘古守卫的巨人只为最尊贵高尚的人敞开胸襟。平静的河水倒映着建筑的一角,三层崇脊万尖飞动,轩昂气势中可见玲珑精巧,雕梁繁复却不失庄重调和,巨大的红灯在微波的水面渲染着历史的威严、古旧与神秘。我站在河边的矮墙上,目光由垂柳的梢头潜入水底,有鱼儿夜半惊醒,翻起微弱的水花,我却只能望洋兴叹了。忽然一阵劲爆的音乐声传来,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庞然大物,四门开启,一群青年男女聚在周围,有的嬉笑怒骂,有的随音乐扭动,有的静静望天。这是怎样一群男女,青春的气息在他们身上装点得如此绚丽多姿,我禁不住好奇向他们走去,停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伸展开四肢倒卧在草地上。
“明晚的焰火谁去看?”一个女孩欢快的声音。“我!”“我!”“我!”“我!”一叠声的回答,看来大家兴意盎然。“谁和我去看?”女孩再问。“他!”“他!”“他!”“他!”大家故意把手指头指来指去,最后一齐定格在一个男孩背部,他坐在河边的矮墙上,双脚悬在水面背对大家望着夜空,当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女孩莞尔一笑,悄悄走过去,伸出手指在男孩背部一点,这一下似乎用力不小,男孩被吓了一个趔趄,险些栽入河里,却被女孩一把拽住,拖了过来。男孩抱怨着转了个身,直盯着女孩的脸问:“干什么?”大家嘘声四起,女孩不以为然,仰脸说道:“明天晚上——和我一起——看焰火!”“不行,我讨厌人多,不去凑那热闹,你和他们去吧。”男孩说着指了指其他人。“我有约会。”“我得陪我老妈。”“我早和别人约好了。”“我、我,她讨厌我。”大家顾左右而胡扯,女孩气不过转身钻进车里,“咣”的一声关上车门,把音响开到最大,郁闷地抽起烟来。大家把矛头指向男孩,势必要用目光挤压得他无地自容,男孩开始还强装镇定,本想搭话,却见所有人齐刷刷把脸扭过一边,只好走到车门前敲了敲车窗,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明晚我去找你。”“什么?听不见!”大家异口同声。男孩提高了嗓门,继续说:“我们可以去楼顶上看焰火。”“什么?听不见!”大家嚷起来,依然不肯罢休。“那里没有人,”男孩喊道:“只有我们俩!”大家哄的一声围过来,女孩把车门打开,跳出来一把揽住男孩的脖子,哈哈地笑着,和大家笑成了一片。
夜的任务已经完成,明天的太阳依旧美好,看着这些年轻的身影,我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包裹着我,但愿今晚做个好梦。
6、
我从东侧朱红色大门下的缝隙挤进城墙,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墙内空无一人,也没有灯光,让我感到舒适惬意,楼阁庭院井然有序,十几米挑高的殿堂壮观华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或者穿越时空来到了过去,满眼都是历史的痕纹,却整洁簇新,面积大得不敢想象,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也看不到墙的另一条边。我不敢涉足太深,困倦让我无心浏览盛景,只好找了个比较偏僻的院落,想钻到房脊下睡上一觉,却发现屋檐和棚顶之间没有一处空隙挤得进去,只能勉强睡在一棵古柏上。
正午,我被一个小孩的叫声惊醒,低头见他指着我喊:“爸爸妈妈你们快来,快来!”一边的父母走过来抬头看到了我。“啊,这里竟然有猫,快去叫工作人员,它会破坏文物的。”母亲对身边的父亲说。晕死,我不会破坏文物,我只是找个地方睡觉,你们看,窗户上的油纸完好无损,我的粪便完美地埋在树下,但他们可不听我的,我远远看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向这边跑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恐怖的大网兜,乖乖隆地咚,我可怕这个,我顾不得旁人的围追堵截,在一片大义凛然的呼喝声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逃出东墙大门我才发现,一条宽阔的街道铺展在面前,光天化日之下我只能抱头鼠窜,稀里糊涂地钻进一户敞开的房门内,后来我才醒悟,我之所以逃到这里,实在和它散发出的诱人香味有关。
这是一家驴肉小馆,像这样的小店在路边比比皆是,而这可能算是最简陋的一家。店主人是一对异乡的夫妇,人过中年,却满脸志得意满的神情,看到我钻了进来,笑着和顾客道歉,说我不过是一只饿了的猫,这种猫经常出现,而我属于比较漂亮的一只。听主人这么说,我心生愧疚,若不是驴肉火锅喷香扑鼻,我真应该转身出门不打扰人家的小本生意,但我忽然觉得自己好饿,既然主人和坐客都没有驱赶我的意思,我便安静地待了下来,并蹑手蹑脚地向后厨摸去。老板见我来到厨房,微一皱眉,佯装生气地说:“你可不敢偷吃,不许上锅台,有吃的给你。”说着从一个小铁盔里捡出几片碎肉,想丢给我。“你咋随便往地上扔,拿这个,给。”老板娘翻出一个破损的小瓷碗,还拿围裙擦了擦,摆到墙角。我“喵呜”着表示感谢,低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就走啊,我还要招呼客人,我可不想让野猫随便进我的厨房。”老板边说边叮咣剁着菜,更像是说给外面的人听,老板娘在一旁嘿嘿笑了几声,说:“瞧你那样!”转身到外间去了。
店里虽简陋,却整洁干爽,没有腌臜的腐败之气,实在让我舍不得离开,但又不好意思久留,只好懒洋洋地踱到屋外,外面阳光灿烂,我伸了个通长的懒腰,打起哈欠来。我蜷在窗台上,乔装成一只店老板豢养的家猫,看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偶尔有人停下来给我一个善意的爱抚,更多的人不过白我一眼。街道两侧彩旗招展,随风猎猎作响,不远处便是那片辉煌的古建筑群,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雄浑壮丽,虽有不堪回首的狼狈逃窜,但仍让我心生向往。不知今夜的焰火将在哪里腾空而起,想到这儿,我主人的形象瞬间映入脑海,每当节日的焰火在夜空绽放,她总会伫立在窗前静静观看,那时我会蹲在她身边的窗台上,看五色缤纷的焰火映在她眼里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