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马塞尔·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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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再次苏醒于这丛低矮灌木带下的一个仅够容身的小窝,这不合逻辑。我不是野猫,我不会在屋顶与天花板间那缺风少雨的地方筑巢,衔来一些干燥柔软的棉絮或糟腐的硬纸板,洋洋自得地固守那片可怜的领地,然后在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内撒尿。这对于我这样一只娇生惯养的宠物来讲多少有失优雅,我只能固执地屈就于腐烂的落叶与潮湿的土地,这不合逻辑。
那又怎样,我已经把这份固执固执地坚持了近两个月之久,幸好夏季还没有过去,而冬季总是来得太迟。我懒懒地抻了一下腰身,把耳廓里那些湿润刺痒的水气抖散在午后的阳光下,抬头望向六楼的那个窗口。那是我原来的家,那个紧闭的窗户后面曾经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我称之为“我的家”。她抛弃了我,然后再也没有打开那扇窗。我不是一只野猫,在将近两个月之前,在她离开这栋房子之前。
如今我已经习惯于在垃圾堆里翻找口粮或在草丛里捕捉蟋蟀,偶尔会有蜻蜓飞过,却如同人们的善良一样少得可怜。不,我不能这么说,我虽然是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猫——今天,我终于肯用流浪这个词来定义自己了——但我还是在那些遗失了善良却多少残存那么一丝怜悯的人类中间得到了些许温暖和乐趣,是的,我想说的是乐趣这个词。说实话,我并没有在我突然消失了的主人身边得到多少乐趣,因为她经常一言不发,枯坐整个下午,直到想起在我的粮食里倒上半杯牛奶。这或许是我爱上她的原因之一,对,半杯牛奶,这让我感觉到她也爱我,但更多的原因是她一言不发。在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爱和乐趣多少存在一些悖论。忘了说,我是一只灰白条纹的虎皮公猫。
一只灰白条纹的虎皮公猫的乐趣如今仅限于夜晚亮着灯的窗台,十公分或者更宽一点,我不懂为什么现在很多的建筑没有窗台,而只是整块的落地玻璃,使得我无从落脚,当然,我已经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轻功,这让我区别于一般的猫,嗯嗯。我更愿意这样评价自己,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现在我不想再说什么,我要找到一些食物填饱肚子,然后等待夜晚的来临。
2、
夏天的夜晚依然闷热,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我的老相识那里拜访一下了,这个星期以来,我耽于那个昏暗的窗口,守侯一个人的归来。现在才九点,床头的闹钟提醒我来得有些早,大概还要等半个小时或者更久,于是我沿着十公分或者更宽的窗台向左边那个窗口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绕过铸铁栅栏的外沿,在凹形的底边轻轻一点,跃上左侧的水泥窗台。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但毕竟距地面有十几米高的落差,多少让我有点紧张。
这个时代单身的人可真多,如同这个季节单身的猫一样多。我调整一下视角,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了下来,电视里正在放一档娱乐节目,那个男主持人丑得离谱,却总爱把自己包裹在华丽的礼服下面冲镜头张牙舞爪,十分钟之后我便烦了,烦的时候我只想打哈欠,伸伸懒腰,却不想离开。男主人的行为吸引了我,他一直扭腰低头拨电话的动作让我错愕,仿佛要把那个灰白的听筒吞到嘴里,他一定在咬牙,虽然我只能看到他深深弓起的肩膀和后颈的一丛头发。他固执地在拨同一个号码,使我不得不相信在那个滥情的主持人喷吐了一公升唾液之久的时间里,他的手指未曾离开电话按键,我有些同情他,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他把电话接通,当然,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个接不通的号码,或许是他离家出走的老婆?他因为一点蒜皮小事关了电话的女朋友?他绝望的想要放弃生命的哥们?或者仅仅是一个类似110的求助电话?要知道,这个时代110总是拨不通的,因为每一秒钟都有数不清的出离道德轨迹之外的事情发生,无论是占线还是厌倦,总是让人遍寻不到求助的对象。右边的窗口依然没有亮灯,如此我还是打算离开,我站直前腿,打了个冗长的哈欠。我们权且把他叫做电话先生,我现在决定离开电话先生的窗台,去探访我的一位旧友。
这个位置可以穿过客厅清楚地看到她家的防盗门,没有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我还可以在窗台上发会儿呆,看会儿星星,天空的星星真少,目力所及的只有一颗,于是我只能一直盯着那颗星星看。我叫它沙子,因为我觉得天空更像海,夜海,我曾经见过一次,同无星的天空一样让我恐惧,而这颗沙子便是不幸落入我眼睑内永远擦不去的一颗。我宁愿相信它是我的主人消失后给我的第一个暗示,但我还不知道它暗示的是什么。
3、
防盗门沉重的吱嘎声把我由夜空拉回到窗前,我之所以喜欢上这个姑娘,多半是由于她的一个嗜好,是的,她甚至是在放下乳白色斜肩背包按亮吊灯的同时拉开了冰箱的门,乳白色的冰箱吐出一盆色泽鲜亮的蔬菜沙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爱乳白色,窗帘、床盖、靠垫、家具,诸如此类。起初我怀疑她的职业是个护士,但显然不是,所有能捕捉到的细节都不曾给我任何证实,其实我想说,她的家总给我奶牛养殖场的感觉,乳白色的奶牛,一头挤向另一头,抖动着饱满的**,肆意地朝周遭喷涌着**……我一直叫她沙拉小姐。现在,沙拉小姐开始吃她的沙拉,昨天晚上的沙拉,她从草绿和柠黄中叉起一些粉红色的块状物填进嘴里,那些淋漓的肉色酱汁让我倍感饥饿,我宁愿相信这饥饿感是我不停反胃的结果,我不喜欢沙拉。
我的沙拉小姐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整盆沙拉后才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捧着沾满酱汁的空碗发了一会呆,我知道一个小时之后她会去做一盆新的沙拉,所以从不肯和她一起对着这个黏腻的玻璃容器哀叹。然后她开始剔牙,身边的茶几上总是有各式各样色彩不一的牙线,我不相信她能从蔬菜沙拉的牙缝里剔出肉丝来,但她还在剔,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那接下来的一分钟呢?她先是麻利地踢掉肉粉色的长裤露出淡紫色的内衣,然后把圆领衫和胸罩一起从上身剥除,消失在洗手间的玻璃门后面,这一系列动作明快而富有节奏,不得不让我对她抱有那么一丝景仰之情,我并不想说我是个偷窥爱好者,或者这一个星期以来仅仅是为了在这里等待一个发育得不太完美的女孩赤身露体,说实话,我只是想看她从浴室出来时那蒸腾着热气的身体和面孔,那些沿奶罐似的小腿滑落的几滴水珠,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她疯狂地热爱洗澡,却极少出门。
我盯着沙发上那团纤维织物,不停地走来走去,在十几米高的窗台上转身确实需要点自信,我有些烦躁。幸好沙拉小姐从一个干燥而娇艳的姑娘蜕变为一个湿润而纯净的少女只用了一刻钟时间,还不至于让我在烦躁中失足跌落楼底,但我开始厌倦了,作为一只猫,我很容易厌倦,这是本性。一个星期之前我已经仔细观察过沙拉小姐未化妆的五官,现在我并不想作进一步的描述,我开始打瞌睡,因为她开始切蔬菜沙拉。刀具在案板上有节奏的当当声很容易让我进入半睡眠状态,我不想睡在五楼悬空的窗沿上,只能站直身子继续踱步。我看到一盆拌好的沙拉山罩在玻璃纸下面被塞进乳白色的冰箱,看到乳白色的浴衣被扔在乳白色的沙发上,看到她从乳白色的背包里取出乳白色的化妆箱再次走进洗手间,我跃至建筑外立面排水管的衔接处打算离开。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半个小时之后,沙拉小姐将背着她的乳白色背包走出房间,走进这晚暗淡的月色之中。我坚信,这城市的某个地方正有一些饥饿的婴儿在等待喂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