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康见这对儿母子可怜,大起同病相怜之慨。
他在心中戏谑了一句:“谁让刚才那老道夸我尊老爱幼呢!”走过去,把手里的那碗汤递给了男孩儿的母亲,说:“我这儿还有半碗汤,大嫂要是不嫌弃就给孩子喝了吧……”
那少妇本想推让两句,却扺不住自己孩子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儿,嗫嚅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话,到了嘴边遂变作一迭声的“谢谢”了。
赵康不好意思受人谢意,说了声“不用客气”,便悄然走开了。
这时,桥头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衣男子高声喊道:要变天儿了!喝过汤的快快过桥上路啊!过了桥不远就到了你们各自要去的地方了……
黑衣男子话未说完,好几个人便上了石桥……
赵康也跟着人群走过去。
旦见桥边光秃秃的土路上盛开着一些鲜红的花朵,颜色红得刺眼,与这昏黄黯淡的景色很不相配。
赵康身体羸弱,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室外活动极少,上网读书却多,懂得的知识颇为驳杂。他知道这花瓣细弯、花蕊长吐、身姿妖娆而状如龙爪的花朵便是传说中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彼岸花。
传说,红色的彼岸花盛开于地狱,白色的彼岸花绽放于天堂。红色彼岸花花神是自愿投身地狱,开在黄泉路上,给离开人界的魂灵们一个指引和安慰……
赵康见了这红色的彼岸花,更加确定自己是死了,却也庆幸众生果然是身死有灵、并非断灭,不由得对这自愿常驻幽冥的彼岸花神心生敬意、合十一拜……
但他却不知道,那汤其实根本就不分什么蘑菇汤、牛肉汤、鲫鱼汤之类的,所有汤锅里煮的都只是一种叫作“忘川解忧草”的神奇植物,亦称:忘忧草。
将这“忘川解忧草”放进汤锅里,想着要煮一锅牛肉汤,那便能让嗅闻者嗅到的是牛肉汤的味道,所见也是飘着肉靡的牛肉汤。
如果想着要煮一锅鲜菇汤,那也是会让喝汤者嗅闻到蘑菇的香味儿、看到有蘑菇片浮沉于汤水之中的幻相……
“忘忧”一词说得好听,其实又岂止是忘“忧”?前世的所有记忆,一切一切也都会忘记得一干二净!喝的汤越多越浓,忘得越彻底;喝的汤味儿越腥膻,来世也就越愚钝……
那老道人生前乃是道家金丹派一脉的传人,是宋朝开派祖师白玉蟾的正宗嫡传。他少年出家,一生精勤修道,修行了足足一个甲子有余!
那老道炼丹修道也算得精进不懈,颇有几分道行,奈何却还是身死灵迷,妄动嗔心。他虽然未喝腥膻之汤,却跟赵康换了一碗盛得满满的浓汤……
老道明明是按照修行功德可以领半碗清汤,令来生智不昏钝;如若再逢良好机缘,便可忆起前生修炼心得的。
但是此番却因一念贪嗔,反而将这好处拱手让与他人而不自知。却不知又要几世投胎,才能再转为人身,得闻大道正法……
再说那赵康,因担心老道与那盛汤的姑娘争吵不断、激化矛盾,用自己那碗盛得满满的浓汤,换了老道手中的半碗清汤;又以软语温言一旁劝解,正是本着:“二人相争皆非人,见争不劝亦非人”的道理,舍己为人,息事宁人。
此与“道”暗合,自有福报。何况他又见病儿饥渴、为娘者一筹莫展。赵康自己忍着饥渴,竟将这仅有的半碗清汤也舍了……
舍得,舍得,无舍不得。赵康此举不是施舍了自己吃不下的多余饮食,而是忍着自己的饥渴,将汤食施予他人,其心性之良善悲悯,与那修行一世的道人可说是判若云泥了……
赵康过了石桥,身入一团浓雾之中。
他看不清前路周遭,旦觉脚下虚浮,重逾千钧的双腿竟然渐渐变得轻快,双脚渐似已离地面,身躯如在飘浮滑翔……
赵康自觉御风而行,越飘越高,速度渐快,倏忽间便冲出了浓雾……
这天也一下子变得晴朗了起来,景物明快,宛如空山新雨后……
赵康此时一灵独存,妙觉明心显现,明了那疲惫饥渴之心本是虚妄不实;知晓那充饥的热汤正是令人能够忘记前世种种的孟婆汤……
赵康在过了奈何桥后,看到身边那些人在迷雾中哭喊、哀嚎,挣脱不出迷雾的纠缠……
所以他此时身在高空,却并无丝毫惊惧怖畏之心,反而是如脱牢笼般的心生欢喜,盼着能“飞得更高,心生呼啸”……
赵康深感自由、毫无束缚,如飞鸟般的惬意。
他享受着俯瞰山川河流、峰栾叠翠的快意,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几何光阴,忽见有古意盎然的楼宇庭院、水榭楼阁……
他这一瞩目,身子便随其心意自然飞低,飘向前去……
旦见古城墙内车水马龙,宫殿巍峨,院落景然,街道屋宇,栉比鳞次……
他刚刚所见的那处庭院更是郁郁葱葱,假山瀑布、水榭楼台,皆美不胜收。屋室中更似隐隐传出女子调笑之声……
他这一心生贪恋,忽觉失了凭仗,遂从高空直坠了下去……
赵康疾速坠落,心生大惊怖,不由自主地张开口大声呼叫,却觉得喉咙似被堵住了一般,怎么也叫不出声响,如痰塞其咽,似骨梗在喉……
他周身努劲儿,再一勉励,耳听得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竟是婴儿之啼发于自己口中!
赵康这一惊非同小可!睁眼四顾,眼前景象模糊,却能依稀辨认出床幔屋梁、人影憧憧;而回顾自身,已然是一个光溜溜的初生婴儿模样……
赵康还未回过神来,耳听得有年老婆子略显沙哑的声音和年轻女子娇滴滴的雌音夹杂,皆喊着相同的一句话:恭喜夫人、贺禧夫人,是位小公子……
赵康闻听此言,赶忙要伸双手捂住……下面……
呃?不对!这可不是新生儿能有的动作反应!
赵康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重要问题,忙硬生生停住伸向腰胯下的双手……好险!差一点儿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惊世骇俗了!这算什么?有圣人之象?生来即知羞耻、懂礼仪?
紧接着,屋内又是一片嘈杂喧闹……
想必是初生婴儿的视力还未发育完全,赵康眼中一片朦胧,也看不清躺在床上的那位夫人面貌,只隐约看到那女人被汗湿了的头发打成绺儿,贴在额头颊边,呼吸微弱、疲惫不堪……
赵康百感交集,心神激荡,双眼一阖,竟自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