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巷巷尾有扇大门,已分辨不出是暗红色还是褐色,铁环上方钉着一个孤零零的暗绿色信箱。门槛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专心致志地低着头,用粗壮拙笨的手指玩弄着自己的衣扣,一会儿解开一会儿扣上乐此不彼。
我和三两个玩伴一路蹭着墙悄悄来到她身边,弯着腰歪着脑袋看她,心中既兴奋又害怕。
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扭头看过来,我们瞬间脑海中停止了所有对她的惊怵想象,只是好奇地盯着。见她狗咬式的刘海遮住了整个前额,一双大大的眼睛呆滞且无神,长长的鼻涕随之一吸了无踪影,发现我们后她半张着嘴,口腔像个黑黑的无底洞,还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啊,疯女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伙伴们一哄而散,吓得各自飞奔往家跑,整条黑虎巷充满着孩子们嬉闹的惊叫声……
儿时的玩闹记忆犹新,童年的趣事历历在目,我干脆在石登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个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思绪又飞回到了幼年时光。
桃花坞的花大腿、荷花塘沿的大脚婆、石板路头卖石化棉花粉的大头、还有毕家的毕矮子,这些街头巷尾的传奇人物,成为了孩童时期百听不厌的有趣故事。而黑虎巷的疯女人不一样,她是我隔着十几米路的邻居,不但不会伤害别人,还非常喜欢小孩子,虽然有时会疯疯癫癫,可大人们从不嫌弃她,小孩子们只要一天不见她,都会跑去找她阿嫲,问她你家囡囡去哪了?
儿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不过初见囡囡时的情景却令人无法忘怀。那时,各色透明糖纸在我们小伙伴中是最流行的玩具,双手举着糖纸遮住眼睛,在狭窄的弄堂里从这头跑到那头。如果糖纸是红色的,那地面、墙壁、天空都是通红一片;如果糖纸是黄色的,那看到的景象全是金碧辉煌,有趣极了。
“你别走……跟我回家……你把我孩子送哪去了?”
一声喊叫惊动了整条弄堂,玩糖纸的我们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个个站着看却不敢向巷尾的宅门靠近,我亲眼见一个壮硕的女人歇斯底里地从大门里冲出来,边哭喊边拽着门口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子不放,女人的喊叫声与哭泣声混在一起,根本听不清是什么?只知道她在用全身的力气想拉那个男的进屋,而那个男人一脸的惊慌,脸色都吓得惨白,衣服被拉得蹦了几个扣子,他也在使劲地摆脱那个女人,拉来扯去几个回合依然无果,弄得狼狈不堪。
此时,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忽然一只大手拉住了我往后退了两步,我仰头一看是沈妈妈,正焦急地瞪着我说:“站那么近,被打到怎么办?”边说边把我拉到她身前。
“囡囡又疯了又疯了。”
“只要是穿旧军装的,她都认为是她以前逃走的老公。”
“家里大概没人,拉她的人都没有?”
“我们哪敢拉?阿嫲出去了,快叫阿公来。”
四周围观的大多是妇女与小孩子,见那女人又哭又闹拉扯着男的不放,甚至还开始动手打那个男的,一伸手朝男子脸上甩过去,顿时,那个男人鼻血直流,被她推着靠在墙边不再挣扎,无奈地用手擦着脸上的鼻血。
我被这一幕吓得赶紧用手捂起自己的鼻子,生怕被打到一样把头扭到沈妈妈怀里。
“让开。”一声大吼从门里传出来,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集中了过去,只见平时和蔼的阿公心急火燎、忍无可忍地冲出门,围观的人群连忙朝两边分开。阿公直奔到囡囡身后没说一句话,意想不到的是直接把藏在身后的一根锄头柄高高地举起,对着疯子样的囡囡左腿砸了下去……
我被沈妈妈拉回了家,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不知多久,慢慢地我才从大人的聊天中得知真相:一九七四年左右吧?囡囡正值豆蔻年华,加入了建造兰江大桥的大部队中,在期间她认识了一个男青年,两人有了感情还早早地成了婚,等到兰江大桥造好后,他们的孩子也有了半岁多。可是,人情似纸张张薄,某天,这位外地老公抱着她们的孩子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囡囡找遍了全镇都没有男人与孩子的踪迹,哭哭闹闹也无济于事,过了半年就成了这个疯疯癫癫样。阿嫲阿公无奈只好把她送到乡下,过了五六年以为病好点了才把她接回家,谁知,她只要见到穿旧军装的男人从门口走过,就上去拉扯还问其要孩子,因为他老公出走时就穿着一件旧军装。
此后,铜黑巷的疯女人人尽皆知,有时,她安静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过往的人群,要不拄着一张高脚长条板凳,一瘸一拐地在巷子里来回走,她再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黑虎巷的熊孩子们不但不再怕她,还老逗她、欺负她,为什么呢?因为,她老是请我们吃大白兔奶糖。
爸爸出差时给我买了一副儿童太阳镜,我戴起来可神气了,去外婆家我也戴着墨镜,拉着妈妈的手经过巷尾,那个坐门槛上的囡囡见了我,脸上连忙露出傻傻的笑容,伸出大拇指对着我说:“小金子,戴眼镜真漂亮!”对于她的夸赞我居然照单全收,心中乐开了花。
囡囡简直是神预言,第二年,我家搬到延安路小学边上,读小学的我由于近视配了眼镜,戴着再也没有拿下来过。
直到我结婚后的某一天,在一条小街上走着,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
“小金子。”
是叫我吗?这个小名已很久没人叫了,奇怪?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健硕的中年妇女,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夸张,借拄着高脚板凳一步一瘸地朝我走来,囡囡?我的天哪!她居然还认得我,在我惊诧的这会儿工夫她已来到我面前,我在她的笑容中明显地看出了胆怯。
“囡囡,你还好吗?”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只是盯着我看,忽然又兴奋好像眼中发了光一样:“小金子,给我一块钱,我想买碗面条吃。”她一脸期待。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十块钱递给她,听见她居然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不再看我一眼扭头就移着板凳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她的背影在我脑海里是那么的熟悉。
今天在敬老院能再次有幸见到年老的她,依稀过往仿佛就在昨天,不知她还能不能认出我,可怜的囡囡,希望她在敬老院能安定度过余年!
她的背影早已离开我的视线,收起思绪定定神,起身见老公正走过来。
“姑姑回来没有?要不要上去等?”
“快了,我们先上去。”老公一边看手表一边说着,一脸笑眯眯心情特好,估计是那盘棋局扣人心弦够精彩!
人生如棋局,因为落子无悔,所以步步惊心,棋局可以重来,而人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