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研究存在着自己的优势和缺陷。优势方面，是提高了准确观察的能力，扩展了契诃夫学的文化语境；但天生的缺陷也不可避免，那就是缺乏系统性和深刻的理论基础。在一些篇章中过度阐释和牵强附会的倾向也十分明显：比如第12辑中Т.Ю.伊利尤辛娜在文章《契诃夫笔下的“幸福的气味”（文学嗅觉分析经验）》中把植物学动机当做中篇小说《我的一生》中的系统结构。对短篇小说《在圣诞节节期》的解释更加奇怪。女婿把女儿带到了彼得堡并在水疗院当看门人。这原来却是暗示：蛇，掌握生命水和死亡水的极远王国的守卫者，把姑娘拐到北方；在不识字的瓦西丽萨的请求下写信的伊戈尔，是格奥尔吉·勃别多诺谢茨基督教神话中斩杀蛇（恶龙）的圣徒和英雄，他应该从蛇那里救下姑娘，但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四、文学联系20世纪末，俄国著名符号学家尤里·洛特曼在勃洛克研讨会上提出一个宏伟构想：用想象中的两脚规勾画出俄国文学从普希金到当代文学发展的圆形图，这个两脚规的尖端当然要落在勃洛克的时代，然后他脱离勃洛克主题补充说：“用这种方法划出的圆圈将还会有一个年代学和历史学的中心——契诃夫。”［10］（11）今天，契诃夫这个名字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磁力场，许多研究个别问题的专家各自在不同领域的文化场内寻找到“契诃夫中心”发出的引力。研究者们发现，不论是对现实主义还是对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进行深入发掘，其线索都可以延伸到契诃夫的创作。比如俄国2007年出版的专著《契诃夫咨文》的作者Н.А.德米特里耶娃便是一位艺术理论家，主要研究俄国和西方艺术史（从波提切利和米开朗基罗到梵高和毕加索，从亚历山大·伊万诺夫到巡回展览画派和弗鲁别利），但是她在生命的晚期却进入了契诃夫的磁力场，称契诃夫的“吸引力随着时间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不断增强”［11］（18）。而另一位马雅可夫斯基研究专家С.А.卡马罗夫在2002年出版的专著《А.契诃夫——В.马雅可夫斯基：与19世纪末—20世纪前30年的俄国文化对话的喜剧图》中把契诃夫和马雅可夫斯基看作两个不同时代的代表加以论述。作者认为，由于有了契诃夫这位大作家的贡献，19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初这一段时间具备了与“白银时代”类似的文化特性，在契诃夫周围形成了一个多元价值取向的文化精英圈。从中可以看出，以契诃夫为中心绘制一幅完整的文学联系图景，不但可以清晰地构建俄罗斯大文化史的纵向框架，而且能够在以往没有进入研究视角的边缘领域进行开拓性的挖掘，对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俄罗斯文学的发展流向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俄罗斯民族历史不算悠久，但知识界对本民族古代文化的研究一直是诸多文化课题中的显学，几乎所有的大学者都曾涉猎过俄罗斯古代文学的研究，绘制完整的契诃夫文学联系图必然少不了向古代源头的寻根之旅。2000年С.Ю.尼古拉耶娃出版了从“古代俄罗斯根基、传统、源泉的角度”［12］（164）系统研究契诃夫创作的专著《А.П.契诃夫和古俄罗斯文化》。在这部著作中作者力图囊括契诃夫作品和生活中与古代俄罗斯文化有联系的一切信息，为了达到资料的全面性，论著开篇便把目光投向过去研究中常常忽略的一部文献——契诃夫未完成的学位论文《俄国医疗事务》，证明契诃夫熟悉古俄罗斯文学，而且该论文的构思已经“远远超出医学范围并获得了普遍的人道主义性质”［12］（9）。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安东沙·契洪捷的早期幽默小说对古俄罗斯文献体裁——书信、申诉、训诫、演说、医书、尺牍大全、公报、历书等——作了直接的风格戏拟和借用，而契诃夫的晚期作品中则隐藏了对古代文学的模糊暗示。在寻找这些文本间联系的同时，研究者认为，契诃夫作品和古俄罗斯文学接近的基础就在于对同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问题的哲学思考，因此“古俄罗斯根源成为契诃夫艺术人类学的基础”［12］（164），契诃夫的“人和世界的概念”正是“在与古罗斯对话中”［12］（165）产生的。
在俄罗斯，研究契诃夫与经典作家的文学联系一直是经久不衰的选题。最早对契诃夫与经典作家的文学联系进行科学的比较研究的著作是1963年出版的В.Я.拉克申的专著《托尔斯泰和契诃夫》，对这两位同时代作家的生平和思想中的互相影响与碰撞作了别开生面的评述。20世纪90年代俄国科学院世界文化史学会契诃夫学委员会出版了《契诃夫和普希金》、《契诃夫和他身边的人》、《契诃夫和“白银时代”》系列比较研究论文集，多方面论述契诃夫和前辈、同时代人以及20世纪文学的联系，为21世纪绘制契诃夫文学联系的完整图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绘制契诃夫文学联系图这一综合工程中，个人出力最大的首推俄国著名契诃夫学家В.Б.卡塔耶夫。他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专门致力于契诃夫文学联系的课题，1989年出版专著《契诃夫的文学联系》，找出了契诃夫与托尔斯泰，80年代文学界同仁们以及20世纪文学相联系的多重线索。我们都记得契诃夫本人对作家比较研究并不看好，因此卡塔耶夫的这一选题不无风险，而研究者的贡献也就在于正式宣告了对契诃夫比较研究的“合法性”。2004年卡塔耶夫再接再厉，继续跟进契诃夫文学联系的研究，推出一部重要专著《契诃夫加……：前辈，同时代人，继承者》，这本书以契诃夫为中心，考察的主题既有19世纪重大文学主题“谁之罪”的演变，也有关于“20世纪文学鸟类学”的细致入微的探讨；纳入其研究视野的作家不仅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扎米亚金、索尔仁尼琴等文学巨人，还有一些今天似乎被巨人遮蔽，但在文学史上极有意义的与契诃夫同时代的作家，如列伊金等80年代讽刺作家，博博雷金、埃尔杰利等自然主义作家，这些名字正是在契诃夫文学联系的索引中构成了俄国文学史的完整框架。
20世纪末，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许多处于西方主流文化圈之外的民族国家纷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作为前两个世纪与西方对峙的超级强国，俄罗斯在政治和文化格局中一向另立山头，在世纪之交欧风美雨的吹打下，确立本民族文学的世界影响便显得尤为迫切。2000年4月俄罗斯国立人文大学首次就“俄罗斯斯堪的纳维亚文学联系”这一主题召开研讨会，2004年为纪念契诃夫逝世一百周年，第二届研讨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该地区三位著名剧作家——易卜生、斯特林堡和契诃夫——的创作对话上，并于2007年将大会材料整理出版。该文集把这三位作家统一在“新戏剧”概念下，文集中提出的问题涉及19世纪末非同寻常的诗学思想和戏剧实践，也涉及新戏剧对20世纪戏剧发展施加的强大影响。这些问题始终是世界文学研究的核心，因此三位剧作家构成的文学联系图景便具有世界意义。
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集体编撰的《文学遗产》，将其从1931年问世以来的第100卷纪念版献给了契诃夫走进世界文学版图的历史，该版著作题为《契诃夫和世界文学》，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便开始构思，共三册书，第一本于1997年出版，第二和第三本于2005年完成了全部出版工作。这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其资料包括各种语言对契诃夫的翻译，各国、各大洲自身文化的多样性和初识契诃夫时的不同反应，以及各国文学界对契诃夫研究所做的扎实贡献；引用文献的时间跨度超过了一百年，从契诃夫首批作品的译介到21世纪初；涉及的历史事件涵盖了政治、经济、文化多个层面，简直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比如希腊的国内战争，葡萄牙萨拉查独裁的建立和推翻，20世纪60年代丹麦的社会政治断层，美国的反越战抗议、摇滚文化，苏联的解体等等，我们特别关心的与中国有关的事件包括五四运动、抗日战争和“文化大革命”。乍看起来显得有些混乱，但却真实地反映了契诃夫作品高度的现实性和迫切性。对于契诃夫同世界各国已有文学的比较，该著作也提供了完整的资料汇编：有同易卜生、斯特林堡、梅特林克的对比，有同贝克特、卡夫卡、威廉姆斯的对比；在瑞士他被称为自己时代的荷马［13］（2.565），在中国他的讽刺小说与《儒林外史》比肩［13］（3.43），在日本他与17世纪作家井原西鹤齐名［13］（3.86），美国南方女作家尤多拉·威尔第断定他“接近今天的世界，尤其接近美国南方……”［13］（2.722）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在相邻的章节里谈到他与各自民族的亲近［13］（3.238，279—280）……总之，正是“全人类性，而不仅仅是俄罗斯或其他某个具体民族的气象”［13］（2.64）成为作家的公认品质，构成了契诃夫文学联系图景的世界性规模。
今天，契诃夫学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日益扩展，证明了契诃夫作为历史奥秘的寻求者和人类共同价值的承载者的无尽魅力。他改变了并且仍然在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他在看待生活的倾向上，在自己对体裁、形式、语言的自由试验中，既推动了时代理性的勃兴，又超越了取得时代霸权的唯理主义倾向。他对人的价值、对周围环境的价值的关注，他对生活的信任，他对任何权威判断的不接受，他的勇敢和希望对于21世纪的我们同样重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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