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他永远不会给我连他自己都不满意的答案，然而，让自己满意也是不容易的。而且，我们两人都不会因为知道什么而骄傲，我们引以为傲的是能避免错误。找不到解释并不可耻，让我们感觉可耻的是用错误的道理来欺骗自己。最合适我们的，也是最常从我们嘴里说出来的，是“我不知道。”我们并不为此羞愧。不过，不管他是给我一个无聊的答案，还是用“我不知道”这样便利的说法来逃避功课，我的回答是一样的，“那么我们观察看看吧”。
166要是孩子用两根交叉的指头转一个小球时，觉得是两个球，我就会让他在确信只有一个之前，不要用眼睛看。我希望这个例子足以清楚地说明我的学生迄今为止心灵上的进步，以及他一路走来的历程。我更愿意让他保持无知，而不是让他知道各种各样的事物。我给他指出通向科学的道路，这条路是漫长的、缓慢的、难以抵达的。我带着他走几步，但是不能让他走远。
167我们大部分的谬见并不是自发的，而是来自于别人的。不断的练习能培育心智的活力，正如劳作与疲惫能锻炼身体一样。另外的好处是，他心智的发育与体力的发育是成比例的，精神和身体都不能超载。在把各种事物储存在记忆中之前，要对其进行理解，只有这样从记忆中取出来的知识才是自己的，否则我们便处于危险之中： 记忆中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存的都是根本没有经过自己消化的知识。
168爱弥儿懂得不多，但所有的知识都真正属于自己，从不会一知半解。他拥有的少量知识中，最有价值的是： 他知道，他尚未了解的，以后的某一天也许能了解。更多的事情是别人了解的，而他永远也不会了解了，并且仍然有无穷的知识从不曾有人了解过。他有颗包罗万象的心，不是因为有丰富的知识，而是因为有获得知识的能力。
169他开放的心灵，聪明的头脑，为一切都做了准备，并且如蒙田所说的，有能力学习，而并非已然获知。只要他知道他行为的原因，信念的原因，我就满意了。再说一次，我的目标不是给他知识，而是在需要的时候，他有获取知识的手段，我教他准确地估计知识的价值，教他爱真理胜于一切。这样的教育办法，进展是慢的，但确定的是，永远也不会需要重头再来了。
170正如暴风雨之前必有狂风大作，滋长的欲念也以骚动来宣布这种喧嚣的变化到来，一种压抑的亢奋预警我们危险的降临。脾性的变化，怒火的频繁爆发，持续的心神不宁，以往他遵从你的声音，现在也变得充耳不闻，他就像头脑发热的狮子，不再相信他的监护人，拒绝被人控制，这时候要小心了！你小心翼翼关上的通道门已经打开了，狂风卷荡，若你的手松开船舵，一切就完了。
171这时期就是我说的第二次的诞生，这时候人才算真正进入了生活，从此之后人类的欲念对他来说就不陌生了。在此之前，我们关心的都是孩子的游戏，现在这个阶段，是具有重大意义的。通常的教育在这个时期就结束了，其实，这才是刚刚开始的时候。
172欲念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手段。因此，消灭欲念既是荒谬的，也是没用的，这是对抗大自然，暴殄天物。我们自然的欲念是很有限的，它们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工具，它们使我们能够达成保持生存的目的。而所有那些奴役我们和毁灭我们的欲念，都是从别处得来的。
173唯一生来就有，且只要生命存在就不会离开的根本欲念，是自爱。自爱的欲望是原始的、本能的、先于其他一切欲念的，从某种意义说，其他一切欲念都不过是它的演变罢了。所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一切欲念都是自然的。只是，这大部分的演变，都是外来影响的结果。没有这些外因，是决不会发生的。而这些演变，非但对我们没有好处，反倒有害。它们改变了人的原始目标，与人性相悖，然后人们便会发现自己脱离了天性，与自己在作斗争。
174保存自我的需要，要求我们必须爱自己，我们须爱自己胜过其他一切，于是这样的情感直接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对我们的生存有利，我们都会喜欢。起初，这个附加条件是纯粹无意识的。我们趋向那些有助于我们幸福的，而厌恶那些给我们带来损害的，完全是盲目的本能。
175小孩子自然而然倾向于友好的感情，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是来帮助他的，而且从这样的经验中，他培养出了对同类友爱的习惯。不过，随着关系的拓展，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进而导致责任感与内心的倾向。然后，孩子就变得专横、嫉妒，会骗人、会报复了。如若强迫他顺从，他自己却看不出这样做的用处，他就会将此理解为我们的怪诞，以为我们是要折磨他，他自然会反抗的。
176自爱涉及的只有我们自己，只要我们的需要得到满足，自爱就得到了满足。然而自私则永远在拿自己同他人比较，永远也不会满足，也满足不了。自私心将自己优先于他人，却要求他人关心我们甚于关心自己，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自爱产出的是温柔有礼的性情，而自私却导致忿恨和愤怒。
177所以，只有需要不多，不与他人过多比较的人，才会有真正的良善。是的，人不可能永远独自一人，所以始终保持良善是困难的。而且，困难还会随着他们与他人关系的扩展而增加。所以，为了防止新的需要而诱发堕落，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采用技巧和办法来保护人们的心灵。
178人类恰当的学习，是学习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当他只能根据自己肉体的需要认识环境时，他应当学习自己与物的关系，这便是他童年的功课。当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需要，他就必须要研究与人的关系了，这是他终其一生都要研究的。现在，我们的学生到了该开始的时候了。
179自然的教育是又晚又慢的，而人的教育多半则太早了。自然的教育，是感官刺激了想象。而人的教育，则是用想象唤起了感官，使感官没有成熟就开始活动，削弱个人的能量，而长此以往，孩子们早熟，就能迅速地分辨出，端庄的外表掩盖之下的不良习惯。强加给他们的正经说法，要他们行为得当的教训，以及你用来遮挡他们眼睛的神秘面纱，反倒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显而易见，按你们的教育方法，你们想掩盖的，他们就打算去弄懂。你们所教的一切，都没有这个学得快。
180参考些经验，你就会知道，这种愚蠢的办法加速了自然的进展，毁损了人的性格。我们是应该早早就告诉孩子那些他们会好奇的事情，还是以体面的理由敷衍推迟呢？这是人们经常讨论的问题，我们从上面的考虑中就能找出解决之道来。我觉得这两个办法，一个也不能用。
181首先，如果我们不给机会的话，就不会有好奇心。因此，我们一定要注意不要给这样的机会。第二，并非强迫我们回答的问题，我们没有必要用欺骗来回答提问的人。即便是叫孩子闭嘴，也比向他撒谎强，如若他已经习惯你不回答他无关紧要的问题，这样的待遇是不至于使他感觉万分诧异的。若最后你决定要回答他的问题，那就要尽量坦率明白，不要含含糊糊也不要混乱，也不能发笑。去满足孩子的好奇心，危害比引发他的好奇心少得多。
182你给他的回答要慎重、简短和肯定，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不决。应该不用我再强调，还要说真话。大人都意识不到对孩子撒谎的害处。老师只要撒一次谎，他教育的成果就毁于一旦。对孩子来说，对某些事情的全然无知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但那些不可能永远向他们隐瞒的，就应当尽早告诉他们。要么就不让他们产生好奇心，要么就在好奇心到了一定的年龄，变成危害之前就满足他们。对学生的引导，很大程度上你要看他个人的情况，他的社会环境，他为自己寻找的社会位置等等而定。任何事情都不能留给偶然性去解决，如若你不能肯定让他在十六岁之前都对两性保持无知，那么在他十岁之前就让他了解好了。
183我不喜欢人们对孩子讲话过分的复杂，也不喜欢他们不能直言不讳就拐弯抹角，你们这样做，他们终归是能发现的。在这些问题上，最好的办法永远是简单，不过，他那被恶习污染的想象力，使耳朵也尖起来了，迫使我们不断地推敲自己的词句。言语朴素没有关系，必须要避免的是淫邪的观念。
184尽管行为端正对成年人是自然的，但对孩子并非如此。端正始于对于偏颇的了解，孩子并不知道偏颇，怎么会了解端正呢？如果要教训他说行为态度要端正，等于在告诉他们说有值得羞耻和邪恶的事情，无异于催使他们去了解并不知道的秘密。迟早他们会发现的，这触碰想像力的第一颗火花，理所当然地加速唤醒了他们的感官。脸红是负罪感的信号，真正天真的人是不会害羞的。
185我只找到一个办法，能使孩子们保持天真，那就是他周围的人都要尊重和爱护他的天真。如若不然，我们再如何努力保证他一无所知，也迟早要失败。一个微笑，眨眨眼睛，无心的姿态都会把我们试图隐藏的一切告诉他，让他感觉到我们在掩饰。文雅的人喜欢使用精致的词语和表达方式，孩子们因为不了解这些知识，就只能感觉自己不适合这样的场合了。
186但如果我们真正尊重孩子们的天真，我们很容易能找到与他们交谈的简单词汇，并且是对他们有好处的。有一些直率的语言适合孩子们，并且能让他们高兴。用这样的语言对他们说话，还可以转移他们危险的好奇心。说话的时候坦率，他们就不至于疑心还有事情没有说出来。把粗话和他们不喜欢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你就能扑灭他们想像力的第一个火花。不要禁止孩子说那些话，知道这些观念，但在他了解之前你可以让他厌恶它们。
187“小孩子是怎样来的？”这个尴尬的问题，孩子们提出来是非常自然的。对这个问题回答得明智还是愚蠢，往往能决定孩子们一生的品行与健康。妈妈想逃避这个问题，又不用应付孩子，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叫他闭嘴。如果孩子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早习惯了这样的回答，不会疑心现在的话题有什么秘密，也不打紧，不过妈妈从不会就此为止的，她也许会说，“这是结婚的人的秘密，小孩子不要这样好奇。”这样说，对妈妈没什么，不过她的孩子，被这样轻视的态度伤了自尊，不发现结婚的人的秘密，就不会消停了。而且，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188这个问题，我曾听到过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比其他答案都让我印象深刻。这个答案出自一位言语行为都额外谨慎的妇女之口，不过她知道必要的时候，为了孩子的幸福和德行，就不应该害怕责难，也不应该开愚蠢的玩笑。不久以前，她的小男孩从小便里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深受折磨，不过这个灾难已经过去了，他都忘记了。这个求知的孩子问她，“妈妈，小孩子都是哪里来的？”这位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女人从肚子里拉出来的，很疼，有时候会把命都丢掉的。”
189随之而来，疼痛和死亡用悲伤掩盖了这个问题，令孩子的想像力消失，克制了他的好奇。这样一来，孩子想到的是生孩子的结果，不再是原因了。这就是这位母亲的回答提供的信息。如果这一问一答的不一致，会让孩子继续问的话，他的念头已经被转到人类生来的弱点之上了，痛苦的想像是令人厌恶的。这样的谈话，怎么会刺激他谈下去呢？所以你看，这既没有背离事实，也不需要为了教育孩子而欺骗孩子。
190你若是希望让日益滋长的欲念建立次序和规律，那就要延长它们的发育时间，让它们在萌芽阶段，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样的话，自然就可以控制它们，不需要借助于人力。你所要做的，只是交给自然就好了。要是你的学生只有单独一人，你就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了。但是，他周遭的一切都会使他的想象力燃烧。
191感性是一切欲念的来源，而想象力决定它们的走向。凡是能感知关系的生物，只要关系发生变化，都会受到惊扰。但凡觉得另外的关系更合适他的天性时，他是会想像或是幻想的。将有限的生物的欲念改造成邪恶的、错误的想像，即便是天使，只要有欲念，也可能会这样变化的。所以，人们必须认识人的一切天性，以便找出最适合自己的关系来。如何使用欲念？一是人类也要从个体去认识人的真正关系，二是根据这些关系去节制一切的情感。
192一个久经世故，受过文化熏陶，接受过现代文明训练的孩子，只是在等待，一旦有能力，就要把他早期接受的指导付诸实践，至于他什么时候具备能力，他是不会弄错的。他不仅在等，而且还会加快这时间的到来，他搅动血液让它提前沸腾，在他对这些欲望毫无体验之前，他就知道欲望的目标了。并非自然在刺激他，而是他强迫了自然，自然从未教过他什么时候成为一个成年人，在真正成为一个成年人以前，他在想法上就已经成年了。
193真正的自然进程是相对缓慢，渐渐进行的。血液渐热，心智逐渐发展，人格逐渐形成。聪明的工匠在工具使用之前，都会仔细地把每样工具都修整精巧。在第一个欲望产生之前，要经过漫长的焦躁时期，他们被延长的无知状态所蒙蔽，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血液开始发酵、沸腾，过剩的能量寻找出口，眼睛发亮，开始观察他人。我们开始对周围的人感兴趣，开始发觉我们生来不是要独自生活的。于是，心灵对人类的情感开放，开始具备获得有感情的能力了。
194精心培养的少年人能够产生的最早的情感，不是爱情而是友谊。他日渐成长的想象力令他首先获知的，是他的同伴。同类对他的影响早于性的影响。延长的无知期间还有另外一个好处。你可以趁着他初生的感性，在他年轻的心里洒下仁慈的种子。由于这样的努力在他的一生中，只有这段时间才可能有真正的成果，所以这个带来的好处是巨大的。
195我总是会发现，那些在青春早期便沉溺于女色和浪荡的堕落的年轻人，往往野蛮而且残酷。急躁的脾气令他们没有耐心，爱报复，易怒。他们的想象力只停留在一个目标上，其他的一切全都拒绝。他们似乎从来不晓得慈悲和怜悯，为了片刻的欢欣，他们是会毅然牺牲父亲、母亲乃至全世界的。
196与之相反的，在快乐天真的生活中成长的青年，他们最早的自然反应就是温柔的、真挚的情感。青春时期，不是仇恨和报复的年龄，而是同情、仁慈和慷慨的时期。就是这样的，我不怕这话付诸实际的考验，一个出身良好的孩子，能够在二十岁以前一直保持天真，他的青春时期是最好的。他是最大方、最善良、最可爱的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