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败以后,舆论界对浅野晃的批判比任何人都激烈,之所以如比,不仅因为他的言论明目张胆,还因为他在私生活方面没有任何辫子可抓。他洁身自好,白璧无瑕,反而更激起了人们对他的憎恨。矢野重也想,和他比较起来,自己怎么样呢?矢野重也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摇晃着满头蓬乱的头发,在勇拂的荒野中彷徨的浅野晃。他所支持的共产党、大日本帝国都一败涂地。矢野重也想,人们可以指摘他的愚蠢,但谁也没有资格嘲笑他的真诚。
三泽的矢野家,在日本战后的土地改革中失去了土地。剩下的茶园和自家用地勉强可以维持自耕农的生活。在艰难中,聪子和长子春雄同心协力,搞茶叶加工、批发和农业协会,摆脱了困境,赢得了村民的尊敬。聪子已经七十四岁。
幸好被烧毁的房子建好了,至今还在,庭院依然保持着从前的样子。
矢野重也首先向母亲报告了﨟沙的婚事:“可是,常言说好事多磨。本应该当新郎的宫田正三郎的哥哥,因为受昭和电工事件牵连被逮捕。有亲戚说,善次被关起来了,这时候还是别谈婚事。我是为了听母亲的意见才回来了的。”他讲了回乡的目的。
“﨟沙的未婚夫被抓起来了吗?”聪子问。
“没有。他是物理学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矢野重也回答说。
聪子马上说:“既然这样,有什么好商量的?”她的眼神在问矢野重也,你到底要商量什么?她听了儿子的一阵说明后训诫道:“你最近变成了凡夫俗子。这样虽然叫我放心,但想起从前,你不会因为这种事犹豫不决。”她又补充说,“你的曾外公丸尾文六说过,革新离不开监狱。”
“啊,对不起。”矢野重也低头道歉时,扪心自问,是啊,有什么可犹豫的?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哈哈大笑。笑声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哈哈哈,哎呀,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呀,哈哈哈。”
矢野重也发觉母亲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终于止住笑说:“对不起。没想到会犹豫起来,连我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庸俗的市侩,所以觉得可笑。”他道完歉后,一口气说,“结婚典礼打算定在秋天十一月十日。不管昭和电工疑案情况如何,也要按期举行。届时务请母亲出席。”
经过这些波折,婚礼如期举行,矢野重也感到高兴的是,新郎的哥哥宫田善次保释后也出席了。只是应该由宫田善次代表亲戚家族致词一事,考虑到当时的社会气氛,由矢野重也来代替。
会场很静。矢野重也独自走到麦克风前,开始讲话:“本来应该由宫田善次君代表新郎宫田家向大家表示感谢。但他因种种原因有所不便,所以由我来代替向大家表示感谢。”
矢野重也之后夸赞了新郎的性格,说他与﨟沙是一对天作之合的夫妻,还讲了奈保子的优点。他说这有点津津乐道家事之嫌,就比打住,引起一阵笑声。讲完话时,他用德国共产党领导人罗莎·卢森堡的名字为女儿命名时的心情,突然像穿透厚厚云层的一抹阳光,在他的心中闪耀。
那是在三·一五事件中被逮捕,在狱中退岀共产党,组建日本共产党劳动者派不到一年的最困难的时期。矢野重也与奈保子从上落合搬到了大森的马込。奈保子为来的同志们做饭,做酱湯时,同志们就抱着﨟沙去散步。﨟沙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如今,﨟沙已经成为一个诚实、稳重、正直的大姑娘。看着身着传统新娘礼服的女儿,矢野重也感到内疚,差点流出眼泪。这种心情,与经历过种种艰辛的奈保子是相通的。
矢野重也一边在莅临的政界、财界的领导人、几位文人面前致谢意,一边想即使在女儿的结婚典礼上,自己也有不能说的记忆和想法。
请来的客人,大多是敬重宫田善次、矢野重也为人的人。他们对于矢野重也岀人意料的答谢词说“一旦成为新娘的父亲,矢野也变得心平气和了。”这些话既是表扬,也是明显的批评。
﨟沙的婚事,使矢野重也在考虑今后的生活方式时,朦胧中受到一点启发。他亲身经历的昭和电工疑案,使他懂得,经济界人士的人生,也是波澜起伏的,想坚持自己的人生宗旨也并非易事,不时也要与社会战斗。围绕着经济安定九原则与GHQ对决时也很紧张,但这次不同,亊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然而,困难却能激发他的勇气,使他觉得,即然这样,自已更应该发挥作用。不追求名利一直是他的人生准则,这反而使他更看清了自己必须发挥的作用。再过三天,他就四十九岁了。
明确了自己身为经营者的生活方式,以前在感情上对待工人运动一直踌躇的态度,如今变得坚决。工会忠实于自己的立场,一切都从保护工人的利益岀发,而经营者必须与他们针锋相对。新的经济必然在力量与力量的对决中诞生。
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与一个经营者的生活方式产生矛盾时,实际上是当恶鬼,还是放弃经营的选择,二者必居其一。女儿的婚事,应该按照一般人的道理选择。如果想通过女儿的婚事,巩固自己经营者的地位,那是卑鄙。
昭和二十四年春天,在讨论加强日经连执行部力量时,与人们的意料相反,矢野重也就任理事。与此同时,社会上对他的批判愈发激烈。通称“日经联”的日本经营者团体联盟这个组织,是在日本战败后,直接面对工人运动的攻击,丧失自信的经营者们,按照不同产业组织起来,与工人针锋相对,以确立经营权为目标的团体。
当煤炭矿业联盟出身的专务理事说矢野重也就任理事的消息时,碰巧该组织的地方部副议长樱田武,宣传、特别委员长永野重雄在日经联大楼谈话室,他们相互看着乐不可支:“是吗,矢野参加了吗?太好了,这很有意义。”
以前他们总觉得矢野重也不愿意站在工人运动的对立面。他曾经是共产党员,这样会伤害他的自尊,所以心怀畏惧。但樱田武和永野重雄听说他就任理事,认为他已经不再踌躇。
那时候,矢野重也发现,一个新的趋势越来越清晰明朗。
在中国大陆,出现了新的动向。日本投降后,已经没有必要再维持抗日统一战线的国民党蒋介石和共产党,为争夺政权开始了内战。
关于那方占优势的问题,到了昭和二十三年的春天,大体上已经明朗。日本新闻报道说,华北、东北等共产党控制的地区,与国民党统治的地区相比,几乎没有天災,麦子、杂粮丰收在望。另一方面,在上海等地区爆发了恶性通货膨胀,蒋介石派他的儿子蒋经国去上海取缔黑市。
矢野重也认为,在保留租界的上海,如果能取缔黑市经济,那简直是奇迹。
矢野重也悄悄想起了在武汉时见到的年轻的毛泽东和周恩来。他从报纸的报道中知道,毛泽东与周恩来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自己在中国待半年多这件事,他对谁也没有明确地说过,所以只能自己独思默想。
在这期间,在日军曾经占领的徐州,国共两军展开大战,国民党军队惨败的消息也传到了日本。华北颁布戒严令。
到了十二月,不仅徐州,连天津、南京,共产党军队占领也只是时间问题。矢野重也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命令最信任的秘书四宫喜一郎调查了解中国的形势。他担心的是,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与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关系急剧恶化的过程中,如果中国的革命成功了,对日本会产生什么影响。
矢野重也在批判道奇公使经济安定九原则,与GHQ对立时,就一直在思考,倘若中国革命成功,麦克阿瑟的对日政策是更加严厉,还是把日本作为自己的伙伴而有所缓和。当然自己对这些问题也並不完全清楚,只是因为自己有大家都没有学过的胡乱的知识,喜欢胡思乱想而已。在经济同友会、日经联的活动中成为好朋友的小林中、永野重雄、樱田武等人,关心的只是在一月的选举中,吉田茂所率领的民自党占绝对优势,反对党日本共产党只有三十五名当选。他们烦恼的是与GHQ对立的经济政策的争论如何收拾。
这一点,从永野重雄知道朝鲜战争爆发的消息时的兴高采烈,说什么“这是神风,这是天助”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矢野重也猛然想到,中国革命将乘胜向南方发展,如果美国、苏联阵营参战,那么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唯一清楚的是,日本将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所以必须尽快加强基本政策。他接受电气事业重组审议会委员这一职务,就是出于对中国革命胜利后日本命运的担心,许多事情必须现在决定的危机感。
GHQ指示成立这个审议会,但吉田茂在经济界朋友很少,感到为难,于是请原三井财阀的当家人池田成彬来选人。最后选了松永安左江门任会长,庆应义塾大学法学部部长小池隆一,复兴金融金库理事长硬汉工藤昭四郎、日本制铁的三鬼隆、矢野重也为委员,总共有五个人。
对池田成彬提出的电气事业重组审议会人选名单进行酝酿时,由吉田茂、松永安左江门、还有吉田茂诸事都与他商量的白洲次郎、商工省出身的椎名悦三郎等四人研究。他们选择的标准是,淡泊名利地位,有骨气,不怕美国威胁。
白洲次郎从年轻时就熟悉高中、大学时代在英国度过、在大使馆当过外交官的吉田茂。他常常与矢野重也去银座的寿司店,也听过店里的老头说矢野重也会几国外语,是个与众不同的文人,胆子大,没架子,所以对矢野有了好感。白洲次郎从心里厌恶那些政治家和经济界的暴发户,所以知道矢野重也在经济界的活动中很认真,就竭力向吉田茂推荐。
吉田茂征求椎名悦三郎对矢野重也的意见时,他表示赞成:“嗯,他的确是个有胆量的汉子。为人爽快,对付美国人,他可能合适。”在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成立时,椎名悦三郎任工商省总务局长,接待过南条源太郎与矢野重也,听过他们的议论。
开始时,矢野重也认为,电力事业,不管怎么说,是公益事业,还是由国家管理好。但在长达十七次的审议中,他逐渐同意了松永安左江门的“有秩序竞争”的观点。
最后,矢野重也完全赞成九电力案。在审议期间,他还主动代替松永安左江门游说大蔵大臣兼通产大臣池田勇人,法学家小池隆一,复兴金融金库的工藤昭四郎,钢铁界的三鬼隆等人。
矢野重也在这次活动中,找到了在什么地方、怎样调合公共、正义、竞争这一难题的答案。
矢野重也虽然支持松永的提案,但在对人的好恶上,他依然坚持以前的标准。
通过这个审议会,矢野重也与白洲次郎、池田勇成为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