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名悦三郎把矢野的意见告诉了岸信介,又说:“不得己的话,可能被围困四、五天。这样一来,也许要求艾森豪威尔延期来访好些。这里只能用和平的方法解决。尽管如此,但修改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也会自动成立。这就足够了。”
岸信介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说话的椎名悦三郎。请求已经定好日期来访的美国总统延期,身为首相必须承担外交上丢丑的责任。岸信介怒气冲天,头晕目眩。在工商省时,岸信介与椎名悦三郎是搭挡,是局长与科长、次长与局长的关系。岸信介在震怒中,用目光探询建议美国总统延期访日的椎名悦三郎的真意。在紧急时刻,对政治家来说只有两种人:敌人或同伙。
但是,原首相吉田茂也是这个意见,在下定决心忍下去的时候,东京已从皇宫对面透出了曙光。接到警视厅的报告,说死了一个女学生,那是在游行队伍最混乱拥挤的时候发生的,肯定不是警察开枪打死的。岸信介的头脑恢复了正常,指示道:“马上发表哀悼声明。”
吉田茂对形势的发展了如指掌,认为矢野重也的忠告产生了效果。
在发生骚乱的那天夜里,矢野重也住在大宫前的家里,奈保子听到了矢野在电话中讲的一切。过了深夜,群众运动渐趋平静,奈保子慰劳准备睡觉的矢野说:“你辛苦了。今天晚上,你像过去一样,我觉得亲切。”矢野只“嗯”了一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在新安保条约交换批准书、生效的六月二十三日,岸信介宣布下台。
在席卷全国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运动之后,当讨论采取什么策略把国民对政治的关心转移到别的方面时,于岸信介之后担任首相的吉田勇人参考了矢野重也的意见。池田勇人在大藏省主税局国税科时就与矢野重也关系密切。
矢野主张:“战败以后,国民认可的政治从原则上讲是困难的。理想主义是办不到的,所以只能一心发展经济。”
他在讲这番话时,心里依据的是战败前共产主义运动崩溃的事实。
在池田勇人出任大藏大臣时,经济界有人提议成立“向池田进言会”,由矢野重也、小林中任干事。小林中由培养矢野重也的宫岛清次郎推荐,担任了日本战败后新成立的开发银行总裁,但因为他的密友当了大藏大臣,担心自已被戴着有色眼镜的人视为政府系统的银行总裁,所以主动辞职,当时已经没有职务。
进言会的场地,自然选在柳桥。因为成员大多生于明治三十二(1899)年,用天干地支来算,为二黑(九星之一、方位西南,属土星)己亥年,故命名为二黑会。这时有人提出增加些合得来又会喝酒的会员,于是与池田勇齐名的吉田茂的智囊白洲次郎、东大教授東畑精一、住友银行的堀田庄三、山一证卷的小池厚之助等人也参加进来。矢野喜欢和知心朋友聚在一起喝酒热闹的性格,依然如旧。
二黑会活动时,找那些艺妓来陪酒助兴合适,由与他同居的伊吹苑子来办。选择的标准是:嘴严,没有唯利是图的可怕的丈夫。
伊吹苑子对这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知道做好这件事很重要,一是发挥矢野的作用;二是预防他的失败,因为直到如今,他那不适于当企业家的性恪仍无改变;三是把他留在自已身边。只是她的苦口婆心,还是改不了矢野的懒惰,不修边幅,对人喜欢或厌恶态度强烈,突然发怒,随心所欲烈马般的性格。
伊吹苑子喜欢矢野重也奔放不羁的性格,觉得改变他这种不适合作企业家的性格不正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吗?她与矢野重也要好的消息很快在花柳界传开了。有一天,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歌舞伎名门山村六左卫门把她叫了去。
“听说你最近与共产党来往?这不是往家门上抹黑吗?”
山村六左卫门愤怒地说。
“不,我来往的都是杰出人物。我不知这种有一半醋意的传言是怎么来的。请您见他一次吧。”
一直温顺的苑子一反常态,目光锐利地瞪着山村六左卫门。山村想,这样当面斥责不行。于是半哭着哀求说:
“你在我家呆了很常时间,我对你比对我女儿还好。为了叫你在出嫁前见见世面,才同意你去学习艺妓。我不愿意看到你的眼泪。共产党是可怕的。”
伊吹苑子不服地说:“您说什么呀。过去也许这样,可现在完全不同。”
山村六左卫门越这样说,伊吹苑子反而越坚定,她想管他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反正我是不离开他了。
矢野重也看着在喷泉的水幕中,时而下降,时而飞腾入云的跳跃的彩虹,回想着往事。这时,他的回忆被声响打断,天皇家的车驾过来了。在大学时代,为欢迎到皇宫访问的英国皇太子,他也曾到皇宫前面的广场来过。但他关心的不是英国贵宾,而是在欢迎英国皇太子的人群中,一个在御茶水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校读书的女学生。介绍他们认识的一高时代的朋友告诉他,这天她也会来,应该在附近的队伍中。矢野在一高的宿舍节时,经介绍认识了与朋友一起来参观的她,一下子着了迷。他的眼睛不断在女学生中扫来扫去。
矢野重也眺望着升上春天天空的水柱,身体好像也消溶在青春的回忆中。心里想着今后的路怎么走呢?
他已经接手万朝新闻三年,再过三、四年,就可以放心了。电视台运营顺利,广播电台也没有问题。社会上,人们把自己当成媒体的领袖,但我努力改变的只是广告和销售,而不是版面的编辑和节目的制作。新闻以外的电视节目也用心看,觉得故意吵吵嚷嚷像过节一样的节目太多,但收视者喜欢,没有办法,只好如此。新闻媒体就是这样,所以他不认为报纸、电视是自己的作品。本来把经营管理当做自己的作品就是荒唐的。不过,自己希望有几个自已得意的领域,即使很小也没关系。什么都可以,不是文学也行。与几个对脾气的伙伴办的同人杂志《望楼》,由于编辑同人尾崎士郎、尾崎一雄这两个人越来越忙,杂志有点衰败。幸好阿川弘之、丹地文子、吉行淳之介等年轻作家开始投稿。自己在休息时写的《信长醉记》完成后写什么呢?写一写人生经历如何?在《望楼》以《柳轩亭醉录》为题,用写身边题材的《信长醉记》同一格调,但这次写要比《醉记》随意些。皇太子结婚纪念大喷泉落成纪念庆典在乐队演奏的吹奏乐中临近结束时,矢野重也边听边想。
矢野重也生于明治三十二年,两年前已经过了花甲六十岁,写写人生杂记正是时候。矢野重也想起童年时代的理想。那时想当管弦乐队的指挥,联合舰队司令官、棒球队的教练。自己是音盲,当不了乐队指挥,联合舰队己经没有了,但搞个棒球队还有可能。矢野想到这里时,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他看到今天式典的幕后操纵者、万朝新闻的副社长阵内信飞快地走到吉田茂身边,引领吉田茂向马路对面饭店的宴会厅走去。2007-12-17###第一章诞生明治三十二年年未,十九世纪即将过去的时候,矢野重也生于御前崎灯塔海角附近的静冈县小笠郡佐仓村。他是家中的第三个男孩,上有后来继承第七代彦次郎的大哥春雄和二十三岁时患肺结核早逝的二哥敏雄。他出生不久,就被送到矢野常太郎、多笥家当养子。养父家虽然与他家同姓,但佐仓村半数以上都姓矢野,只是他家的远亲而已。他出生的家庭世袭彦太郎之名,是有权有势的地主,被村里人尊称为三泽的矢野家。这个称呼的由来是因为在他家没有耕种的宅地里有三眼喷涌清水的泉。他的养父母家,是村子里最穷的一对年轻夫妇。
矢野重也的父亲、第六代彦次郎,把三儿子送到常太郎家当养子,是出于行政上的考虑,表示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佃农的重视。矢野重也的毌亲聪子,是静冈市英和女子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在教师大半都是英国人的学院里学习的聪子认为,在一大堆孩子中,挑选一个,送到贫苦人家,叫他在幼年时体验一下贫苦生活有好处。她下这个决心的考虑是,今后的日本将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难以预料。聪子本姓为丸尾,在她的家谱中,出了一位在日本开设国会时的国会议员、静冈县兴办造茶叶的丸尾文六。丸尾文六是聪子的祖父,是个有正义感的汉子,热衷于制定宪法,支持在足尾铜矿矿毒事件中站在矿工一边战斗的国会议员田中正造。祖父很喜爱聪子,聪子也从心眼里尊敬祖父。
矢野重也的父母动机虽然不同,但他们却一致同意把他送去当养子。如果将来矢野重也问起这事,他们就说,幼年时吃别人家的饭的锻炼,是名门望族的风俗。
在矢野重也懂事以后,聪子曾这样向他解释,但他不能理解。两个哥哥没有去当养子。全村本家中也没有把孩子送出当养子的先例。就是退一百步说,既便真有这样的风俗,那么为什么要选一个没有养孩子的经验、最穷的矢野常太郎、多笥家?年幼的矢野重也偏执地认为自己被当做累赘。
矢野重也在上小学前回到了自己的家。但他己经习惯与养毋多笥生活,回到讲排场的地主家很不适应。在只有两间房的养母家,每天晚上都是养母抱着他睡。自己的家里孩子们有自己的房间,长子特殊待遇,独自一间,矢野重也和次子住一个房间。他想念多笥。吃饭的时候,早饭、晚饭,只有家族的人才坐在高出一截的有座垫的蓆子上。男女佣人约四十人排成行,坐在低一些铺地板的房间。吃的东西也完全不同,佣人们只有一菜一汤。
在矢野重也幼稚的心灵中,觉得多笥家温喛,心心相通。年轻的夫妇和自己,而且养父母认为他是名门望族寄养的矢野重也少爷,所以养母的心思全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然而他回到自己的家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两个妹妹,自己只是一大群孩子中的一个。不仅如此,还动不动就说他:“因为你是三泽家的孩子。”
常常因为说话啦,吃饭时的座次啦,喝酱汤时不要岀声音啦等事情管教他。在他终于打算按照他们说的去做时,过新年啦,或佃农们聚在一起过节时,又对他说,你是老三,要坐在哥哥们的下面。还是孩子的他就担心,这可怎么办呢?他在更加怀念多笥的同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聪子亲生的孩子。
有一次他纠缠不休地问为什么把他送去当养子,聪子说:“听说狮子把生下的孩子扔到山谷里。”
那时,聪子想起了她生下次子敏男后不久,去从前的国会大厦找祖父丸尾文时,遇到了控诉足尾矿毒事件而游行的队伍。矿工们举着黑色草帘旗,挥舞着长条旗向国会走来。大约有三百多人。他们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敲着钟,高高举起的标语牌上写着:反对杀死我们的足尾铜矿,保卫生命!
当她到了国会议员会馆坐在祖父丸尾文六对面时,马上讲了遇见游行队伍的事,坦率而兴奋地说:“太可怕了。”
身体高大但脸小、留着连鬓胡子的丸尾文六用力点了点头说:“这事很严重。这个问题在议会已经讲了十年。如果防止矿毒流出,公司就要破产。禁止矿毒毒死百姓,国家必须保证关闭矿山。很多人只想保护私营企业的利益,这也反对,那也反对,现在成了政治问题。”
“如何是好呢?制造电线,没有铜怎么行?”
丸尾文六爱怜地看着孙女说:“是这样。首先是研究预防矿毒的技术,需要的物资从国外进口,大量出口日本特有的东西。我下功夫制造茶叶,就是为了这个。”
接着,他稍稍向前探了探身,教诲说:“关系到生命,人就什么都不怕了。刚有渡船时失业的大井川的轿夫们也是这样。尽管如此,也不能逆潮流不进步。人遇到困难时要忍耐,要有解决困难的勇气。尤其是男孩子。听说狮子把生下的幼崽扔到山谷里。娇生惯养出不了好样的。”
在这次谈话中,聪子第一次听到了田中正造这个名字。她好学,回到佐仓村后,就读有关足尾铜矿矿毒事件的书,知道祖父用自己的资金支援同属立宪改进党的田中正造。
丸尾文六没说自己资助田中,只是说:“他比我小九岁,了不起。”
聪子对祖父更加尊敬。但在游行示威的矿工和农民中,她没看到美和希望,只在心里说,必须把孩子们培养成坚强的人。矢野重也出生时,聪子头脑中有祖父这句话,还有打着洋伞、穿着鲸鱼骨做裙撑的白色长裙,或上学时,穿着和式绛紫色裤裙的少女时代的自己。
聪子本来应该穿着当时最流行的洋服,站在去欧洲客船的甲板上,但因婚姻,当了大地主的妻子,住在佐仓村,生了第三个男孩。这是她自己同意的婚事,没有什么抱怨,但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大海、远方、未来。矢野重也是老三,不用继承家业。长子面容端庄沉静,次子一看就是个善良人。老三长相与他的两个哥哥相比,往好了说有毅力,往坏了说是凶相,也许应该说是倔强,但总觉得令人担心。当然他刚生下不久,还不能下断言。
可能因为难产,他的身体看起来孱弱。俗语说孱弱的孩子送去当养子身体就能健壮,所以在他小的时候,不能当做小少爷娇生惯养,送到贫困的环境中生活,他会健康成长,将来也许会带自己去欧洲。
在这种有点矛盾的想法中,聪子赞成丈夫的主意。
矢野一族的总本家,原是神官,历代五郎右卫门和五郎作隔代承袭。当时矢野彦太郎是分家的户主,但势力比总本家还大。养父母家、远亲常太郎为人耿直,房子建在烧津至浜松的国道边。房子很小,只有厨房、寝室和仓房。矢野重也从早到晚与养毌多笥在这里生活。
这对年这轻的夫妇没有孩子,喜欢矢野重也。每天吃饭只有咸菜和酱湯,偶然买块豆腐就是改善。生活虽然清贫,但並不缺乏关爱,与聪子想像中的“贫苦家庭的严峻”,相去甚远。
对于后来经历过惊涛骇浪的矢野重也来说,在养父毌家这六年,是他不时怀念的原始体验。在他的记忆中,藏着一副养父母在红色篝火映照的兵营操场的角落里,抱在一起的景象。那是养父应征入伍的时候。
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抱在一起,幼年的矢野觉得可耻,想方设法掩护,不愿叫人们看到他们。在矢野重也记忆的屏幕上,映现出在静冈县步兵连队军营的操场上,在送亲人入伍的乱哄哄的人群中,幼年的自己为掩护养父母而焦躁不安的样子。
那是举国上下全力以赴的日俄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
前不久,连矢野家族居住的佐仓村也响起了叫卖紧急号外的铃声。
有一天,养父家里收到了叫做“红纸”的应征令。
多笥一看到应征令就说:“父亲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就剩咱们两个了。这可怎么办?父亲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她说着抱紧了矢野,突然又把他放下,在屋子里来走来走去,之后又坐下来抱住矢野哭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相。矢野被抱着、颤动着。他抬眼看了一下养父。平时就没话的矢野常太郎紧闭着嘴,目光在狭獈的家中游移不定。
过了两天,矢野常太郎、多笥、矢野重也三人在村民的欢呼声中出发去静冈市。本来走着去也不太远的堀内车站,村公所还特意派了马车去送,他们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矢野重也也跟着到了静冈市。到了那里,按着所住的地域,为送行的人分配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