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多次见面协商,决定首先加强矢野重也三年前就参加的同人杂志《日本文艺》。同人杂志除浅野晃、林房雄之外,还有他们两个都非常熟悉的一些文人,组成了一个相互信任的团体。矢野重也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开始写漫笔《织田信长》。他用江户时代通俗小说的笔法,写织田信长,批判军部,或记述与文人的愉快交往。
他在随笔中有这样一段:有一天在赤坂见附的坡上,与东条英机不期而遇。警备的摩托车尖叫着飞驰而来。这是谁呢?我想,定睛一看,是我的敌人东条英机傲慢地坐在敞蓬汽车里。“这个混蛋”——这样喊还未时尚早,我啐了一口唾沫。
接着他又反思道:我这是怎么了?以前受骗上当,倒大霉,也没有这样憎恨人,为什么对这个男人如此厌恶?
矢野重也对东条英机的批判文章在编辑会上成了问题。“这样写,不要紧吗?”有人担心地说。因为那还是把批判东条英机视为有反国家体制思想的危险人物而逮捕的时代。但《日本文艺》同人的大多数,对于随着战况日益恶化而更加专横跋扈的军部都忍无可忍,所以主编牧野吉晴拍板决定:“原文照登,一切后果由我负责。矢野重也——大宫柳轩,过去曾被当做石原莞尔派而被东条英机派逮捕,他是受害者,当然有愤怒的权利。”
他们都把编辑会议看作是打破时代的闭塞,恢复生气的场所。
矢野重也在写漫笔《织田信长》时使用的笔名是大宫柳轩。这个笔名是知道他在柳桥有个情人的尾崎士郎给他起的。当他知道为他取的笔名是大宫枊轩时,挠着头说:“唉呀,不好意思。”但并没有生气。他性格直率,不太会隐瞒私生活的秘密,不管什么事都开诚布公,所以他在柳桥有个情人伊吹苑子、艺名叫苑子,很快在同事和文人中传开了。
矢野重也与伊吹苑子成为情人,背后也有宫岛清次郎等前辈的考虑。他们想把矢野培养成为非常时期经济界的新领袖,但他强烈的正义感和不允许歧视的顽强性格又令人担忧。而且他动不动就打架,一旦受到挫折就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也令人不安。所以在妻子之外再有一个喜爱的女人,在私生活方面尝点苦头,会使他知道人世间不全都是合乎道理的事情,“矢野君也许会得圆通些”。
虽然有了这样一个煞费苦心的笔名,但重要的《日本文艺》每期却越来越薄。这不仅因为纸张的产量越来越少,也因为同人有的被征入伍,有的与家属一起疏散到地方,连开个会也很困难了。
在《日本文艺》的同人中,有一个带着生病的家属转移到长野高原,另一个回到故乡福岛,还有两个虽已人到中年,但却再次被征召入伍,留在东京的人,也每天为买粮食而奔波。现在能集在一起的只有尾崎士郎、主编牧野吉晴,浅野晃和矢野重也四人。在尾崎士郎最后也决定疏散到伊东的那天晚上,他们悄悄地在柳桥的伊吹苑子家开了个送别会。
当时的花柳界的客人,逐渐以军人和官员为主,饭店也是这个月关一家,下个月有两家提出停业申请,饭菜也不足,艺妓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必须当女子征用工到兵工厂去干活,人数减少了四分之一。
在二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大家都喝了一点矢野重也带来的酒,话题又转到战争的前途上来。
“眼看着要完了,怎么样才能保住日本文化,使它不灭亡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浅野晃说。
“八千万日本人不会死光,可怕的是精神的毁灭。”牧野吉晴回答说。
“不,有希望。还有希望。”矢野重也说,“战争不行了,但还有政治和外交。中国为了抗日,共产党联合资本家一起干。日本的党软弱无力,应该向中国学习。东条英机辞职,是改变体制的第一步。”
矢野重也深恶痛绝的东条英机因塞班岛失守于去年七月引咎辞职。因灯火管制,全部电灯都罩着黑布,屋子里黑乎乎的,矢野重也的脸,在黑暗中显得苍白忧郁。
“我要写日本的灭亡。”尾崎士郎镇静地说,“可是,伊东和东京,我不知道那里安全。”
“培里(1794—1858美国海军军官,曾为东印度洋舰队司令兼遣日特派大使,于嘉永六(1853)率舰队驶入日本浦贺,翌年又率舰队驶入江户海湾,缔结《日美亲善条约》,日本被迫对美国开放下田、箱馆两处港口。译注)到下田的戏又要重演了。”
矢野重也说话时,门外响起说话声:“伊吹女士,你家的灯光露岀来了。”这是由邻居们组成的警防团。
美国的侦察机每天来,日本的战斗机已经无力反击,在这种时候,夜里几个人聚集在一起说话就会引起怀疑。美军在占领的塞班岛修造了大型机场,听说最近就要轰炸东京、大阪等大城市。拆毁民房,建立防火带,这些措施从反面证实了传闻的可能性。
以送别的名义在伊吹苑子家最后开了一次似是而非的编委会会议。在下个月的三月十日大空袭中,伊吹苑子家化为焦土,她到亲戚家——歌舞伎演员山村六左卫门的故乡滋贺县坡田乡去避难。
矢野重也住在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本社的大楼里,每周回大宫前的家一次,看看奈保子和两个女儿,送些粮食。在这种时候,以前在非法时代当党员的经验有了用处,矢野重也和奈保子并没感到疲惫不堪。
这时候,在北海道勇拂再生纸工厂的南条源太郎用尽浑身解数指挥生产,但七月十四日,遭到美军舰载飞机的空袭。第二次,即十五日早晨受到美国格鲁曼飞机的轰炸,十几发炸弹、燃烧弹打中纸浆仓库。南条源太郎虽然手被烧伤,但他一直顶着防火门。结果几乎全部纸浆报废,机器也泡在水中,工厂停产。造纸用的滚筒浓烟滚滚。南条源太郎站在燃烧的纸浆、橡胶的烟雾中,流着眼泪骂道:“畜牲,野蛮!”
两天前,听说敌人舰队已经靠近时,南条源太郎对财务科长说,拿出现金,如果有空袭,叫全体员工把一个月的工资带在身上躲到防空壕避难。
在工厂烧毁的早晨,南条源太郎与科长商量后,当即决定重整旗鼓,笼络人心。他高声吼道:“好,提前发工资。从今天开始,修复工厂。”
冲绳已于六月二十三日陷落。八月六日原子弹在广岛爆炸。
八月十五日,日本向同盟国军投降。
中午播放天皇停战昭书时,很多人哭了,矢野重也不停地眨着眼,心想这样的话,总要想个办法。
八月末,矢野重也去伊东看望因营养失调而卧床不起的尾崎士郎。他想把从十五日日本投降以来自己的思考及对国家未来的看法与他谈一谈,听听他的意见,同时也想趁机总结一下自己的思想。
“听十五号的广播时,我很震惊。”矢野重也在尾崎士郎枕边刚一坐下就马上说,“日本人在同一时间、同一时刻,举国上下恸哭,这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想,这回可以干了。以前不合理的事情太多,到处是歧视和不平等。是东条、军阀不好。”
“美国会来,日本将变为殖民地。”
“战争失败了,日本是战败国。但是日本语不会消失。只要保留天皇,清除军阀,日本的荫翳文化就会回来。”
尾崎士郎皱着眉头,觉得很意外,小声反驳说:“不会那样好吧?日本将成为被天照大神打败的大国主命,我认为不仅浪漫会消失,连精神世界也会变成殖民地。”
说着,他不慌不忙地坐在被子上。矢野重也微微一笑说:“也许会这样,所以我们以后要创造浪漫。”
“嗯。”尾崎士郎暧昧地应了一声。他心里想,矢野重也这厮怎么像孩子一样天真,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而且满怀热情。
他想到这里,改变话题说:“前些日子浅野晃来了。他很憔悴,如果不管他,很可能会自杀。浅野退党之后,把他的全部热情用来讴歌战争。”
浅野晃确实是日本文学报国会的成员,热烈的日本式的浪漫主义倡导者。矢野重也知道他因战败而思想苦闷之后,心里忐忑不安。他对战争的热情令人讨厌,所以在尾崎士郎的送别会上见面之后,再没见面,从此关系疏淡。
“不行,不能这样。诗人都是一根筋。”矢野重也嘟嘟哝哝地说,目光在屋子里游移,“反正你要尽快康复。营养失调,只要慢慢地吃东西就能好。东西我给你送过来。请向夫人问好。”
矢野重也给去买粮食没在家的尾崎夫人留下话,轻轻拍了拍尾崎士郎的肩膀,像风一样走了。
矢野重也虽然对尾崎士郎说“我们来创造浪谩”,但他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觉得像自己这样比较冷静对待战败的人总应该做点什么。军部没有了,是否可以用非二、二六事件的方式组建天皇亲政的政府?而那时就需要政治家。总要举行美国式的选举吧,那么现在就应该开始准备。他与为了重建勇拂工厂从北海道辛辛苦苦回到东京的南条源太郎商量。工厂在七月美军空袭中被炸毁,至今仍在停业。南条源太郎听他讲完,高声问道:“可是,国策纸浆怎么办?”
矢野重也一心想着国家复兴的问题,南条冷不防这样一问,他说:“这个,南条,你来干。我本来……”
还没等他说完,南条源太郎就用他以前熟悉的大声说:“不行。”
他们两个创建的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在战败的前一年的五月,与国策纸浆合并,矢野重也任常务董事,南条源太郎任董事、勇拂工厂厂长。在合并的时候,矢野重也想,如果自己不参加,就没人保护南条源太郎,出于这种强烈的责任感,他没有推辞新会社——国策纸浆常务董事这个头衔。
在伊吹苑子的房屋没在空袭中烧毁前,矢野一直与她住在一起。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不久,她就从疏散地背着大行李回到了东京。
在就任国策纸浆常务董事的前一天,矢野重也问她的意见。她当即回答说:“你还是干吧。在这种时候没有职业,就没法糊口。”
对于总是热衷于思考天下大亊的矢野重也来说,伊吹苑子对于世俗事物的见解是有益的。一起生活以后,他渐渐重视她有而自己没有的判断能力,虽然有时对她吹的耳边风有点烦。
南条源太郎反对他从政,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正在这时候,许久不见的木下半治来了。性格稳健,不管对什么事都很慎重的木下半治,忍受着专制时代的熬煎,从文化学院转入读卖新闻调查部,继续默默地、孜孜不倦地研究右翼团体、军阀的构造、行动方式。用木下半治自己的话来说,战败“烧毁了一切,但终于可以自由地在街上走了。”
浅野晃和木下半治在军国主义结束的时代,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木下半治一年没来了,矢野重也很高兴,马上问他说:“我想搞政治,你看怎么样?”
在矢野重也满脑子革命运动时,觉得木下缺乏热情,没有干劲,但对他的见解又总觉得比自己高明。木下半治没有马上回答他提的任何问题,只是说:“调查一下看看再说。政治形势如何发展,目前还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GHQ(同盟国军总司令部)的意向都是决定性的。现在能清楚的是,很快就会有言论、思想表现的完全自由。治安维持法将废除。大概要严厉追查特高警察们的责任。”
矢野重也听了很高兴,但同时心中又掠过靠自己的力量一事无成的遗憾。尽管如此,他却喜笑颜开地说:“太好了,真叫人高兴。”
矢野重也认为,日本战败后肯定会发生变化,但不会像浅野晃说的那样,日本灭亡。
“但是,共产党的德山助一,志贺义雄会出来,他们会说这是他们的胜利。”
“那是撒谎。但很可能是这样。”
矢野重也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他想起在狱中发表退党声明后受到的谩骂攻击。
木下半治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地说:“他们会猛烈攻击退党者。他们一定会认为,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正确。”
在这种斗争的物力论中,人的情感、荫翳的文化,就好像放在臼里的谷物一样被捣碎。矢野重也一边忍住心头的悲凉,一边在沉郁中考虑再版过去翻译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诸神渴了》。他想今后日本人都要学习历史。过去只是想以身许国就行了,但是……“问题是有什么政党。肯定会有很多政党出现,但我认为没有适合你性格的党。共产党如果以德山助一这样的人为代表,成了不大气候。就你来说,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革新派,所以难办。与政友会、民政党有关的政冶家不会组建思想自由、有民主主义理念的党派。”
“没有革新的保守党吗?”这样一讨论,矢野重也想,如果不认真仔细思考,还真不能轻易地谈什么政治。虽然说是四十岁这代人,但自己毕竟已经年近五十了,再不能草率从事。
“嗯,想起来还挺难。”
矢野重也只好很不情愿地说。
“而且我们日本人完全没有政治经验,今后肯定对美国言听计从。”
矢野重也边听木下半治说话,心里边想,应该回佐仓一次,看看故乡的人是怎样对待战败的。在他的脑诲中浮现出,在中国武汉见到的中国共产党的年轻干部,培养农村干部的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所长毛泽东,还有更年轻的周恩来等人的面容。
不管工作多么忙,新年时他都要回到杉並区大宫前的家里与奈保子、两个女儿住几天。在二月底,他回了一次静冈县佐仓老家,这三年里,他在新加坡待了半年多,往返于东京、北海道之间,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与国策纸浆合并,紧接着是战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佐仓的田野没有了生气,茶田也没有修剪,不少茶树长疯了,春天快来了,但发芽的树很少,可能是伐倒当柴烧了吧。只有柏树墙还很繁茂,但院子里一片寂静。想必很多劳动力都应征入伍打仗去了。妇女们也被国防妇女会召集在一起用竹枪进行军事训练,没有时间下地干活。军阀的恶政和举国上下的愚蠢使农村变得异常荒凉。
矢野重也想起了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也是看到眼前的光景能想起唐诗的那代人。
“回来了。还平安吧。”母亲聪子看到矢野重也从心眼里高兴,“听说你在为国家办什么事业?”
矢野重也告诉母亲,他创建了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现在是与国策纸浆合并后的董事,这次回家是想从政等等。
他刚刚说完,聪子就说:“别干那个。”
母亲斩钉截铁的阻拦吓了他一跳。
“别干。你搞政治已经失败一次,不能再干第二次。”母亲可能觉得口气太严厉了,接着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政治必须正确。可是村子里的人对于伟大的人物站在头上已经厌烦。你好不容易为国家办了个企业,应该把它做完。从政的事可以叫老大春雄去干。他是第七代彦次郎。搞政治也需要资金。不知这个世道今后会怎么样。我也要重振家业。”
聪子严肃地正襟危坐,在训戒中对儿子讲了自已的想法。
说起来,母亲的意见很有道理。即使当了国会议员,在人们的思想尚未稳定的选举中,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肯定说这是沽名钓誉,另立山头。对革新派政治家的自己的攻击也会异常猛烈。在思来想去的过程中,他从政的热情急速冷却。
知道矢野重也回来了,村长、村子里的亲戚都来看他。
“什么也没准备。今天晚上大家都来。仓库里还有米吧?”聪子把管家叫来,告诉他邀请什么人,之后回头问矢野重也,“农村土地改革怎么搞?”
母亲的问题,矢野重也毫无准备。这使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东京,是在远离农村现实的地方考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