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龙植说。这时矢野重也听到前方郊区方向响起隆隆的炮声,北伐军的主力部队开始进攻。他们把占领市区的战斗交给先期到达的突击队和游行队伍,最终的目标是占领北京。矢野重也对这种实战中急剧变化的双方动向和作战方式赞叹不已,深为折服。
决定游行队伍在占领政府机关后到黄浦公园集合。
“傍晚大家在公园集合。我们最好不去。群情激昂,如果知道你是外国人,说不定会发生误会。人群中混有刺客,也会有日本密探。”
矢野重也觉得俞龙植说的很有道理,只好打消去公园参加庆祝胜利大会的念头。这时,俞龙植突然把矢野重也推倒,命令道:“卧倒,隐蔽。”
他们躲在阴影里瞄着前方。在一个比较宽敞的十字路口,几名拿着自动步枪的士兵,警惕地看着四周,穿过马路。
“打仗时,对自己方面的士兵也要小心。他们心里害怕,没等看清对方就开火。子彈可没长眼睛,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同伙,一样杀。”
看来真跟他说的一样。虽然从服装上可以认出正规部队,但他常常穿着敌军的服装打游击,难以分辨。
“尽快离开战场。”俞龙植说。这时,他们刚刚离开不久的市政府那里一声巨响,空中升起了焰火状的白烟。
“这是信号弹,向部队报告已经占领了市政府。”
俞龙植说。一看表,从总罢工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军队看到信号弹肯定欢呼雀跃。
矢野重也想对俞龙植说一起庆祝,但看他的脸色不对,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
俞龙植面色阴暗,矢野重也不由得问道。
“我觉得有点怪。”他说,“你不觉得政府军队没怎么抵抗吗?这只能一种可能,那就是租界的各国列强没有支援他们。北伐军与帝国主义列强是什么关系呢?”
俞龙植担心北伐军与统治上海的军阀政府、以及拥有租界享受治外法权而秘密贩卖毒品、武器谋利的各国列强的关系有什么变化。矢野重也不懂,上海已经解放,为什么还杞人忧天,想这些问题。
“哎,算了吧。想也想不明白,听天由命吧。”俞龙植终于微笑着说,“我想这里还会有小的战斗。你回旅馆后,没有我的通知,不要出门。我一定尽快与你联系。”
俞龙植说话时,他们两个已经来到了繁华的南京路,一些店铺开了个缝,门口挂上了不知何时准备的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虽然俞龙植叫矢野重也不要岀门,但到处是议论纷纷的人群,他不由自主地去了永安公司后面钭对面的公园。他怀里揣着手枪。公园里的人不少。夕阳灿烂。游行开始时没有注意,现在已经是春天,公园里的树木,都长出了嫩叶。他想,此刻,黄浦公园里人山人海吧?他随着人流信步而行。有人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讲演,话语中不时有日本、英国等字样,想必是控诉他们如何压迫中国人吧?
“喂,矢野,你是矢野吧?”突然,斜对面有个人用日语说。矢野重也一愣,看着对方。他是一高时的同学,在商社工作。
“咝—咝—,别说话,如果人家知道我们是日本人,那可危险。”矢野重也一眼就认岀了他,用英语提醒他,抓住他的胳膊说,“快回去吧。听说今天晚上开始抓日本人,我现在也走。”
这位高中时代的同学在战火中的上海遇到矢野重也非常兴奋,把他的忠告当成了耳旁风,问道:“你在干什么,做生意吗?在那家公司?”
“嗨,别说这些,赶快走吧。大使馆也不安全。”
“不会吧?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对中国经济,我是有贡献的。”与他说什么都没用,矢野重也绝望了。他已经发觉周围的人用怪异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讲外国话,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于是说:“我有急事失陪了。小心。既然这样,还是尽快回国。什么革命,日本人不懂。”矢野重也弯着腰,钻入人群,暂且向旅社相反的方向跑去。
俞龙植的担忧十天后就变成了现实。蒋介石联合共产党解放了上海以后,在帝国主义列强纵容下转而清除共产党。蒋介石很可能在占领上海以前就策划好了。
那天俞龙植通知矢野重也到指定的一家茶馆。他去一看,俞龙植的上司也来了。这位上司身材魁悟,満面红光。
他一看到矢野重也就说:“蒋介石已经背叛革命。据认为,蒋介石与帝囯主义列强签订了秘密条约,以清除共产党为列强支持他统治全国的交换条件。这种反动政策,在北伐军占领南京、上海以后就开始了。你在这里危险。乘船的手续已经办好。你两个小时后乘船去武汉。武汉现在问题不大。但是共产国际决定从中国撤走,所以你就说是维吾尔族诗人。”
矢野重也在日本做过地下工作,所以没有吃惊。
“我在两个小时之后,到黄浦江栈桥与你汇合。在此之前,我去给你拿给武汉党组织的介绍信。这次你可不要吞下去。”
在这种时候,俞龙植还不忘开玩笑。
他们好像很忙,俞龙植与上司一起站了起来。矢野重也急忙拦住了俞同志说:“与从日本来的同志联系时,还要用石井彦三郎的名字。武汉的新地址怎样通知日本同志呢?”
俞龙植与上司商量了一下说:“我们的组织还完整地存在,还在活动。具体负责的部门接到通知后,会到武汉去找你。我准备好以后,也去武汉,可能比你晚三、四天。你放心好了。”
说不清为什么,矢野重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向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汉上司伸岀手说:“祝中国革命成功。”
四月,长江两岸,到处是粉色的桃花,金黄色的菜花,一片宁静的田园风光,使人难以相信,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举目远眺,能看到赶着鸭群的少年,默默挥锄的农民,还有随处可见的水牛拉犁耕地的景象。
长江与黄浦江不同,如汪洋大海,根本看不到对岸。矢野重也坐的是千余吨、来往于上海、武汉、重庆间的客轮。笔谈时他问到武汉需要几天?人家告诉他需要三天。他回到船舱,考虑这三天怎么过。首先想到的是用这个时间学点中文。与俞龙植同志一起读的《阿Q正传》,只读了一半。幸好在上海买到了英文版《鲁迅选集一卷》,可以对照自学。还可以读法文版短篇小说集《现代中国新文学丛书》。
可是,矢野重也想,革命实践与读理论书籍时的模糊思考是不同的。他甚至在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自己是为了完成革命大业而参加革命运动的,但果真如此吗?自己确实认为,只有革命才能消灭不平等、歧视。但人在大变革中,紧张地寻找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想跻身于那些在时代的激流中闪烁着光彩的人们之中呢?
他想清理一下对革命的思考,来到甲板上。在考虑战略和战术之前,他望着辽阔无边的田园风光,心想对于自己、对于民众来说,革命到底是什么?
輪船已经在江上航行了四、五个小时,船舷左侧的风景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右舷看不到对岸,浊流滔滔,横无际漄,远处,天水一线。田园中不时闪现的光亮,可能是农民挥动锄头时的反光吧。与刚才不同,散落在树丛中的村庄升起裊裊紫烟,想必是开始做晚饭了吧?
连续不断的战争使农村凋敝,帝国主义列强的掠夺,使人民穷困不堪。矢野重也常常听人这样讲,自己也这样说。但事实果真是这样吗?他只是船上的一个乘客,站在甲板上眺望田园,看到的只是恬静和广阔,看不到农村的贫困。
矢野重也想深入到工人阶级内部,去了神户当了工人,但因身体原因没有成功。如果能顺利回到日本,见到搞农民运动的河合悦三,一定要仔细问问农村的革命是怎么回事。河合悦三,与矢野在上海送走的渡边政之辅他们,应该都在莫斯科。矢野从旅行的情趣中回到了现实,他担心到了内地武汉后,自已作为日本驻中国的代表能否充分地发挥作用。
第二天早晨,矢野重也早早上了甲板。在日本时,两、三天不洗脸是常事,这种习惯,在旅行中倒很方便——他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夸奖自己。往远处一看,昨天什么也没有的左边,出现一片陆地,像一条黑色的带子横亘在水天相连处。这证明在睡觉时,船溯流而上,走了很远。听船员说,下行要比上行省一半时间。矢野重也想起了李白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矢野重也回到船舱,写下这首诗,想给人看看。但他突然想,现在自己是维吾尔族诗人,把用汉字写的诗给别人看是不是合适?但整整一天没与人说话了,憋得难受。尽管自我介绍是维族诗人,但又不懂维语,索性用汉字写了一句话:我边境地区诗人不话上海语。他拿着写诗的纸走进斜对面的船舱,给一位面容清瘦、大学教授模样的老人看。
老先生换了一副眼镜,看了诗,点了点头,马上写下一首诗:
江涨柴门外,
儿童报急流。
下床高数尺,
倚杖没中洲。
细动迎风燕,
轻摇逐浪鸥。
渔人縈小楫,
容易拔船头。
老人写上作者名杜甫,指了指舷窗外。正好左岸像无边的湖水,望不到岸,恰如诗中描写的,三个渔夫各自划着小船捕鱼。远方,有一处农家小院。也许是精神作用吧,觉得那星星点点的粉色,大概是桃花。
矢野重也和老人一起,不时用笔谈,消磨了两天的时光。老人说他是南京大学的教授,现在已经退职,想在身体情况还充许的时候,尽量多去些地方看看,他也是去武汉。老教授说,武汉是武昌、汉阳、汉口三个城市的统称,与西安一样,有很多名胜古迹。他写字告诉矢野重也,他的专业是古代史,生在历史最悠久的中国,学习古代史是幸福的。他边写边频频点头。
矢野重也一边与老人闲聊,一边想起那对无视战火迫在眉睫在旅馆幽会的男女,还有那个因三角关系纠葛而愤怒吼叫的男人。他们不像日本人那样,一旦有亊,大惊失色,全都奔向同一个方向。难道因为中国是大国,疆域辽阔,人们的心胸开阔吗?
矢野重也在武汉安顿下来,随着长江中游从春到夏的景色变化,较之在上海时,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和行动的机动,以及思想的灵活性都有了更深的理解和体会。
上海的俞龙植同志比他晚四天到达武汉。他解释说,只让对外友好部把主要部门转移到武汉,所以需要准备时间。
“由于这个原因,我已经不是共产国际部的专职办事人员,但还兼管,所以决定由另一个同志来陪你。”
俞龙植还说,武汉的汪精为政府与上海不同,理解共产主义,像矢野重也这样重要的外国特派员,正式由对外友好协会接待,各国来的有关共产国际的人氏,也全部由对外友好协会接待,与日本之间的联系,也通过这个组织。
在武汉住了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俞龙植带着矢野重也到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访问。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二层楼,据说建造于变法图强的清朝末期。
“这么说,连清朝也认识到有必要实现现代化吗?”矢野重也问。
“是的,是的。但是为彻底实现现代化,必须打碎旧的秩序。清朝政府办不到,蒋介石也不一定能办到。他清除共产党,就完全关上了彻底实现现代化的大门。”
俞龙植讲这些问题时,总是很简洁明了。矢野重也想,这就是党组织对青年人进行教育、并每天实际训练的结果吧?在革命爆发时,农民运动讲习所曾一度关闭,没有使用,停了很久,直到上个月的七号,又以重新开办。
“这个讲习所的所长是毛泽东同志。如果他今天在,给你介绍一下。”
俞龙植说着走进了教务处。矢野重也在等待俞龙植时,信步走进旁边的一个大厅,里面挂着两个匾额,里面写着:实行耕者有其田;拥护总理农工政策。他虽然不能正确地读出来,但大体的意思还能明白。
毛泽东正在院子里与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打乒乓球。院子里的几棵槐树刚刚长出嫩叶。俞龙植向毛泽东介绍了矢野重也。
毛泽东离开球台,领着矢野重也穿过学生宿舍,来到后院的凉亭。学生似乎来自十九个省。幸好在上海时,俞龙植给矢野重也讲了毛泽东前年在《战士》杂志上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概要,在上个月又讲了同一杂志发表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所以眼前这位前额宽阔、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马上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
“上个月,在俞龙植同志的帮助下,我读了您的论文。虽然是关于湖南农民运动的报告,但却非常明确地阐述了发动组织农民革命的重要性,批判了只重视工人运动的理论。在中国党内,机械地理解列宁主义的人多吗?”
矢野重也有点像记者提问。
看样子比矢野重也大三、四岁的毛泽东,一直注视着矢野,一副想知道他提的问题是想了解什么的表情。
“我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因为在日本党内,有人主张首先建立为了工人的先锋队组织,之后再搞群众运动。”
矢野重也说明了提问的动机,但他说完后心里一惊。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也批判起曾一度迷醉的福本和夫理论。这是为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心里一阵惊慌。
毛泽东明白了他的问题的实质,点了点头说:“在我们党内,总是有很多议论,甚至可以说议论过多。”
“与党外组织有争论吗?”
“当然有。主要是与共产国际。我认为这不是坏事。三年前,列宁逝世。在列宁逝世之后,有人把他的主张当做教条主义,有人把他的思想只是当做一种手段。这是非常危险的。”
矢野重也又是一惊。他眼前浮现岀,为了得到共产国际的权威认可,日本同志争先恐后去莫斯科的背影。
毛泽东的话,虽像顺口而说,但话里藏针。矢野重也钦佩地看着身穿农民学员军事训练用的青布立领制服,前额宽阔,梳着中分头的毛泽东。他的双眼呈一条直线,嘴角稍大,显示出有坚强的意志。他的风貌,与其说严肃,不如说有一种一言即出决不反悔的坚强。
“任何领袖人物,他越伟大,死后越容易被神化。日本明治维新的领袖也是这样,很棘手。”矢野重也接着说了自己的感想。
“日本革命组织的处境如何,是好还是困难?”毛泽东问。
“极其困难。”
“有建立根据地的可能吗?这是开展游击战的基本条件。”
矢野重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问旁边的俞龙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游击战不是军事战斗吗?”
俞龙植刚要翻译,一位完全可以当中国现代戏——话剧演员的英俊青年走进凉亭说:“毛泽东同志在这里,鲍罗廷顾问正在找你。”
他走过来,看见背对槐树坐着的客人,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说:“对不起。我是周恩来。”矢野重也急忙说,我是从日本来的石井彦三郎。又补充说:“可是,在这里,我是从边彊来的,不会讲上海话的诗人。”
周恩来笑了:“太好了。真正的诗人都是革命的。”
看来他很赞成这个职业。
毛泽东去见苏联最高政治顾问包罗廷之后,矢野重也与周恩来相对而坐。俞龙植介绍说,这个日本人精通英语、法语。周恩来随即用法语与他交谈。
不用翻译,可以直接交流,周恩来很高兴,自我介绍说:“在一九二四年回国之前,我一直在巴黎学习。实际上,我是因为参加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被捕,保释后逃到了法国。前一段时间在上海领导了总罢工。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蒋介石背叛了革命,所以我到这里来了。”
“我原来想当作家。学习法语,翻译了几本法朗士、莫伯桑的作品。”矢野重也也轻松地说,“五·四时,我刚进一高,思想还很幼稚。真正开始思考问题,是在关东大地震以后。这次总罢工,在俞龙植同志的帮助下,我也参加了。因为政变,我逃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