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八坂良三介绍,矢野重也参加了共产党组织,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了解了许多内部情况。虽然反动政府宣布共产党是非法组织,但自己解散组织是错误的,迅速重建为工人阶级战斗的组织共产党,是包括日本代表在内的莫斯科共产国际会议做出的决定。
从日本去参加共产国际会议的是德山助一同志。党的领导层有渡边政之辅、市川正一、佐野文夫等既有威望又有理论的人物,也有相当多自以为是、特立独行的人。德山助一自做主张去莫斯科参加会议,党内都认为他是为了显示自己与共产国际有特殊关系。
听到这些,矢野重也心情忧郁。社会上的一般组织都有类似的情况,但怀着理想为社会正义而战的组织不应该成为翻腾着世俗欲望的旋涡,所以他感到愤慨。过了十一月中旬,矢野重也听佐野文夫说,原来准备在过年后召开的共产党大会要提前召开。
当时共产党的最基层的组织叫细胞,因为不合法,所以开会除特定的党中央决定的人员以外,只有少数人参加。矢野重也属于产业劳动调查所的细胞,由佐野文夫领导。还有一个党员,是个默默无闻的职员。志贺义雄在一个与调查所毫无关系的地区细胞。
十二月二日,矢野重也接到通知,三日乘火车,四日早晨到山形县五色温泉。为了保密,没有任何文件,只给了一个装路费的信封,如果不是经常旅行的人,一定会很紧张。当然,对家属也不能说到那里去。
矢野重也在十二月三日夜,乘上由上野站八点十五分发车的奥羽本线开往青森的快车。当火车从上野站顺利出发时,矢野重也想,上了这次车反正能到五色温泉,同时也想起了怀着同样心情,带着奈保子乘火车从京都站出发时的情景。
从告诉她参加工人运动时开始,她就有了精神准备,但在这寒冷的夜里,她独身一人不害怕吗?怪可怜的。
在出发去开会以前,必须为自己当编辑发行人的《产业劳动时报》写完《经验主义和理想主义》论文的第二部分,所以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也没有心情和时间与奈保子说几句温柔的话。
在夜行的火车上,矢野重也想,随着斗争越来越激烈,精神有僵化的危险。
没过多久,矢野重也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和奈保子在菜花地里。她喜欢淘气,身影突然沉没在高高的繁茂的黄色花丛中,看不不见了。矢野重也急得团团转,但奈保子看他那焦急的样子却哧哧地笑起来。矢野终于找到了她。那个人确实是自己的妻子,两个人把幼年在故乡的记忆混在一起了。在记忆中,那应该是佐久岛崇运寺春天的田野。火车上的暖气热起来,比赤羽家吹进的风暖和得多,所以做起了春梦。
不一会儿,菜花地消失了。他为了找人,在山谷中的小路上走着,两侧山上的红叶如熊熊烈火在燃烧。那是木曾谷,自己寻找的是不见踪影的浅野晃。
“原来如此,这就是锦绣之秋吧?”
矢野重也在梦中说。他刚才在木曾福岛站下了车,坐公共马车走到山峡入口后,下车步行。浅野晃不见了。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执拗地劝浅野读福本和夫的书,浅野不胜其烦,逃跑了。
“真是拿他没有有办法。所以诗人叫人头疼。”
矢野重也唠叨说。他搞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矢野重也在空中飘浮的纸上开始写信。从深深的山谷往上一看,天空像一块碧澄的玻璃,与两侧如火的红叶形成鲜明的对比。“你有什么不满呢?如果你烦我说的太多,我向你道歉。不说了,你还是回来吧。我说的不是工作,你不在,我寂寞难耐。所长也很担心。总之,希望你重新考虑,回来。”
写完后,那张白纸好像有意志,哗啦哗啦地飞向空中,越来越小。白纸不是飞向什么地方,而是被风送上了天,所以越来越远。
哐当一声火车停了。矢野重也睁开眼,擦擦窗玻璃往外一看,好大的雪。这里是中通盆地的入口,雪很大,不知在福岛下车换乘去板谷的支线情况如何?正想着,火车又慢慢开动了。坐在斜对面的一个认识的同志站起来穿大衣。矢野重也知道福岛站马上就要到了,伸手去拿货架上的行李。
不久,火车慢慢进站停车。矢野重也站起来往车外看了看,发现内穿礼服外套大衣的浅野晃等人,向换车的站台走去,他松了一口气。
到达板谷站时,十五个人下了车,他们把大衣领子翻起来,脸藏在里面。在矢野重也的眼中,为重建而召开的党的第三次大会,是一次正式的会议。
大正十二年六月对共产党的镇压,是根据治安警察法,勉勉强强地进行了审判,很多同志被监禁了几个月。这次大会,是在更加严厉的治安维持法颁布以后召开的,一旦消息泄露,就有丧命危险,所以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依靠的只有崇高的理想和同志间的信任。
出了检票口,但本应该来接站的先遣队没有来。看样子纷纷扬扬的大雪没有停的意思,他们感到不安。幸好站前有他们预订住宿的宗川旅馆事务所,于是叫起值宿的人,往炉子里加了些劈柴。以前为了保秘,没有对旅馆说大家都在板谷车站下车。
先遣队只来了一个同志到车站迎接。
计划在五色温泉秘密召开党的大会时,谁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来车站迎接的先遣队的同志,岀发一看,人的半个身子都埋在雪里,吓了一跳,而且能见度不好,如果有人迷路遇难,党的大会就开不成了,所以走到半路又折了回去,请旅馆的人帮忙,因此误了时间,在列车到达之后很久才赶到。
他们对旅馆说,他们是东京本所蓄电池制造会社的,社长喜欢温泉,为了慰劳干部,来到有名的五色温泉。同时决定,佐野文夫为社长、福本和夫为经理、渡边政之辅为厂长,其余为股长。
在大雪中走山路步履维艰。在微弱的雪光中,旅馆的人用竹竿挑着煤油灯引路,大家默默排成一列向前走。在旅馆向导的后面,是鼻子下面留着小胡子的“社长”佐野文夫,走在队尾的是那个从山上下来迎接的同志,大家相互叮嘱在拐弯的地方不要掉队。社长、经理之所以穿礼服,是考虑不要被旅馆的人小看,造成从服装上看也不是社会主者的假象。矢野重也走在队伍中间,提醒大家不要走乱。他一高时是柔道部的领队,在这种时候,他被当做体育界人士使用。
矢野重也忍着雪打在脸上的刺痛,往前一看,在礼服上套穿着大衣的佐野文夫,行走困难。他可能是走热了,敞着怀,两手伸在头上,保持平衡,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矢野重也正看他时,他可能脚下一滑,摔倒了,人不见了。可一会儿他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与旅馆的人说着什么。
“还有多远?”一个走在身边的同志问。
“领路的人走了一次,知道多远吧。刚才他说大约一日里(约三千九百米——译注)。”矢野重也回答说,他看着身边那个同志,“我的平衡感不好。小学时,双杠、平衡木我就不灵。”
在大雪中,那个与矢野並排走的同志开玩笑说:“你的重心总是往左倾。”
“大概是吧。”
矢野重也回答说。他们再没有说话。在可能遭到灭顶之灾的冰天雪地里,工人出身的同志开起了玩笑。这种无所畏惧的态度是工人阶级的本色。那个同志斜着身子,头伸进风雪中。他们在大雪中走了两个小时四公里,早晨快八点时到达宗川旅馆。
虽然马上命令解散,但矢野重也在农民劳动党创立大会时被认命为书记,而书记的工作很繁杂,他以为这次党的大会可能也叫他担任书记的工作,所以一直做准备,最后一个去大浴场。
幸好没有别的旅客,只有他们住在这里。浴池里的水是透明的,好像刚刚烧过一样热。
大家都走了以后,他慢慢伸开手和脚,顿觉精神焕发。他想,既然说是不拘礼节的忘年会,社长、经理还穿礼服,这不是可笑吗?如果说礼服会可以掩藏革命家的风度,那么礼服不就是现在的体制的附属品吗?我生来就讨厌仪式、正装,看来是正确的。这时,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而这种悲哀与紧张行军之后的轻松混为一体。
这是他第三次洗温泉。第一次是在学生时代,为了疗养去了伊豆的温泉。第二次是在神户,与几个朋友去了一次有马温泉。那时和现在他都认为,泡在温泉里,舒展四肢,而外面用不着人加劈柴,也没有人等着给你擦背,这才是真正的舒服。
他想起孩提时代,回到本家之后,特别讨厌洗澡。他说与照看自己的佣人户代一起洗时,母亲聪子大怒,斥责道:“与身份不同的人一起洗澡,没有規矩,不行。”
小学一年级的矢野重也听不懂“身份不同”“没有规矩”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讨厌。
矢野重也对澡堂的记忆,是与他对于歧视的认识过程连在一起的。问他为什么不愿去家族使用的上浴池,而要去佣人雇工们用的下浴池时,小学一年级学生的他只是说,觉得与大家在一起好。当他知道这个理由母亲无法理解时,又孩子气地想出了认为母亲可以接受的理由:“上浴池挂满了煤灰,最近围板上还有壁虎。”
你这个胆小鬼可怎么办?结果遭到母亲聪子错怪的训斥。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只有养母多笥理解我。这些往事,铭刻在矢野重也的心中。然而,现在我们决定进行的革命运动,农民阶级能够理解吗?他感到不安。
他又在澡池里尽情地舒展身体,但如果继续这样泡下去就会错过早饭,于是急忙起来,趟水走出浴池。
大家都集中在二楼。矢野走到楼上,看见那个担任忘年会干事的先遣队的同志,正在房间的门口,与旅馆的女领班正小声嘀咕什么。
“我们那个社长,平时没话。可他有个坏毛病,在吃饭的时候,算总帐,挨个指出他平时发现的每一个员工的缺点,加以训斥。今天可能也要这样。不管怎么说,从车站到这里的路很难走,可能头一个挨骂的就是我。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叫外人听见,所以只要不叫你们,吃完饭以后,谁也不要上来。”
先遣队的同志小声叮嘱着,把小费塞给女领班。
矢野重也感到不安,因为他觉得冒着风雪到这里开什么不拘虚礼开怀畅饮的忘年会,不合情理,反而会引起怀疑。第一是忘年会没有从早晨开始的;第二是没有一个女人陪酒;第三是社长、经理身穿礼服,满身是雪。
但是,怠慢重要客人可是大忌,她们这种职业意识根深蒂固,那个上了年纪有点发胖的领班,看来很淳朴,不断地点头向楼下走去。
十点整,佐野文夫坐上议长席,非法的共产党大会正式开始。高颊骨长下巴的佐野文夫,平素谈笑风生,妙趣横生,但今天却面色紧张。
他说:“今天的大会,是第三次党的大会,但从实质上说,这是党的创立大会。”
讲了个开头,已经进入议题,但他又打住话头,介绍了坐在旁边的福本和夫的真实姓名。
接着,佐野文夫简要地介绍了此前由数名中央委员讨论的形势分析,这次大会前党的活动的成绩和缺点,解散党的危险倾向。在福本和夫宣读《宣言草案》之后,开始讨论。
念完《宣言草案》,全场一片寂静,这时,矢野重也觉得有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疑点,于是举手要求发言。佐野文夫脸上闪岀惊异的神色,因为矢野重也不是正式的中央委员,在表决通过党的方针后的人事安排中,候补中央委员的名单中也没有他的名字。
矢野重也说:“我对刚才宣读的宣言草案的内容没有异议。但关于殖民地、半殖民地、我国的帝国主义侵略等问题没有谈到。我认为这是全世界都关注的问题,应该涉及。”议长佐野文夫,与在另一个地方刚刚秘密开完原中央委员会来参加大会的渡边政之辅等人,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
福本和夫宣读的草案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日本资产阶级的发展;第二部、日本无产阶级的发展;第三部、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第四部、日本共产党的任务。这个宣言,只是单纯的历史概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以苏联大使馆官员身份驻在日本的亚松,实际上是共产国际驻日代表,他要求:“这是党的纲领、宣言,关于殖民地问题以及针对这个问题的国际联合运动等,以后再说。”。
当时,日本共产党,还没有讨论这种问题的水平,这是其一;在中国革命阵营中,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尚未统一,因此共产国际还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方针政策,这是其二。
当时的日本共产党,还搞不到对其他囯家兄弟党的动向、国与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做出判断的情报,只能听莫斯科共产国际的吩咐。
“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好,很重要,但我们在这次宣言中没提。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要充分认识。谢谢你的提问。”
佐野文夫说完,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矢野重也想,这样干能搞革命吗?但同时又同意他对自己发言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