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界中,品质位处末流的灵脉地势总是会更平缓些,而一道位于修行界南隅,辖属四品宗门玉罗宗域内的一处灵脉更是持续小有起伏一直连绵不断了万里。
这万里灵脉的末尾渐渐变得有如平地,如果不是修行者来来去去都在天上,怕是会真的以为这只是一处普通的平地。
而平缓的地势使得凡人更易生存,大大小小的城池集落密布在这末流灵脉长长脉脊的两侧,本就平缓的地势在日积月累下被开垦得更加平坦,开垦下逸散的灵气使得长居于此的凡人身体更为健康长寿一些,这导致人群数量持续增长,很快又将空余的平坦全部填满。
若无修士干扰,假以时日,此地无疑会成为此界一处凡人的盛世天朝。
这等灵脉大修士本就看不上,更别说还有这么多的凡人碍手碍脚的同时还是名义上大宗的地盘,以至于数千里之内长年来从无任何修士往来。
直到数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唤做岳叁真人的修士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决定定居于此。
在这灵力匮乏的万里山脉真正末尾的末尾,如果不是因为大小,形状其实更适合称作小丘的土包包上,坐落着一座小小的庭园,从外看去,庭园没有真正意义的大门,只有一个垒出一半的石质有形建物,将要成为大门的样子。
只是那用来建物的材料隐隐发散着毫光,看起来似有不凡,再向内去,之后的土地共被宽大的石质阶梯分出三大阶一共四个房间,第二阶台上分布三房,第三阶台上独独一房,而细看去,这屋房侧方的树植被伐去不少,原来是还有一条往后而去的小路,不知道通向何处。
至此,只像是一处世俗的宅院。
仔细对最上一房看去,其内隐有一道华光直冲天际,若非仔细根本不能发现,而饶是盯视,也淡淡看不出颜色,目线跟随华光上移,隐隐可以看出半空中盖着一道圆形的穹顶,其中心正是此道华光,像是华光支撑起了圆顶,天上的日光透过圆顶微微扭曲,折射出不同的角度,打在地上映出不同方向的影,而圆顶上也泛着一道道梦幻的光晕。
再次往下看,圆顶和山体接续的地方虚虚实实,一会高起一会又矮去。像是并非真实的存在。
此时就在这一房内——
纹路古朴蜿蜒的暗红木料雕就的小窗格下,正有一个将长发束起成髻的小男孩,捧着一本装订精致的纸书看得专注,小男孩长得精致又白净,一双眉眼还未长开,睁得圆圆,但却有不同于年龄的一点沉邃,就像点着几颗星辰的将明夜空,潜藏着深远的可能,他的下唇比上唇稍薄,偶尔会紧抿着。
窗外透进的日光打在书页和满是严肃的小脸上,他看看停停,似乎是在对书里的内容加以思考,而不时隐隐可以听到断续的童声传来,似乎是念的书文:“子曰:虚于惑之厉害以致余,实则守之本固以致立。”
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还不清楚真实情况的事物,不可托根交底,要先一定程度虚于以对,以致有超出预想的情况出现时,有应对的余地,不易莫名就吃了大亏。
而对于已经实待于己的事或物,要固守一颗本心,不可轻移,以不负于外因亦不负于己身,方可以立身无愧。
小童,日光和斑影构成了一片祥和的画面,此时这其中突兀的站进了一个身影,屋内的小童看书看得专注,未曾发觉窗外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个老头,老头须发多黑中掺杂着些花白,一顶束冠顶在头上,脸上是饱经风霜的刻痕,一些斑点和皱纹装缀了小半张脸,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他身着一身宽大的黄袍,腰间垂挂着一块看似不凡的坠子,正从窗外拈须看向小童,似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立直身子的小老头颇为正经的整了整冠容,又轻咳一声,转身来到门边,轻轻的推门而入。
“徒儿啊。”老头进门站停后便发出了声音。
那边小童没有反应,似是还沉浸在对书文的思考之中,老头无奈一笑,轻步来到扎着小髻的小脑袋旁,在那小髻上轻拍了一下。
“徒儿!”老头放大了些许声量。
“啊!”小童却是被吓到了,他下意识的抱住头,又哎呀了一声,这才转过头看到老头,从书文中回转神来。
“师父。”他轻轻的开口唤道,听起来颇有些可怜。
老头哭笑不得,也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臭小子,师父这么可怕,吓到小徒弟喽。”
看到老头的嘴脸,小童撇了撇嘴,道:“我不和您一般见识。”
“哈哈,”老头哈哈一笑,又拈起胡须,道:“看来这次大师兄带回来的话本还不错啊,徒儿这便看得入迷了。”
小童先是脸上一红,旋即神色严肃,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窘迫,“不是话本,是正经的书!我觉得书里的人说得很有道理呀,虽然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总体还是颇有深度的。”
他眨眨眼,认真的回道。
老头看到小徒弟较之以前状态从容了许多,感到几分满意,他又拈起胡须,转头看了看书本的书名,认出是周边凡人界颇有盛名的启蒙教化读物,暗自点了点头。
“我觉得师父也该看一看,就像刚才这一句,有时候您就是太对别人交根交底了,才会吃亏。”小童可没管老头在想什么,又指上书文中的一段,有模有样地对着老头说道。
对小童的说教老头一愣,目光随着小童所指看向书文,随即乐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童的头,“好,师父如今老了,这一说之下,才发觉一大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你说的有理,老夫记下了,要虚于惑之厉害以致余,实则守之本固以致立,小童知道得早,想来不会像师父这般憨傻了吧!”
小童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合上书本,聪明的小童知晓先前才送过书本的老头这便折返,肯定是遇到了别的事,他认真的等待老头说明来意。
那边老头却是已经忘了自己的来意,满脸笑容,露出一丝追忆,道:“要是你大师兄看起修行上的典籍,也能像你这么认真就好了,哈哈哈...”老头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这青石地板的小房间内,还没笑完,余音犹在,老头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声音一下子全断在了这里,看到在椅子上正座的小童脸色果然一黯,老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徒儿啊,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头急得啪一跺脚,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一双大手下意识摩挲上了一头花白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师傅如此,小童心里又是暖暖的,消沉打消了几分,他打起精神,转移话题笑道:我们家真的还有个大师兄吗,这些年来我可是一次也没见过大师兄。”
“不会我看的这些书都是师傅您买的,但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吧。”在老头长久的熏陶之下,小童也学着打趣了一句。
老头心下又被塞满了内疚,但看着小徒弟笑容满面的脸,也不自觉被感染了几分,柔和地说道:“要是之前还好说,如今师父可再没这么多时间给你去挑书文啦,”然后他语气一变,“哼,大师兄自然是有的,说起他我就来气,臭小子总在凡人城池里厮混,不回宗门!只偶尔送些吃食书本过来,说是要给师弟。他,甚至不想修炼!”
老头苦笑一声,“当初是怎么收了这么个家伙。”
说到这里老头充满了失望,就连身形也仿佛一下枯槁了几分。
小童也感受到了老头的失意,似乎方才触到了老头的一大痛处,小童心下灵巧,心中突然不自觉涌出难过来,再结合这段日子的感受,突地心间泛出一个模糊的猜测。
“不提也罢,”老头盯着地板,失望的摇摇头,“他这也算是一种磨练吧,或许一朝顿悟,修为便突飞猛进...”
老头一下沉浸在对不争气的大徒弟的难过心情中,老眼眨了又眨,又忽而叹一口气,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小童的神色已经有了大变化。
“你是不是要死了?”
突然的一问让没反应过来的老头一愣,虽然是疑问句,但小童的语气却是充满了肯定的意味,他紧盯着老头,眼里已经闪出泪花来。
老头迟缓一瞬后才跟上了小徒弟的脑回路,脸色变了又变,五官都要皱在了一起,他有心一笑带过,但看到小童倔强盯视的眼神,最后还是决定一起面对,他本已对生死看淡,但自己的几个徒弟又如何放得下,他只得苦笑道:“是呀,师父起步晚,六十岁方才得遇机缘,开始修炼,虽然寿元随着修为进境缓缓增加,但也是一百四十几岁那年要死了才堪堪以五层灵台筑基,而这筑基境凭空多出五十年寿元,加加也才二百年,今时已用去了其中一百八十六年,这基台还是未能逸气,或许等不到二百年,这些日子我隐隐有感,应是快要死了。”
“多久?”小童不自觉已经紧咬着嘴唇,这一开口才突然有痛觉传来,他看着老头,问道。
老头发觉自己不敢直视小童的目光,也不敢说谎。
“二个月。”他低头小声地答道。
嘿这臭小子,我怎么会怕自己的徒弟!老头也就心里一想,那边还是不敢抬起头来,他也担心要是没了自己,三个徒弟要怎么过活下去,特别是面前的小徒弟,这让他不敢轻易撒手而去。
老头突然感到被一撞,原来是小童流着泪扑到他怀里来,但却倔强的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老头无言轻抚着小童的头发,被这么一搅和,老头反而突然又想起自己的来意来。
“徒儿别慌!为师还可以再抢救一下!”老头眼神一亮,微微一笑,弯下腰身扶住小童的肩膀,鼓励般的笑道。
小童就着袖子擦了一把眼泪,瘪着嘴盯着老头不说话。
“说起来还有些羞愧,老夫是又给你借珠子来啦!”老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三番五次的问徒弟借东西,任哪个做师父的也不会好受。
但老头也没办法,只无奈他口里所说的珠子实打实是宗门里最神奇的一件物品了,于是只好又来找上自己的小徒弟。
那珠子的来历神秘,在遇到小童之前,一直是筑基修士岳叁真人(自称)最为紧要的傍身之物,小童的身世曲折,是被岳叁捡到的,那年小童被捡到时可是凄惨,在极深的刺木窝窝里作一团的藏着,裹住身体的衣物早不知到了哪里去,只在身上与旁边的木枝上挂着几根烂兮兮的布条。
老头当时还是一愣,一下还未意识到这是个娃娃,旋即马上愤怒的震碎了一棵棵刺条,小童才得以转移出来,而本来白嫩的皮肤亦是被硬物划得裂破,几乎成了一个血疤人,不知干了多久的血污糊在原本清秀的小脸上,眼下有明显被泪流过干后显出的红色泪痕,老头发现他时他却已不哭不闹,让老头更生心疼,略微一查探,他的体内状况只可说是一塌糊涂,而这般的遗弃方式果然也呈现着事件的不一般,这娃娃也是一个天生灵根的小修士预备役,但体内意味着修炼天赋的灵根也是已被势要彻底废了他的方式以灵药狂暴无比的药力冲撕而断,而后明显是被故意丢弃在此,药用过了便是毒,小童的肉躯此时已经因为药力催化开始块块硬化,而其内的血管筋脉都已经被压迫萎缩,看着是已经无力回天了。
当时老头的心微微一颤,抱着娃娃的手一时不知如何安放,这小小躯体竟是承受过那般痛苦。
他在林中缓缓踱步了许久,然后好似下定了决心,他先将小童以灵力包覆,那时感知到自己飞了起来的小童咿咿呀呀的笑个不停,老头心又是一颤,看着悬浮在前的小童身上伤口开始缓缓愈合,他才终于露出一丝释然,不过旋即又皱起眉头。
体外如此,体内被灵药侵蚀的部分,只靠灵力可完全无从下手。
老头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把早年间得到并且他看不透的傍身之物置于小童身旁,并消耗灵力催动了一夜,过后再行探查,小童状况竟真的得到缓解。
那傍身之物便是这枚灵珠,一直到后来,发现小童除了坏掉的灵根没有丝毫改善外,其他地方都已然康复,而灵珠也任之留在小童身旁未有再收回,是打算送给小童了。
再后来小童天衣已勉强塑出,虽灵力还可探入,却已经不知灵根状态,但无法修炼的事实自然显而易见。
老头也从未放弃为小童找寻修复灵根的方法,直到如今也依旧在继续,只是当他发现自己的时日无多时,还是涌起了深深的无力感,在这件事上对小童充满了内疚。
这边小童听到后马上动作了起来,快速的转身跑去,像是要为师父再抓住几缕时间,他一下跌伏在墙边的地板上,低下身从列列满是书本的柜子底部掏出一个盒子,他小心的打开封盖,又拿走一块绸布,这才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颇有些大的土褐色珠子,似乎正反射出神秘的光芒。
那便是师父送给他的礼物,老头口里所说的珠子,当时老头夸口说珠子乃是一枚灵珠,名为神皇天厚土珠,小童亲身体会,还未知有何效用。
“这本来就是,就是师父您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意思!”小童的语气带上了些责备,边拿珠子边说道,有些小喘气,而师父生死攸关的时候了还讲这些,这让小童有些生气,但哭过的小童声音变得奶气了些,听着反而煞是可爱。
他一蹦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快步走到老头身前来,小童站直了才有老头肚子高,他抬头看着老头,就要将珠子递过去,但与往常不同,这次在他手捧起珠子时却感到一下微小的刺痛,他疑惑的低下了头,却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那还算什么给你,其实我也隐隐有感,或许这珠子就是为了让我将之送到你身边才让我捡到的。”
老头先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然后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快去吧!”小童自动无视了老头再想言语的念头,推着老头向门边走去,但其实凭小童的力气是推不动老头的,老头只好顺着小童的力道走了起来。
“小徒弟长大了,会赶师父喽。”岳叁笑眯眯的。
看着老头走向‘宗门主殿’,也是他所居住的地方,那一身黄袍头发花白的背影仿佛和往常一样无二,小童却只觉胸口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心事重重的坐回了屋内,两手拖着腮帮无意识盯着屋里的天顶,想着想着又难过起来,干脆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转向了书文,他默然的看完了整本书,最后小心的翻回首页,又从桌案上拿过一支笔,蘸上足够的墨水后在右下角郑重的写下了孟续两个字,那是他的名字。
“但凭这珠子,真的能有多少作用吗?”孟续不知道,他亮闪闪的眼睛里充满着担忧,只能在心里默默的为师父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