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早饭，张愣蛮就兴冲冲地出了村往庙岭去。
庙岭是三区区公所所在地。汉奸塌鼻二被石秃子砍头之后，漳源县在全县各区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国民党特务和汉奸分子”的斗争。之后，各区纷纷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所在村的可疑分子。有的区，担心一个特务和汉奸也揪不出来，干脆就以人数给各个村下了硬任务。张村接受的任务是揭发五个“特务和汉奸”，张愣蛮回来后，只坐在他的两间破屋里思谋，还没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五个人的名字给定下来了。他心里觉得这上边也想得太复杂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发动群众，都是一个村里的，谁好谁坏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他还想，他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上了区上一定会受表扬的。
但就在他刚刚翻上南山坡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人。
“呀，这不是愣蛮哥吗？你看，我也不知道该叫你村长好呢还是队长好？”是他们村的张寿福的儿子张贵生。以前在省城上学，太原沦陷后，他就回村了，一直也没个营生，去年才被张路生介绍到区上做了助理员。按村里姓张的来说，张愣蛮和张寿福两家，也该算是不出五服的一家子，不过，在张愣蛮做村长之前，张寿福家的大人孩子可是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一下的。人情世故，古来如此。
“看你，还跟我客气，你才是正经干部。我一个村长和民兵队长，加起来还没个大，我这算个什么官啊。”张愣蛮满脸谦卑，赶忙朝着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年轻人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在他的心目中，只要是上边的干部，那不论大小，就都该尊重人家，听人家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张贵生对眼前这个人有点看不起，但脸上依然还是笑眯眯的。
张愣蛮赶忙回答：“明天区上开斗争会，我得赶紧把咱村这伙赖人的名单送去啊。”但一说完，心里就后悔不迭了，娘哎，我怎把这给忘了，这五个人里不是还有他爹张寿福的名字吗？真是的，昨天晚上他怎就没想到这张寿福还有这一层关系呢？这样一想，脸上立马就显得十分尴尬了。
张贵生已明白了几分，却也不去点破，仍然是面带微笑，朝张愣蛮道：“愣蛮哥，你看我忘了一件事，还说正要找你商量一下哩。走，在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一家人，还是回家去说吧。”说完，一把就拉了张愣蛮往村里返去。
张贵生径直把张愣蛮领到自己家里，一进门，就冲张寿福使了个眼色，故意放高声音说：“爹，让我娘给咱赶快弄饭，我这儿还饿着肚子哩。对了，再炒几个菜，筛两壶酒。”然后，就把张愣蛮让到平时他爹常坐着的一把老太师椅子上，又将他爹的水烟锅子也递了过去。
不一会儿，六碟子腥荤素淡、花花绿绿有冷有热的菜就摆到炕上的小方桌上了。张愣蛮偷眼一瞧，红的是咸牛肉，绿的是炒北瓜，黄的是炒鸡蛋，白的是凉粉条，红不红白不白直冒油星子的是一碟炒猪肉，一清二白粉嫩鲜亮的是一碟子小葱拌豆腐。
张贵生一边斟酒，一边让道：“愣蛮哥，上炕啊，咱兄弟俩喝两盅。”
“我吃过了，吃过了。”张愣蛮嘴里说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到了炕沿边，最后干脆也就把半疙瘩屁股坐到炕席上了。“日他娘，老财主家的饭，还不都是从老子们这些穷汉身上扒的，不吃白不吃。”他想。
“上炕来啊，愣蛮哥。”张贵生还在让。他已经脱了鞋将两腿一盘端端正正地坐到小炕桌南面了。
“哦。”张愣蛮也想像他那样排排场场盘窝脚手坐到炕当中，无奈破鞋里两只臭脚，破衣裤上一身灰土，却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坐上去，所以，只好一边尴尬地答应着，一边又把屁股往里挪了挪。
张愣蛮本是爱喝酒的，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经不住张家父子你一言我一句真真假假地一顿劝，心里又是想着那“不吃白不吃”的撑腰杆子的话，索性也就放开肚子海吃二喝起来了。
“愣蛮哥，把你报区里的名字拿给兄弟我看看。”喝到酒酣处，张贵生不失时机地把话拉到了正题上。
“你是说，说那汉奸名字？”张愣蛮舌根已经不太听使唤了，但头脑还没有完全犯浑，“我又不识字，都是五孩写的。”五孩也在村公所做事。张愣蛮只轻轻一句，就一下把责任都推出去了。
“我知道和你无关，我只是想看看别漏下什么人。”张贵生一边说，一边又给他满了一杯酒。
“是啊，说得对，你给咱好好看看，可别漏下谁了。”张愣蛮也不多想了，干脆就把那张巴掌大的白纸从怀里掏出来了。张贵生一使眼色，他爹马上就接到手里，然后就拿上去了另一间屋里。
三区的斗争会定在发生过惨案的王家沟村召开。
这天一大早，各村村民都被村干部组织到王家沟参加斗争会。被各村群众揭发到区上的“国民党特务和汉奸分子”，也早早地就被区上直接派来的民兵押到会上去了。
“亲家，不得了啦，我刚才听说张富山被当作汉奸押到王家沟了。”赵磨锁准备在家里照料三个孙子，只由赵凤堂和白粉珍去参加斗争会，但两人还没走，王拴纣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了。
“张富山怎么会是汉奸呢？”赵磨锁一时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我是和你招呼一下，咱得想个办法救他，要不，这一去，抓到台上一斗，还不让人打死啊。”王拴纣不无担心，又放低声音道，“听说，四区那边开了一天的会，光是被村里人们用砖块石头就砸死好几个呢。”
“三小！三小！”赵磨锁老汉赶忙把赵凤堂喊过来，把王拴纣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先不要去王家沟了，你马上去东乡找见李胖大，叫他快来救你富山大爷。”
赵凤堂一听是让他救张富山，心里就有点踌躇：“爹，我还有任务，还要到会上维持秩序呢。”
“狗屁任务，救人要紧，咳咳咳……”赵磨锁一急，一口气上不来，弯着腰咳了起来。
赵凤堂五大三粗，却不敢不听他爹的话，赶忙帮着老汉轻轻地擂了一阵背，看着他咳嗽上来了，说了声“我这就走”，便拔脚飞奔而去了。
斗争会场就选在日本鬼子制造“王家沟惨案”的打谷场上。刚刚吃过早饭，附近村子的群众便已经陆陆续续地赶来了。而村外的山路上，仍有乡民们在成群结队地往这里走着。打谷场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占满了。来迟了的，干脆就都站到东面的小土岗上，有的甚至爬到高高的树杈上。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可此时，这个打谷场上仿佛仍然还飘荡着一股血腥之气，连空气中都好像还凝结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心恸。
选在这样的场合开斗争会，是最容易点燃人们的仇恨和怒火的。
斗争会的主席台就设在当年老鬼子木野坐过的那盘石碾跟前。说是主席台，其实无台可言，抬头看去，一东一西竖着的两根手腕粗的木杆子上，横着又绑了几根更细的木棍和树枝，上面横贴着的则是用白纸书写着的一行斗大的黑字：“揪出反动特务，打倒汉奸分子”。横幅下面，居中摆放了几张破旧的桌子和椅子。桌椅前数步之遥，是特意留下的一片长方形的空地。空地之外的边沿上，则由拿枪的民兵，间隔着把守着，不让村民们拥挤过来。
三区的区长叫杨连明。工夫不大，区干部们便相继坐到了主席台上的桌子后边。斗争会首先由杨连明向大伙介绍国际国内的对敌形势，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开始了这次斗争大会的开场白：“日本鬼子的几个拜把子兄弟德国和意大利这些法西斯侵略者，在战场上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英国和美国，也已在太平洋上把日本人打得哭爹叫娘。咱们中国的各个解放区，也在日益壮大，小日本眼看就要完蛋了！但是，这小日本就像是一只狼，挨了一枪，看着快死了，还要扑棱扑棱地叫喊着咬人几口，所以，就要更加疯狂地对待我们中国人，四处杀人放火，奸淫虏掠！最可恨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总是眼看着我们共产党八路军不顺眼，明着暗着勾结日本人，耍阴谋，搞破坏，歹事做绝。还有那些狗汉奸，中国生，中国长，可就是一心想当日本狗，一心想帮着日本人咬咱中国人！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
台下立即喊声雷动：“打倒汉奸特务分子！”
杨连明摆摆手，一步跳到碾盘上，高声喊道：“谁想当特务，谁想当汉奸，我们就让他和狗汉奸塌鼻二一样的下场！”然后又朝西面站着的民兵们一挥手，“把特务、汉奸嫌疑分子统统带上来！”
早已被押在西边一所破房子里等候着的二十几个“特务、汉奸嫌疑分子”立即被带到了台前的那方空地上。
张村的张富山正排在中间。
怒骂声、议论声，立刻在人群当中乱哄哄地响成一片。
斗争会很快就进入高潮。
起初，是被安排好的各村的干部们带头喊口号，然后就是由王家沟村的死难者家属代表控诉日本鬼子当年屠杀八路军伤员和乡亲们的罪行……
场内场外人声鼎沸，群情激愤。“打倒狗汉奸！”愤怒的口号声再次如雷而起。
许多人已经不甘于只是用语言来发泄愤怒了。“啪！”“啪嚓！”有人已经就地捡起石块、瓦片朝台上的“特务、汉奸们”扔去。立刻，俯首而立的这一排人之中，已经有人头破血流。张富山的脸上也被挨了一记瓦片，半张脸立马就红肿起来。
“打死狗汉奸们！”有人高呼。“哗——”人群开始往前拥去。
杨连明见状不好，赶忙又跳到碾盘上：“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民兵们注意！民兵们注意……”
但人们仍在吵吵着往前挤去……
就在此时，村口路上尘土飞扬，四匹战马疾驰而来。
李梦楼一下马，就急匆匆地拨开人群，领着二娃、黑小和赵凤堂一直朝主席台前而来。
“李营长，你看这……”杨连明满脸焦急。
李梦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会这样？”
杨连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白纸，给李梦楼递了过来，满脸委屈地说：“我们可都是按群众的揭发开的斗争会。”
李梦楼翻了翻，抽出张村的那张，见上面打头写着的一个名字已被用黑墨涂去，旁边又加了“张富山”三字，再往下看则是吴香梨、刘狗吃等几个名字。
“你知道不知道，这张富山给我们革命工作作了多少贡献？就算你不知道这些，可你总该知道，他是我们张路生同志的父亲吧？”
杨连明一听李梦楼这样说，口气一下子又硬起来了：“怎？他儿子是革命同志，他老子就不会是汉奸了？你别忘了，他还是张富川的亲哥哥哩！”
“你……”李梦楼被他一噎，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可你总不能把这死了的人也写上吧？还有，这刘狗吃早参加八路军了，他又当的什么汉奸？”
杨连明还是不肯认输：“你是说那个吴香梨吧？她可是张富川的老婆，而且，还和日本人睡过觉哩。从前古人还鞭尸嘞，我们共产党人不学古人去翻人家的死骨头，斗一斗总还是可以的吧？至于这个刘狗吃，这我倒得检讨，是我没调查清楚。”
此时，刚刚安静了一小会儿的人群又开始朝前拥动了，民兵们已经有些抵挡不住了。愤怒的群众正一步一步逼近站着的那二十几个“特务、汉奸”。李梦楼一看这阵势，也顾不上和杨连明理论了：“风堂！过去看看！”他赶忙招呼赵凤堂。
赵凤堂就势从杨连明跟前把两张桌子扳倒，然后一手抓了一张桌子腿，跳到场子里将桌面朝外，照着往前拥动的人群挡了过去，只轻轻一使劲，众人便被抵得“忽”地一下退后去好几步。
“呀，是蛮牛啊！”
“蛮牛怎么也来了？”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却是再也没人敢往前挤了。
李梦楼这才又转身朝杨连明道：“杨区长，我来这儿之前已经请示县委岳书记了，斗争会还要开，但不是这种开法。真是特务、汉奸，我们一个也不能放过！但也绝不能捕风捉影，见风就是雨。好了，这张富山我要带到县里作进一步审查。这会，你接着开吧。”
李梦楼言罢，就朝二娃和黑小一挥手，两人便跳进场里，带着张富山就要走。可此时，这张富山反倒好像不想跟他们走了，翻了翻有点痴怔的眼睛，叹口气：“不该来的来不了，该来的躲不过。你们管得了初一岂能顾得了十五？”
两个后生被他说得有点莫名其妙，干脆也不跟他多说了，一前一后带上他就跟着李梦楼往外走去。
杨连明呆呆地看着李梦楼一行带着张富山打马而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老半天，才忽然朝场子里喊道：“张愣蛮！你给老子我滚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