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富山相比起来,张寿福的想法就简单得多了。他的道理是,凡穷鬼们喜欢做的,肯定是我不喜欢做的。比如前些年老龙岭上赵家二小子在庙岭领着穷鬼们闹的什么“抗债延租”,比如眼前这抗日政府搞的什么“减租减息”,就都是让穷鬼们高兴的事。相反,他们害怕的事,我就不用害怕。以前防共团来抓人,咱就没怕过;现在日本人要来了,你们这些穷光蛋们都吓得跑了,那咱就肯定不用跑了。嘿,人家抓的是共产党八路军,与咱相干?大不了,酒酒肉肉给他们吃喝上一顿。
此时,上千口人的张村,村里几乎连百十号人也没有。跑出去的人一见天黑了,就惦记着想回家来,可等他们蹑手蹑脚刚到村口,瞅见满街满巷黑乎乎的都是扛枪的兵,就又赶忙跑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只好继续躲在野外。天已渐渐黑下来了,风也停了,村子却不再安静了。鬼子、警备队,开始挨门挨户地搜寻吃食。砸门声、骂声、哭喊声、猪和鸡濒死的挣扎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
张富山对日本人走进他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相反,倒是对领着日本人进来的张富川的归来有几分意外。虽然在此之前,有关他这个兄弟的丑事已经风一样传开了,但传说一旦成为眼前的现实时,他还是感到有点突然。张富山的这种心理反应,使他在面对走进来的木野时,便表现为一种木然甚至冷漠的神态。好在有张富川的热情和精明,立马拿出主人的架势,先把木野让到上座,接着就把头探到门外,喊叫下人赶快准备酒菜。
下人是有的,但今天早跑了。他只好把大嫂刘兰香撵到小南房里亲自下厨。
跟着木野进到张家楼院的并没有几个人。除过了张富川、塌鼻二、段芝松几个中国人外,剩下的就是木野手下的一个小队长和两个负责警卫的日本兵。
好在张富山家不缺吃喝,又刚过了八月十五没几天,煮熟的咸肉,现成的月饼都还留着,再加点其他的汤水蔬菜,工夫不大,饭菜也就弄好了。酒也是现成的,是庙岭陈家酒坊里酿的老白干。尽管刘兰香在做这些的时候是一百个不情愿一千个心疼,可看着那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她又不敢不做。刘兰香收拾一顿,赶紧就盘盘碟碟地端到西房里。
木野一伙,晌午只是在老龙岭上胡乱啃了几口半生不熟的老玉米和鸡屁股,此时一闻见酒肉飘香,早已按捺不住口水长流,一看见刘兰香进来,也不等招呼,就呼啦一声簇拥着木野往西房去了。
张富川又把院里的那两个日本兵也一起请了进去。
恰在此时,张寿福却寻到门上来了。他是专程赶过来请“皇军”去他家吃喝的,可一看这里的酒菜已经摆好了,就自个儿抽了两嘴巴,连声说“真该死来迟了,真该死来迟了”。
张富川看他一片诚心,觉得不给他打发个日本人过去还真有点对不住他哩,于是就向那个日本小队长耳语了几句,让他跟上张寿福去了。
张寿福是打发走了,可他的心里毕竟还有事,只给木野满了三杯热酒,就赶忙又回到正房里来了。
“大哥。”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张富山的跟前。
“我不是你大哥。”张富山没有好气地说。
“大哥,再怎么说咱俩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啊。”
张富山不吱声。
张富川又说道:“你不是常给我说,咱爹临死时,哭着把我交给你……”
张富山一听更来气了,“哗啦”一下拉开门,朝西房那边一指:“那边才是你爹哩。”
张富川赶忙把门闭上:“大哥,你不要命了?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再说,你也想开点吧,这世道,谁能保证将来这天下不是日本人的呢?石家庄、太原、武汉、南京,日本人那是长驱直入啊。”他开始给张富山做思想工作了。说着说着,又转身瞅瞅窗外,放低声音继续说道:“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咱家路生是干游击队的,只是现在这日本人还不知道是你的儿子。等你见了他,可得好好说说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国民党当着家,他是反对国民党,现在日本人……”
“你别说了。”张富山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当年路生和国民党不和,那是弟兄俩之间的家事,谁对谁错我到现在也没想通过。但今天我可不糊涂,日本人是骑在中国人脖子上屙屎拉尿了,路生没有错,错的是你这个败家子!”
张富川本来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问问吴香梨的事情的,可谁知竟和他大哥为了日本人的事争执起来了。他又怕他们的争吵被木野听见了,所以,只好主动让步,说了几句“我今天不和你说了”,就退出来过西房里去了。
西房里的吃喝还在继续,但奇怪的是不见了木野。
张富川问:“太君呢?”
那两个日本兵和塌鼻二互相看看,只“嘿嘿”地鬼笑着,却不答话。段芝松呷了口酒,流里流气地说:“原来翻译官还会金屋藏娇啊。”
张富川一听,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却也并不接话,自个儿斟满一大杯酒,咕咚一下灌到肚子里。“妈的,贱女人,让那个老鬼子干死你算了。”他的心里在恶狠狠地骂着。
几个人于是又继续酒酒肉肉地狼吞虎咽。忽然,打外面隐隐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声。张富川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他心里一颤,人却纹丝未动。塌鼻二几个听了,却更加兴奋,连连举着杯大呼小叫。
“啊——”
又是一声模糊不清的喊叫,但却不是女人的。张富川一怔,想要起身出去,却被塌鼻二按住了:“太君最喜欢一边干一边叫喊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张富川只好又坐下。时间过去好一阵,却还不见木野回来,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再响起。
几个人都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相互瞅瞅,便不约而同地起身朝外跑去。
张富川是熟路,率先一脚踹开了吴香梨的房门。天!赤身裸体的木野正直挺挺地躺在炕沿跟前的青砖地上,而他的胸脯上,却直直地扎着一把只剩下双耳手柄的剪刀!再一抬头,才知道吴香梨已经吊在顶棚的小梁上自尽了!系在她脖子里的,则是一根他曾经熟悉的大红裤带!
张富川的头一下大了,妈的,臭女人,临死都要害老子一把。心里骂着想着,立即就拔出手枪,朝着房梁上系着的红裤带“叭叭”就是两枪,又转身指着小角门朝随后而来的两个日本兵高喊:“有八路!有八路!”两个日本兵不知就里,赶忙端着枪就追出去。
塌鼻二和段芝松也已经跟过来了,一看屋子里的阵势便什么也明白了。他们也知道这事弄大了,赶忙冲张富川道:“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张富川先发制人,拿着枪一指塌鼻二,“都是他妈的你出的好主意,你以为老子不知道?”
塌鼻二也被吓毛了,不知如何是好,段芝松却还算清楚,轻轻一扒拉张富川的胳膊,轻声道:“翻译官别发火,这事不怨你也不怨他,都是这女人惹的祸。现在关键是我们怎么对日本人交代。”
院子里已经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张富川知道是外面的日本人听到枪声跑过来了,便抬起枪朝着已经跌在地下的吴香梨“叭叭”又开了两枪,这才冷冷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是八路军干的,刚从这里跑走。”
不多时,张村枪声大作,喊声四起。
是夜,鬼子抬着木野的尸体匆匆回到了漳源据点。次日,驻榆日军以“王家沟一役,获毙敌三百余众之大捷。然返回途中,遭敌军伏击,天皇之骁将木野少佐,勇猛赴战,不幸殉职尽忠”等文字上报日军驻华北司令长官部。
这则战报在一定程度上,也给极为重视舆论宣传工作的八路军方面带来了不便。因为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是再怎么也找不到有这么一支伏击鬼子的部队和击毙木野的无名英雄的。之后,实在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说法,也就只好随上日军的调子,以“日寇在血洗王家沟、老龙岭之后,遭我抗日部队追击,敌酋少佐木野当场毙命”的内容开始宣传报道了。
数日后,一个叫藤本的日本少佐从武乡县城调来,接替了木野的位子。张富川等几个汉奸几经周旋,又给新的日本主子花了不少金条和银元,最终方博得了个安然无事。
但张富川终究还是觉得有一股恶气淤闷在胸。半个月后,段芝松带着警备队到小里道庄将吴香梨的爹娘和两个哥哥一并抓到县城据点交给日本人。吴香梨的娘熬不过严刑拷打,没几天就被活活地在据点里折磨死了,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最终也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拉到孤魂台下的浊漳滩上给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