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鬼子进村了。
气急败坏的木野,一踏进王家沟,就挥着寒光闪闪的武士刀,劈空一指,就是一通“叽里哇啦”的狼嚎鬼叫。
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紧跟着的是两个中国人。其中一个留着偏分头,穿着黑绸衫的尖嘴猴腮猴鼻子小眼睛的中等个子的,正是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塌鼻二胡德利。而另一个穿着花格子西服大马裤,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又有点文弱之相的戴眼镜年轻人,则是不远处张村张富山的亲弟弟张富川。他的正式名分是翻译。如果我们再留心地看一下,带着警备队跟着鬼子进村的人里边,还有我们在老龙岭见过的另一个“熟人”。他就是被漳源西川老百姓称为“断子孙”的现任警备大队副队长的段芝松。
木野一吼叫完,张富川便也跟着一顿狗叫。先前听见木野吼叫的鬼子兵,已经分成两路,一路在村里散开进行大搜查,一路则沿着村中窄窄的街巷向西追去。而那些无头苍蝇似的警备队,在听到了张富川的吼叫之后,也开始纷纷地跟在鬼子兵的后边向村外追去。
正如王宝龙所预料的,从王家沟逃出来的群众和伤员,还没有跑出村子到庙岭山之间的那片丘陵地带,鬼子兵就已经追过来了。医院的副院长老马已经和村里的自卫队长跑到了一起,一看不好,赶忙吆喝伤员和老乡们就近藏到小山梁下一个长满玉米的马蹄形沟里,然后就带着村自卫队和几个轻伤员掉转头,朝着南面的山梁跑去,一边还不时朝鬼子开着枪。果然,鬼子一看这边有“八路”,就“哇哇”地嚎叫着朝南山追来了。但就在此时,西面有几个经不住枪声惊吓的老乡,又忽然从藏身的小沟里爬了上来,朝着庙岭山方向没命地跑去。敌人很快就明白了这小小的调虎离山计,只留了二三十个人去追南山上的“八路”,其余的又蚂蚁似的排成扇形状,端着枪继续朝着西面的小山梁上包抄过来。
此时,还有人从小沟里往上爬,上来之后,就接着往西跑。但鬼子的枪已经不让他们跑了“叭勾——”跑着的人没跑了几步就都被子弹打倒在山梁上了。工夫不大,敌人已经将这道小山沟团团包围了,之后,又用刺刀逼着一个一个走出来,排成长长的两串朝村里走去。路上,也有瞅空跑出人群的,但没等跑上几步,就被乱枪打死了。
王家沟村当中的大槐树下,凶残的木野已经双手拄着军刀,圆睁着血红的大眼,龇牙咧嘴地坐在一眼碾盘上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左右两侧,垂手而立的除了塌鼻二、张富川两个民族败类之外,现在又多了个穿着黄制服的段芝松。他们的身后,则是刚刚在村里完成了搜查任务的数十名鬼子兵,前边则是一处圆圆的打谷场。
村西的枪声已经渐渐地稀疏下来了,木野又一次从碾盘上站了起来,像大夏天热急了的狗似的,低着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来回走了几步,才又退回来重新坐到了碾盘上。此时,这个自进入太行山以来就以杀人和奸淫妇女为乐的法西斯,虽然已经占领了这处八路军的后方医院,但一想到刚刚进村就被一股小小的八路军部队给打了个人仰马翻,心里就恶气滚胀,怒不可忍。更可气的是,这么大个村子,搜了大半天,别说八路伤员,就是老百姓也没有找到一个。木野再一次站了起来,把气急败坏的目光投向了塌鼻二。这情报是这个中国人搞到的,本来是该大大地奖赏他的,可现在,却让皇军大大地受了损失!
“太君,不要着急,中国有句老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会儿抓到八路军伤员,我让他们统统死了死了的。”塌鼻二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此时,他已经揣摩到了主子的心理,生怕这个有杀人瘾的老鬼子把火气发到他身上。
张富川却一声不吭,只小心翼翼地躬着腰立在一边。
木野又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捋了捋唇边脏兮兮的小胡子,嘴角掠过一丝阴森森的笑,刚转身要往碾盘上坐去,村西边已经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警备队和穿便衣的汉奸、鬼子,一边推搡,一边用枪托打着,押着百十来个老百姓和八路军伤员,朝这边走来了。
嗜血成性的木野,此时变成了一只饿狼,而手无寸铁的伤员和群众,在他眼里分明已是一群等待挨宰杀的羔羊。木野已经闻到了血腥味,连两只眯成一道细缝的眼睛里都充满了阴毒的兽性,只将血红的舌尖顺着干裂的嘴唇一舔,在枯干的腮帮子上堆起两道狞笑,两脚一蹬,立马就从碾盘上站起来,朝着被押到打谷场西南角上的八路军伤员和群众“噔噔”地就走过去。等快要走近时,又“忽”地收住了脚,嘴里又是一阵“哇啦哇啦”的嚎叫,立刻就有几个鬼子兵架着两挺机枪趴在了地上,另外几个则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将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直指那边的伤员和群众。
敌人是要把老百姓和八路军伤员分开来。但是,面对刺刀,村民们不但没有人往出走,反而又更紧地朝着中间挤去。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把八路军都遮挡在中间。
其实,被抓回来的这一群人当中,只有六七十个是村里的老乡,而八路军伤员加上几个没有跑脱的医护人员,就多达一百四十多个。老乡们也知道,他们就是再怎么往一块挤,也是不可能把这些伤员们都遮挡起来的,可他们就是要紧紧地挤在一起。
“表哥!”
这时,忽然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拨开人群跑了出来。“表哥!快救救我啊!”姑娘径直跑到了塌鼻二的跟前。是塌鼻二的姨夫韩二愣的闺女。她不知道这个数日前刚刚来她家里走过亲戚的表哥,此时为什么会相跟着这么多赖人来到这里,她只想着她的这个表哥会救她一命。
“闺女!”韩二愣在人群里急得直喊。他们家五口人,这次只跑了三口,他们父女俩却没有跑脱。此时,他已识透了他这个汉奸外甥的蛇蝎之心。狗日的,早知他是这路人,上回来家里早就把他送到武队长那里去了。
塌鼻二现在想的就是如何让木野高兴、满意,看到姑娘向他跑来,一把就拉住:“噢,是表妹呀。来,我送你回家就是。”
一边拉着朝大槐树背后走,一边又转身怪笑着朝两个鬼子兵使了个眼色。两个鬼子心领神会,立即端着枪跟着塌鼻二就朝老槐树后面的一排破房子走去。
塌鼻二拐到房山墙,就又返回来了。工夫不大,那姑娘便披头散发连哭带叫地跑回来了,她的下身竟然已被撕掉了裤子!两个鬼子也朝这边追过来了。
“表哥!”惊魂未定的韩家姑娘又一次扑到塌鼻二的怀里。“嘭!”一声闷响,姑娘只“啊”的一声,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塌鼻二的脚跟前了。
塌鼻二将还在冒着青烟的手枪筒杵到嘴前“噗”地一吹,骂道:“妈的,不识抬举。”
人群里乱哄哄地一阵吼骂。
韩二愣老汉哭喊着挤出人群,就朝塌鼻二扑了过来,塌鼻二却连眼皮也没抬,只将手往前一杵,“啪”的又是一枪,韩二愣便大睁着两只眼睛仰倒在他闺女身旁的血泊里了。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
“塌鼻二!狗杂种!你怎么这么没人性?”一个老者声若洪钟,二拇指直直地指着塌鼻二大骂不止,一边骂,一边就要挤出去,却被身旁的两个八路军伤员死死地拉住了。
此人正是王家沟的财粮主任乔金木,村人称之老金木。
塌鼻二朝人群里看看,几步走到木野跟前。
一直远远地站在大碾盘跟前一声不吭的张富川见状,也赶紧小跑过来。塌鼻二说一句,他就赶忙躬着腰给木野翻一句。跟塌鼻二相比,张富川似乎还知道一点廉耻之心。毕竟是读书之人,他知道,这里大部分的村民都是认识他的,所以,就想尽量地在家门口把尾巴夹得紧一点。
“嘿嘿,原来是共产党的有!”张富川一翻译完,木野的脸上就露出了那种他惯有的阴森森的狞笑。
打谷场的南边是一个大石堰,石堰下边就是小河渠。几个日本兵将乔金木押到小河边,先脱光他的衣服,再把他仰面朝天按倒在地上,然后就用木桶从河里舀上水,硬往他的嘴里灌去。等灌得肚子滚圆,一个日本兵就用穿了牛皮靴子的大脚踏上去,死劲地踩。踩一阵吐一顿,再灌;再踩,再吐。刚开始,老金木嘴里一边吐水一边还挣扎着含糊不清地骂着日本人,骂着狗汉奸,等反复地踩灌了几次,他的嘴里吐出的就不只是水了,米粒,还有血水,红红黄黄的就流了一地。
老人终于撑不住了,头一歪,就死在了小河边上。
几个鬼子兵“哈哈咿咿”地大笑着,像是刚刚玩了一场开心的游戏,喜气洋洋地从小河渠边走上来。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怒骂,几个八路军伤员率先往出冲去。
“小日本,有种你冲爷爷来!”
“狗强盗,老子跟你们拼了!”
木野嘴角一撇,又狞笑一声,将手往起一举,守在人群跟前的日本兵便“哗”地撤了回来。
木野又将举着的手臂向下一劈,老槐树下的两挺机枪便喷着火舌“哒哒哒哒”地叫嚣起来……
仅仅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打谷场上已变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鲜血,从场上微湿的地面上流向场边石堰上,又漫过石堰上盛开着的金黄色的米籽花上,缓缓地流下小河边。小河边上,已躺着先他们而去的老金木。此时,他的血水和八路军、乡亲们的鲜血溶成了一片。顷刻之间,他身边的清清小河,便成了一道呜咽着的血色长泪!
打谷场上,敌人的暴行仍未收场。在横七竖八的尸堆上,鬼子又发现了一个尚未死去的婴儿。婴儿也就是四五个月大小,刚才是他的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罪恶的子弹。但此时,丧心病狂的鬼子兵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似的,在一阵“咿呀咿呀”的狂笑声中便有两个鬼子兵争抢着,用枪上的刺刀,将婴儿挑起来,抛到打谷场上漫延着的血泊之中……
木野跟着也是一阵狂笑,笑毕,又朝村里一指,鬼子和警备队便纷纷四散开来,将村里的房屋全都点燃了。
这就是当时震惊太行的“王家沟惨案”。
此次遭劫,敌人屠杀我八路军伤员一百四十六人,村民六十二人,其中有七十八岁高龄的老者,也有不足周岁幼者。
惨案发生的第二天,闻讯赶来的漳源游击大队、区自卫队,先同村民们将被害的老乡一一予以安葬,又将战死在村口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的武队长、老周等三十七名八路军指战员和在村中罹难的一百四十六名伤员、卫生员,一并安葬在王家沟南面的小南山上。
在此之前,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上,已经接纳了数以百计的抗日英灵。有了无数英雄的厮守,小南山从此而血沃花红、风劲草猛,并一直虔诚地伴随着这些先烈的不朽之魂默默地经受着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
所幸的是,设在韩庄的八路军兵工修械所,除人员有所伤亡之外,所有设施器械均未受到大的损害。此后,在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的亲自筹划下,该修械所迁至百里之外素有“太行天险”之称的黎城黄崖洞。经扩规重建,这里成为八路军华北前线的专用兵工厂。黄崖洞,以其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创建的规模最大的军火生产基地所在地和后来发生在这里的著名的“黄崖洞保卫战”而名载史册、光耀千秋。
日头偏西,发足了淫威的木野,开始列队出村。
村口上也是尸横遍地。倒在血泊中的有张排长和他的战友们,也有随后而来的武队长和老周他们。但更多的是穿着像这个季节里杨树叶子一样颜色的日本兵和警备队的尸体。
木野的大洋马在这里停了下来。他的阴沉着的目光从“皇军”的尸体上缓缓收回,又缓缓地转向秋风猎猎的苍茫山岭。那是老龙岭的方向。他没有忘记,今天拂晓那一声爆炸,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太君,那里,老龙岭的,共产党的大大的有。”塌鼻二适时凑到跟前,火上浇油。
在他的心里,这是一个令他永远难消恨意的地方。那里的大人小孩,几乎人人都嘲笑过他。包括那个赵凤章,更是看不起他,死到临头,还羞辱他。他今天就是要让这老龙岭上的人都见识见识,他胡德利可不是好惹的!
更何况,他还惦记着另一件事。自从他领着周儒成在老龙岭上取回那只大龙骨之后,他就很快又得出一个结论:这老龙岭应该还有另一只大龙骨。且不说老百姓对龙骨有“单牙双角”的说法,单是从那龙骨根部的碴畔上就能断定,这只龙骨肯定该是一双,而不是一只。所以,今天他就是要借此机会,上老龙岭上去探一探究竟自己的这个判断对不对,准不准。他从德瑞尔的口中已经了解到,这大龙骨在全世界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疙瘩,所以,尽管日本人现在还不知道这漳源县里有这样的好东西,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情。当今之计,他就是要想方设法把它搞到手,将来也好凭着它和日本人把关系搞得更铁。以他的精明,他已断定,这漳源,这中国,迟早都是要归日本人管的。
木野看看马蹄下踏着的汪汪血水,又抬眼望一望高高的老龙岭,将马鞭朝塌鼻二一指:“带路,老龙岭的上!”
“弟兄们!太君有令,上老龙岭!”塌鼻二一阵兴奋,拔出手枪朝着前边的警备队一喊,就率先拐上了上老龙岭的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