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漳源县游击大队的大队人马，此时正驻扎在距庙岭镇不远处的庙岭山上的庙岭村，而大队部就住在山上的金厢寺里。
漳源地处浊漳河上游，大部分地方皆是黄土裸露着的山梁岭脊和崖壁沟岔，唯有县西和西北两端的偏远之地，则山高林茂，乱石峥嵘，别有一番神奇秀美的景致。庙岭山虽在县之西川，尚不算边远之地，但山上到处是松柏、山桃、野杏等各种北方暖温带的常见植物，景致已是与相去不远的老龙岭一带大相径庭了。
太阳刚刚滑下大西山，李梦楼就只身走出了金厢寺，沿着寺前的小路走到前边，找了一块阴凉处的大石头坐了下来。虽然已经是初秋季节了，可天气还是显得有几分闷热。李梦楼解开上衣扣子，一边用衣襟扇着汗热的身子，一边焦急地向山下张望。
他在等张路生。
张路生去驻扎在南乡的县委党校参加培训，已经是第五天头上，按日子推算，今天也就该回来了。
庙岭山上建有金厢寺，寺旁有凿石而成的千佛洞。千佛洞开凿于石勒称帝统一北方的后赵时期，洞阔约九丈见方，壁上有大小石刻佛像九百九十九尊，且每尊佛像神态造型神采各异，美轮美奂，无有伦同，是以名播佛界。
千佛洞中的佛雕，以佛祖释迦牟尼和文殊、普贤、观世音、地藏四大菩萨最为引人注目，其中，犹以观世音菩萨的雕像造型最为精湛绝伦。入洞观之，则见菩萨头戴化佛宝冠，蛋形脸，细眉长目，鼻直唇小；身着锦绣短围，袒裸前胸；腰系丽裙，身饰项链、璎珞、臂钏、手镯，裙垂流苏；全身上下微斜，腰胯稍出，神色略显沉思；体态婀娜，表情传神，尽显东方女性之魅力，勘称东方圣母之形象。
据传，这尊石雕出自庙岭镇上一农家石匠之手。有一年，石匠正在家中准备去迎娶同村一个叫杏嫣的姑娘成婚，不料被突至的西晋王朝的兵丁抓去。后石匠在半路逃脱，并投奔了反晋大军石勒的部队。八年之后，石勒称帝建后赵，石匠返回故里，但见父母健在，心爱的姑娘却永远地离他而去了。原来，自石匠走后，杏嫣便搬来住进他家，日日侍奉公婆。时值岁荒，杏嫣每每以乞讨所得孝敬公婆，自己却以树叶野菜充饥度日。就这样，两位老人熬过了荒年，善良的姑娘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石匠感念杏嫣诚善至美之情，立誓终身不娶。其时，正逢石勒大兴佛事，并于漳源老家广修寺院，弘扬佛法。石匠自告奋勇，亲上庙岭山主持开凿千佛洞，并以心之深处杏嫣之善美形象为模本，将其出神入化地融入观世音石像的镌刻中。菩萨的身上倾注着他的爱情，寄托着他的思念，也道出了他对人间真善美的追求和渴望。据说石匠历经三十四年，方引领众徒弟完成千佛洞石刻之宏业。当他的铁锤在錾子上击响石雕竣工的最后一声悦耳之声时，已成满头华发的石匠也累得口吐鲜血，死在了观世音菩萨“杏嫣”的身边……
庙岭佛地虽先有金厢寺而后有千佛洞，但洞成之前，寺庙并无多大名声，而洞成之后，朝拜者日渐甚众，金厢寺也因此而香客络绎，香火兴旺。到大唐贞观年间，因尉迟敬德重修佛寺，铸佛祖铁像和十八罗汉于寺山供奉，更使金厢寺声传太行，名扬佛界，连河北、河南，都有香客远道而来，虔诚叩拜。后有金人南侵，寺庙被付之一炬，幸喜铁佛尚存。直到明景泰年间，金厢寺才又得以重修，并有高僧在寺旁的百丈壁上，刻石而诗：
四百年前结下缘，相逢只待九三年。
迷迷惑惑到古寺，宝殿森严忽焕然。
但就是这短短四句偈语，数百年来竟是无人能解得开其中玄机。
此时，松柏掩映下的金厢寺已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暮色，那道长满野树杂草的百丈石壁，则依旧孤傲而冷峻地挺立着它高大的身躯。李梦楼对石壁上的那四句诗，也早烂熟于心，而且还曾与张路生一同和寺里的老和尚琢磨了好几次，可终究是不得而知。有一次，张路生还推测说那个九三年也许就指的是公元一九九三年，并说按我们的年龄来看，要是有幸不因战争而死的话，是肯定能够活到那一天的。到那时，我倒要看看这“相逢只待九三年”，到底隐藏的是个什么样的玄机。
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里，庙岭山上的金厢寺曾先后又驻扎过漳源县委和抗日民主政府、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山川无语，天地为证，可在当时，竟是谁也没有想到，在遥遥半个世纪之后的公元一九九三年，被日本鬼子炮火夷平的金厢寺又一次得以重修，佛家圣地再次祥光普照，百丈壁上那四句神秘莫测的诗句，竟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释。与此同时，当年抗日英雄们曾经的住所，也被命名为各样红色纪念馆所。一时间，庙岭山上成为热极一时的朝佛圣地和红色旅游佳处。此是后话。
不过现在，李梦楼是再也没有心情去揣摩这些了。他又一次站了起来，焦急地望着山下，望着远处。
东边遥远的县城方向，也已经浸染在一片沉沉的暮霭之中了。在那里，我们的同胞正在遭受着日本鬼子的欺凌，就连那道波光灵动的浊漳河，也在日夜哭泣着……
李梦楼看看山下，还不见有人归来，便索性站了起来，扣上衣襟，站到一块高高的崖头上，继续等待。
也难怪他心神不宁。
自从那天在赵磨锁家又一次看到那块曾经包裹过大龙骨的红布后，李梦楼的心里就常有一种被它紧紧揪扯着的感觉，眼前也老是会出现一种迷蒙混沌的红色幻影。而且，在这种亦真亦幻的红色之中，还常常会走出面含春风、喜不自禁的赵凤章！他明白，那是那年冬夜，他力挫石秃子的第二天早上，赵凤章喊上他一起观赏那具大龙骨时定格在他脑子里的神态。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赵凤章赞叹不已的激动声音：“美如璞玉，坚如磐石！美哉，壮哉！”
令他想不到的是，就是有了那个惊险之夜特殊的一面之缘，他竟与那个土匪头子成了莫逆之交。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经历两年之久的辗转动荡，那具大龙骨竟会又戏剧性地转到石秃子的手里。想起当年在秀英桥头，自己竟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大龙骨被郑裕桐带走，直至后来，又眼睁睁地看着石秃子的土匪从自己身边而去——尽管当时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去劫大龙骨的，他的心里却满是懊悔，好像那大龙骨就是从他的手里给弄丢的。每每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自己愧对赵凤章，愧对老赵家一家子，愧对那雄浑沉重的老龙岭。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郑裕桐的那些个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怎么就连十几个土匪也敌不住呢？但他明白，无论如何，自己都有责任把那具大龙骨找回来，让它重回老龙岭，重回凤凰圪嘴。那具大龙骨上寄托着的可是赵凤章的魂啊，只要它还在外飘零一天，九泉之下的赵凤章和尘世上的他，就都会不得安宁。
大龙骨的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