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村村东的牛家老坟一带,在很早以前曾坐落着一个有五六百口人的村庄,因村里牛姓人家居多,故名牛村。牛村的牛老财是漳源西川有名的大财主,据说秋天光是打芝麻就得用十四副碾磙子。村里人丁兴旺,六畜成群,是西川地界上数一数二的好村村,素有“西牛村北原村(漳源北川的富村)”之美称。
有一年夏天,牛老财忽然对正在场上打麦子的长工们说,你们好好干,今天晌午我给大家吃太原府的热包子。长工们只是嘿嘿一笑,没当回事。心说牛村离太原府少说也有三百里,别说是热包子,就是冷包子你也买不来。这东家可真会哄人。嘿,你就是不哄,我们不也照样得好好干吗?
小晌午时分,牛老财才从打麦场上转游着回了家。他吩咐做饭的人,晌午只熬上一大锅绿豆米汤就行了。又叮嘱大家,我走之后你们千万不要敲打簸箕,不要隔着门槛往外泼水。然后就去后院里牵了他家的龙驹,出了村找了个僻静处一搭腿骑了,直奔太原府而去。
世上奇事本来多,只是神神秘秘知者少。
牲口行里,骡、马、牛、驴,就与其生殖能力紧密相关的“性别”而言,除过骡子,每一样都是各有其专用名称的,马有儿马、骒马之分;牛有犍牛牸牛之说;驴有叫驴、草驴之别。唯有靠驴马交配而生出的骡子,在关乎性别的称谓上是没有一个专用名词的。正因为骡子本身是没有生殖能力的,所以村人便由此而生出一句不雅的歇后语,叫“骡子的家具——摆设”。也就是说,这母骡子是没有能力和公骡子一起生儿育女的。不过,如若真能生个小骡子,这世人也是早就给它准备好一个名字的,叫“龙驹”。名字是有了,人们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哪里会真有这龙驹。
然而,奇就奇在这里,牛老财家的骡子,还真就产了一只龙驹!事出奇巧,牛老财竟一直深藏着这个天大的秘密,不让外人所知。不过,要是硬让一个人去按捺着诸多的兴奋与得意,固守着一个秘密直至永远,有时候那可真比用一根皮鞭抽他还要痛苦。牛老财也许就是不想忍受这份寂寞带来的痛苦,才忽然想起要把兴奋分散一些与人同乐。所以,今天这太原府之行,也是这龙驹出世三年来“初试牛刀”第一遭。
这龙驹上路,疾快如风。不多时,牛老财已从太原府的包子店里买好热包子,并让店家帮着往驮篓里安顿好,就准备上路。也是应了古书上说的那句话,“合该有事”。临出门时,他竟又叫过店家来,千叮咛万嘱咐说我走之后,你们千万不要敲簸箕,千万不要从门里往外泼水。不想,等他一走,这店家就寻思,你买你的包子走你的路,你管我敲簸箕泼水做啥?按理说,从门里往门外泼水或许一半个懒惰之人会偶尔为之,但敲簸箕这样的举动,平白无故是不会有人去做的。可这店家也是一个怪人,你不让我做啥我偏要做做,我倒要看看能怎的?于是就吆喝了几个店小二如此这般一吩咐:“给我敲!给我泼!”几个店小二一听,心说这掌柜的可能是神经不对了,想说不听吧,吃的人家的,挣的人家的,不听还是不行,于是就敲的敲泼的泼,“咚隆咚隆”“哗啦哗啦”好不热闹。
据说这龙驹本是上天降到人间的神物,在牲口行里享有“领袖”级别的资格,偏偏这敲簸箕和隔门泼水,对它都是犯大忌的举动。果不然,就在须臾之间,晴天大晌午,头顶猛地就是一阵惊雷“轰隆隆”炸响,紧接着狂风大作,黑云骤起,大雨突降。也就在这一瞬间,八荒四野,牛驴马骡,不论是耕田的还是耙地的,赶脚的还是拉磨的,全都四蹄发软,跪伏在地!
天呈异象,必有奇事。朝中急派钦差四出查访,查至太原府的包子店问清端倪,又翻山过岭下漳源到牛村,只见沿途三百余里,每隔四十里,就有两对血蹄印。其时,牛老财将太原府的热包子是给大家买回来了,可那宝贝龙驹四蹄刚一落到牛村地面,就全身瘫软,毛孔洇血,一命呜呼了。
当时,中国北方正值靖康遭耻,徽钦观井,漳源之地亦已属金朝所辖。朝中有禁令,凡民间有奇珍异宝,必上报朝廷,否则,一经查实,罪在灭族。牛老财这一着正犯此禁。于是,朝中一声令下,金兵蜂拥而至,将牛村围得水泄不通,先将财物掳尽,房屋烧光,然后不分男女老幼,悉数围斩。小小牛村,顿成血域鬼城。
金人去后数日,方有邻近村人小心而至,在村边挖一大坑,将老少腐尸埋于坑中。此后,牛村之名便从漳源的历史上惨淡而去,代之而起的则是白日阴风凄凄,夜晚冤魂号啼的牛家老坟。
金人屠村,全村被斩杀者共计五百六十余人,只有当时在野外远处庄稼地里干活和临时出门在外的二十余人侥幸逃得性命。这二十多个幸存者,有数人逃至南乡一偏僻处拓荒为身,直至朝事更迭,才正式将此地称作“金藏”,意为因金人屠村而藏命于此。其余的人因留恋旧地,不愿远行,就逃至现在的老龙圪塔和凤凰圪嘴,也以拓荒为生。这也正是赵磨锁和李梦楼说的“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原因。只是因当时特殊的血案背景,逃到这几个地方的人,全都无一例外的隐去了原来的姓氏名号,故时至今日,这几个村里却是再也找不到一个牛姓之人了。
不过,有一点很有意思,因牛老财本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所以,虽历几朝几代,仍有很多人相信原初当逃出牛村去的那些人们,是一定带走了不少金银宝物的。也正是因为这一传说,才经常有收购古物的塌鼻二之类的人往老龙岭上跑。
到元朝时,有从河南黄河滩上逃荒而至的张姓人家,在老龙岭下距牛家老坟不远的地方落了脚。时长日久,渐聚人众,且以张姓居多,故名村为“张村”。张富山的祖上,正是那河南来的逃荒者。
关于龙驹的传说,世事久远,难言真伪,但据明代《漳源县志》所载,有关“金人屠村”的事情却是不争的事实。却原来,牛氏一门,都是御敌抗辱的忠烈之士。乃至后来,张村的张家靠着这方肥田沃土大发其财后,每逢清明十月一,当家的都要领了一家老少,跪伏在牛家老坟跟前,行以祭祀祖宗的叩拜大礼,并纳钱烧纸,一则祝愿英灵静心安息,二则暗祈众魂福佑阳间世人。
民国始,帝制废,地方建制也相应而变。在县里,县衙被改称为县公署,原先执掌一县大权的知县则称为知事。到民国二十二年,在漳源,县公署再度易名,正式有了县政府的称呼,而原先的警察所,也改称为公安局。县之下的行政区划则由清时的乡约制变为区村制。其时漳源县下辖四区,区下设联合村(亦称主村),下统各自然村,村中以邻闾为制,五户一邻,五邻一闾。
村长张寿福领着赵磨锁上了老龙岭时,县长周儒成等一干人已焦急地等在了老龙圪塔这边的打谷场上。好在是个晴朗的天气,也没有风,虽说时令已近腊月天,但这打谷场上倒也并不是十分寒冷。
周儒成是漳源历史上县公署改称县政府后的第一任县长,也是漳源历史上有文字可考的上至这偏远之地老龙岭上的县级行政长官第一人。
为了上这老龙岭,周儒成从昨天就住到了庙岭的区公所。没想到,今天一早乘兴而来,却在这老龙岭下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惊吓,直到现在,县长大人的心里还一阵一阵地发怵。
早上,周儒成一行朝老龙岭而来,正行至牛家老坟旁边的路上时,朗朗晴空忽然就地卷起一股旋风。顷刻之间,周围数十米之内已是尘飞土扬,昏天黄地,浑不见日头山色。说也奇怪,这股旋风就似一个被人猛抽了一鞭子的大陀螺,只一个劲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就是不肯散去。
这周儒成虽是个饱学之士,心里却极信那些神迷五道的阴阳之说,于是就问众人这是个什么所在。有知道底细的,便将牛村那一段喋血之事给县长大人说了一遍。县长听了,不说二话,立刻翻身下马,跟着那股旋风磕磕绊绊直朝牛家老坟走去。当走到杂草丛生的老坟跟前,便双膝跪地,念念有词。念毕,将头深深俯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一干随从人员,也仿照县长的样子,都一一爬在老坟前,纳头而拜。再看四周,却已是风烟尽散,尘埃落定,那股旋风也不知刮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