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睡了个很优质的觉，连梦都没有。
自然醒，刚好是早上七点，洗刷完毕，到就近的快客便利店喝了碗贡丸汤，又外带两个菜肉包，一串豆腐干，边吃边走，行往医院。
时间还早，我慢慢周旋，并不急着赶路，除了期待，我现在心中一片澄静，漫步踱过明镜宽敞的大厅，这里悄寂无人，显出难得的悠闲，我忽然有种心动，想要停下来端详那临风迎客的腊梅，原来医院也是可以温馨缓和的。
只是治病救人从来都不曾停止，也不会缓和。
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中国传统节日最集大成者。
因为阎王老子主管的阴司鬼府是没有节假日的，他本人也从不休息，无日无夜地加班，无时无刻不在使用一种叫做牛头马面的人肉搜索引擎，为人类的计划死亡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阻挠他的工作进程，所以就算逢年过节，我们也要加班。
我的加班工资，大约是……一天一百块。
不知道其他行业的朋友待遇如何，比如说：记者。
喂，我没走错地方吧，怎么冒出这么多带着鸭舌帽，身穿导演服的记者，耳朵别着话筒，胸前挂着相机，有快门慢门，有单反多反，一见我走进办公室，就开始不停地闪光，要不是我及时护住了脸，险些爆盲！
“请问你是梁亲亲的经治医生么，今天是否参加她的手术？”
“对于本市第一例微创切除脾脏治疗，你有什么建设性见解？”
“在此之前你们有没有进行过动物试验，像力劈活鱼，给猪按摩之类的？”
“本次手术，我台将进行全程报导现场直播并有专业解说，你认为这样透明公开的形式对促进易患关系改良是否有划时代的意义？”
“医生贵姓？请配合一下朝镜头微笑好不好？你现在可是面对全市五百万人民！”
“除了摇头你就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请问你是医生么？”
……
我想我是误入狼群了，含糊其辞之下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后楼道旁有个通往手术室医生专用电梯，报上自己的工号就会有护工阿姨前来装载，虽然麻烦，却可以避免更多的麻烦。
以前我经常借此逃遁患者家属的纠缠，这一次逃避的是一股专业力量。
这是怎么了！招谁惹谁了，开个刀而已嘛，搞得跟某些国产“大片”杀青一样！
一进手术更衣室，我就发现易庄谐坐在地上苦笑。
嘴上还衔着根烟，余惊未了。
“不要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梁亲亲呢？”我问，“不会被狗仔队劫持瓜分了吧。”
“高远陪她下来，已经进去麻醉了。”
“陆老师亲自陪同？他也要上台么？”易庄谐主刀，陆高远如果能够担当助手，倒也不失为强强联合的典范示教。
“不清楚，我想应该不会。”易庄谐吸完最后一口，站起来把手术内衣递给我。
“易老师你说这些记者是不是他请来做宣传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总有他的道理，别管那么多了，穿衣上台吧。”
“嗯，真是奇怪了，据说还有专家现场讲解，看来是下了血本，想扩大影响面了，这专业向非专业的讲解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寓教于乐，科学通俗化，没有深入浅出形象生动的描述可无法奏效，不知何方神圣大驾光临？”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么，呵呵，快点进去吧，我们反正是干活的，做好手术就是了。”易庄谐蒙上口罩帽子，只露出一双笑意淡淡的眼睛。
进了房间，没有陆高远的身影，却发现另一个人早已整装待发。
屠行健！
“老易，老陆让我来给你帮忙，他要接待媒体。”屠行健试探性地看着易庄谐。
“哦，那我们开始吧，小马，待会儿由你掌镜。”易庄谐一愣，但很快恢复镇定。
我点点头，自觉地退到身后，退出门外，退到盥洗槽前。
洗手，洗去污垢，洗去异己。
记者果然是陆高远邀来的，意欲通告全市，一举成名，而屠行健，则是一颗安插的棋子！
如果易庄谐有不利于他的举动，当场阻止！
多重保险，万无一失。
刚硬的毛刷反复摩擦手臂，几乎擦破了表皮，隐锐的刮痛让我更加清晰地想起易老师的话。
“把刀开好，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对，这也是我们唯一拿出来可以抗衡的筹码！
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擦干双臂，涂上消毒液，深吸口气，双手握拳，闭目向神轻许祝愿，抛弃一切杂念，稳步前进。
门自动向两边移开，广播突然响起。
“中心电视台，都市频道，channelW，人民医院广播台，各位观众，各位听众，在这辞旧迎新之际，先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合家欢乐，平安健康，如果你刚刚打开电视机，请不要奇怪，没有走台，也不是外星人入侵，你应该感到非常荣幸并庆幸，能够亲眼目睹世纪传奇的诞生，这里是人民医院手术室现场，医务人员的舞台，起死回生的战场，今天在这里将施行本市第一例腹腔镜下脾脏切除术，绝对现场直播，完全真实同步，欢迎收看，胆小勿入，我是非著名业余播讲员，人民医院肝胆科首席主治医师赵冲赵大夫，这是我的执业和职称证书，3C认证，请父老乡亲们过目，不过精彩的目光应该投放在之后，手术已经开始，现在上场的钩王马亮。”
我倒！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专家。
真后悔在洗手之前没把耳朵用棉花塞上。
“赵医生你好，我是人民晚报的新闻记者，请问钩王是什么称谓？蕴含着哪些专业意义？”
“你好，很高兴能为你解答这一行话，和你想的刚好相反，钩王并不是钩虫之王，而是对一个合格的低年资医生手术水准的最高肯定，一台成功的手术离不开完美的手术视野暴露，常用的方式就是用拉钩拉开各种组织，显露病变器官，能够想主刀之所想率先暴露出术野的，就可以冠誉为钩王！”
鼓掌。
“那么如果一个手术需要持续十几个小时，钩王就得拉着直到手术完毕？”记者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Exactly！我们的医生都是经过魔鬼式的训练，包括我自己也是，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无与伦比的毅力，没有主刀的允许，就算晕倒也要保持僵硬的状态，这在平时的训练中一定要加强体能和对抗性训练，这样才能适应手术中的激烈程度，否则的话，就会像不倒翁一样一撞就倒。”
“……”
“可能我说得太深奥了，难怪你听不懂，总之我们的医生们是非常敬业的，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忘记家庭忘记自己，像马亮医生前几天还在发高烧，高烧36度8，现在还坚持上台，要不是我告诉你，你能看出他是个大病缠身的人么？”
“确实……看不出。”
“好，各位观众，让我们把视线投向现场，马医生出手了，正所谓双手劈开生死路，这位医生毕业自国内知名医学院，寒窗苦读，学业有成，和我师出同门，为了报效社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临床医学事业，大家别看他是个驼背，可是只有25岁，体力充沛……他站在患者的右侧，患者是一名18岁的小姑娘，身高158公分，体重82公斤，她患的是一种需要切除脾脏才有可能控制的血液系统疾病，此刻她安详地躺在马医生面前，任由摆布，马医生左手托着个酱油碟子，右手拿了把火工钳子，从容不迫地把酱油倒在她身上，又把钳子舞得如蛟龙出水，虎虎生风，不禁让我们想起了我国三国时代的常山赵子龙，猛张飞，关羽关云长……关羽使的是刀……噢，跟大家开个玩笑……事实上，那是一把卵圆钳，消毒专用器械，而碟子上盛放的则是复合碘……”
我真想把消毒过的棉纱布堵住赵冲的嘴巴，但有个人肯定会很不高兴。
陆高远。
尽管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
存在于我的背后，头顶，甚至面前。
我不能冲动。
否则将会连累易庄谐。
神秘女子的短信不会空穴来风。
没有陆高远的撑腰，十个赵冲也不敢在媒体面前信口雌黄，指鹿为马。
除了陆高远，赵冲，屠行健，必定还有许多隐藏的对手。
而我们这边，只有两个人：易庄谐和我。
唯一支持我们的梁亲亲此刻已经安然入睡，再也不可能在手术期间坐起来为我们说句公道话。
所以我和易庄谐差不多也已经和她一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由摆布，任由宰割。
我好像忘记了另一个人。
一个不应该被我忽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