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三五）
我猛地回头，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幔布的阴影遮住他的脸，让我一时无法认清。
“小邱？”我试探着回应。
那个人伸出脑袋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是邱涛。
“干嘛坐这么角落啊，快点过来。”我向他招手。
他端着凳子小心翼翼地贴着桌边挪过来，在我右侧边坐下。
“马老师，你也来这样的地方吃夜宵啊？”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很吃惊，但马上低下头。
“是啊，有何不妥么？我也是人，当然可以来吃了。”我笑着说，看他身上的湿痕，估计也是刚刚玩了回来。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你应该会去更好的地方吧。”他想了想说。
“什么是更好的呢？价格贵的是吧，我觉得能吃饱就可以了，再说这里的味道也不错的，很平民实惠啊。”
“反正我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呵呵。”他憨厚地笑着，双手轻拍着大腿。
或许在他的眼中我的世界应该是不一样的吧，那只是因为他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了，以一种向上的目光观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
让人忽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小邱，你要吃什么？今天老师请你。”我柔声说。
“不不不用了，马老师。”他赶紧推辞，神情极其紧张。
自卑和自尊从来都是孪生兄弟。
“没事的，你和唐柳那么辛苦，我是应该要感谢一下，太忙没机会，今天碰见了，就别客气了，再说这也没什么，下次还要重来呢。”我恳切地望着他。
“老师你真好，我已经点了一碗阳春面了。”
阳春面就是最简陋的煮面加点葱油，除了充饥之外没什么特殊功能。
“老板，往面里加两勺牛肉，辣酱，再放几株青菜。”我大声吆喝。
“那要加钱。”老板机械淡淡地说。
“没问题，再给我们烫一壶黄酒，炒一碟花生，煮个海鲜沙锅，最大的那种！”
“老师你还要请我喝酒啊，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邱涛睁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穿便装的老师。
“没关系，我知道你明天休息，不用来查房了，睡个懒觉吧。”
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出奇得好，因为我始终坚信请人吃饭永远比被请要快乐。
哪怕我手中只有一块钱。
那种愉悦是千金不换的。
牛肉味，香油味，辣椒味，酒味充斥在帐幔中，加上爆炒声，洗刷声，锅铲声，聊天声，这冷清的处所竟变得热闹了许多。
邱涛的脸上开始慢慢笑开了。
“你会喝酒么？”我问他。
“会，但很少喝。”
“怎么，酒量不好？”我笑着给他倒了满满一碗。
谁知他一点都不客气，深深地呷了一口，才抬起头望着我，眼中竟然又有了那份落寞。
“是因为太好了，一点点不够喝，多了又喝不起。”他轻轻地说，脸一红。
“学生时代还是少喝酒了，学业为重，家里给你一个月多少生活费啊？”我把牛肉面端到他面前，夹着花生米开始对酒问情了。
“500块。”
“哦，那是不多，以前我读书的时候也要花这个数呢。”我细一思量，“每天光吃饭就要十几块。”
“是的，早饭3块，中饭食堂吃5块，晚上食堂关门，在外面就只能吃两个素菜，不能超过8块，否则就不够了，不过幸好中午医院的伙食还不错，可以吃到肉呢。”一说到肉，他的脸上就放出愉悦的光芒。
我发现他将碗中的牛肉撕成很多小份，每一份都细嚼慢咽，仔细品味，充分抚慰着味蕾。
“那夜宵呢？”我的心又开始变酸了，当我们正在为追逐更多名利烦恼的时候，何曾想过比我们境遇更差的人，为了如何捱到月末做着斤斤计较的划算。
“一个礼拜只能吃一次，因为除了吃饭还有其他的开资呢。”
“那饿肚子怎么办？像你这样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让家里支持你啊。”
“家里条件不好，学费还是靠学校减免的，500块的生活费拿出来已经是封顶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多要，肚子饿的时候就泡点方便面吃吃。”
我无言，不知不觉便喝下了大半碗酒，他的话让我想起初中时我的寄宿生活，2块钱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米自带，然后家里炒些咸菜榨菜严严实实地放在罐头瓶里，从周一吃到周六上午，还有廉价的方便面，可以泡吃干吃兑饭吃，一个学期下来，看见咸菜就泛酸，闻见方便面的味道就想呕吐，有时走路回家，省下几毛车费去买些零食吃吃，那味道简直就跟人参果一样，幸福的滋味可以延续好几天。
而现在确保丰衣足食了，还有各种各样的娱乐节目，快乐却并没有多一些，质量反而有所下降。
远的不说，眼前的邱涛就是个例子，看他吃牛肉面不亦乐乎的样子，我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因为那种心情已经逝去了，在得到某些物质财富的时候悄然离场。
我把香喷喷的海鲜沙锅也推向他面前。
“老师，你怎么不吃？”他喝光了碗中的汤，疑惑地看着我。
“我会吃的，等酒喝完。你吃掉吧，我再炒两个菜。”
“不用了，我饱了。”他说饱了的时候，两只眼睛却盯着沙锅里的梭子蟹。
我笑了，示意他不用客气的。
他也笑了笑，便不再推辞了。
年轻人的味口就是好，单纯性品尝，有风卷残云，气吞万里之势，这架势，旁边看着的人心里也舒坦。
“老板，再来两盆炒面，放辣加醋，盖个荷包蛋，蛋黄要嫩不凝固，其中一份打包帮我送到旁边医院十九病区护士站。”我突然想到了小清，说不定她也正饿着肚子呢，吃点热乎的东西会精神些，对抗这漫漫冬夜的寒冷。
“马老师，还要给科室里的人送啊。”
“是啊，他们也蛮辛苦的，平安夜值夜班。”我一边说，一边给小清发了个短信提醒一下，同时恭祝新年快乐。
“做医生是蛮辛苦的，但以后肯定会有很多钱吧？”他忽然转头问我，有点天真。
“不会很多的，但生活保障应该没问题。”这好像是每个实习生的必问题。
关于希望。
“我想以后工作了，就可以不用从家里拿钱了，也可以过上风光的日子。”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又呈现出一种憧憬。
我的心中却是一惊。
培根说过，儿时对财富的观念会影响一生，像邱涛这样因家境贫寒长期处于压抑状态的人，无时不想象着光鲜的生活，渴望能以暴富弥补过去的所失，这是极其危险的，在现今这种浮躁攀比风盛行的社会中，这样的心态，一旦走上岗位，很难保证不被腐化，利用职权快速攫取金钱，一发而不可收。
“邱涛，你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什么？”我认真地问他。
“这……我想应该是努力地学习吧。”他愣了一下说。
“学习之后呢？”
“争取过上更好的生活。”
“然后呢？”
“……”他奇怪地看着我，似乎从没想过好生活之后的事情。
“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应该是对自身内心的磨炼，历经千山万峰大风大浪之后，重新达到一种平和，一种问心无愧的坦荡，义无反顾的执著和光明磊落的信念，无论身处何地何境，诚心正意，一如既往，越是在困顿潦倒之时，越要注重个人修为，用一颗不怨天不尤人仁爱的心，暖眼看世界，乐观积极，踏踏实实，在克难脱困中获得生活给予的真知，在静心磨砺中认识自己，不致迷惑，勇往直前，这才是永恒的东西，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因为金钱物质从来都是转瞬即逝，更不为无德者常有，如果今后你过上你所谓的好生活，但是失去了珍贵的本心，你觉得这会是成功么？”
他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了，汗水从额头渗下。
我把餐巾纸递给他。
“马老师你说得太对了，惊醒梦中人，我是太想急于摆脱现在这种困境，浮躁难以平静，我认为没钱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像现在我只能吃饱穿暖，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也不敢去追求，只有在背后看别人成双成对的浪漫，平安夜没人愿意陪我过，我就一个人逛逛大街，美丽的雪花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对我避而远之；想想那些有钱的同学穿名牌，每天进出高消费场所，带着女孩子大摇大摆地去开房间，我却只能在被窝里暗自想象，有时候心里真是很不平衡，觉得有钱才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以后当了医生，就可以拿工资奖金，拿回扣，拿红包，就可以和他们一样潇洒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汗，满眼惭愧。
我看着他，没有再说了，我相信他已经懂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个人静静地喝完碗中的酒，回去睡觉。
我也相信从今晚开始他也不会光想着女孩子了。
而明天，我更希望能看到一个自信充实的邱涛。
“大哥，谢谢你的夜宵，真好吃，刚才在忙，来不及回，你早点去睡吧，新年快乐！”是小清的短信，其实应该感谢的是你，小清，因为正是你澄清平静的眼神启发了我的心门，借以劝导邱涛，顺便也勉励一下自己。
雪花飘飘洒洒，越下越大，白澄澄的亮光，映得天地间一片崭新！
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