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日藤原淳离长安而归平城京,已是半月有余。
这期间,宋小娘子再无去过藤原宅,而是安安静静呆在宣阳坊的王宅自己院内。
宋小娘子不过十八,却比同是十八的胞兄藤原瑛要沉稳得多。
这也不代表宋小娘子不会生气,只是在外面不露于面色罢了。
她毕竟还经历的事太少,也不懂怎么管束下人。这也才听到就在自己院内假山小石子路上三两仆人窃窃私语道:“我们家娘子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前不是小娘子阿兄来了趟么?好像是要回日本去了。然后让小娘子去看一下她二阿兄,谁知和那二阿兄好像是闹卯了。”
“哈?宋小娘子怕这辈子是和这些漂亮的人儿都不能待在一起,犯冲。你看看她和那施——”这年轻婢子还没说完,被另一个年长些的婢子蒙了嘴。
“那人可是不能提的,万一王老什么时候回来了你又提起,定会被扫地出门。”
“哎,好罢好罢,可你不觉得那郎君哪里像她”年轻婢子环顾周围无人,才继续“哪里像她师爷,你听她叫那郎君,一口一个先生,那郎君呢?哎哟‘小友'这可真像忘年交,你看那郎君像满了二十五吗?我看比小娘子也大不了几岁,啧啧。”
“别说了,这可是后院,万一小娘子在你可就,唉!”
明妍是管事的,宋小娘子没说话,就楞在那假山一面,,明妍绕到假山后,就直直站在那两个婢子面前。
年长婢女没说越矩的话,也就规规矩矩喊了声:“妍娘。”
年轻的婢女慌了神,后退两步竟不小心磕绊了一块路上较大的石头给摔倒在地。
明妍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可是说多了话?遭了报应?”
那年轻婢女立马翻身匍匐跪好:“妍娘,是我不该多话。”
明妍道:“那天是你去给淳郎君开的门,淳郎君应该也很温和,我们娘子亦是如此。至于娘子和师爷,本就是忘年之友,你个尚未及笄的婢子没想到心里却险恶复杂,可是想多生出个什么闲言来?”
那年轻婢子跪的好好的,不至于浑身颤抖,但也不敢抬头答话。
明妍见这年轻婢子不答话,继续道:“一会儿便收拾包袱等我去给你支钱结算。”
“妍娘,不行!她家里的阿弟还在读书,在伯伯家中寄养,靠她寄钱回去。”年长婢女给明妍说明了年轻婢女的家境状况。
宋小娘子不等明妍再与年轻婢子交谈,一出声:“明妍,让她挨今天晌午晚上两顿饿就是了,明日让她代替你跟着我,我来管教便是了。”
明妍都不知宋小娘子是心软还是软弱,但宋小娘子是主,明妍恭敬冲假山那面方向行礼道:“听娘子的话。”
地上趴跪的年轻婢子有些畏畏缩缩,但还是说了句:“谢谢娘子。”
“嗯。”
下午,宋小娘子在院中绿荫下扇着团扇乘着凉,想到了些什么,又出了神。
身后明妍道:“娘子,可是想起了施郎君。”
呆滞的目光,木讷地答了个:“对。”
明妍转身到宋小娘子面前,蹲下握住宋小娘子放在膝上的双手,对上宋小娘子那无所依的目光,道:“施郎君只是去蜀地游玩,他不是说今年年底定能回长安么?”
“蜀地虽好,可通行的蜀道险恶,先生此去将近两度春秋,杳无音讯。只求,菩萨保佑。”宋小娘子右手手踝有一串红玉佛珠,她说完,慢慢将另一只手掩住佛珠。
这串佛珠,是施川从峨眉请的,嘱咐友人客商带回长安给她的。
她于施川,不知算不算知己。
施川于她,是最敬最慕的先生。
她知道施川六年了。
施川只当是当时来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三年有余。
今天这样,从三年前说起吧。
【公元750年仲夏一夜】
(终南山庄)
王积薪十余年前打败了新罗日本的国手,成为大唐第一棋手,大唐繁盛,君主赏赐百千强。
其中就有这君主亲自提笔的终南山庄。
在庄内宋小娘子屋外,站着两鬓微霜,有些虚胖的王积薪,王积薪甚是关切问道刚出来的明妍:“蝉丫头醒了么?”
明妍行过叉手礼,答复:“王老,娘子这怕是被砸得不轻,似乎,不大记得以前的事儿了。”
王积薪瞪了瞪圆鼓鼓的眼睛,吹了吹胡子,转而万分担心道:“明娘,我可告诉你,老儿与内人把这娃娃当成自己的女子来养,老儿知道你有能耐,以后还是你来照料着她。”
“听王老的话。”
明妍若有所思,眼神向着一旁矮株海棠,道:“那我族前辈可还还好?”
“既是你族前辈,又是我师长,经这些年来用师长手自笔录的相术布阵,终于是成了的。”
明妍再行叉手礼,笃定道:“请王老放心,娘子既然是王老与王宋夫人的明珠,也是那边藤原家的阿妹,明妍定尽全力照顾。”
明妍再回宋小娘子房内,替宋小娘子将帐给系好,宋小娘子伸出一只手,搭在明妍手上,宋小娘子有气无力道:“见过,一个男的吗?看着很年轻,很好看的。”
明妍将宋小娘子给扶起靠着枕头,又去给宋小娘子接了杯水,问道:“娘子说的是哪个?您的阿兄,二阿兄可都是如此,很年轻,很好看。”
“对,他和我一样,是杏眼,他眼皮双的没我深,略狭长些。”
“娘子未免观察太细了些,那应该不是你两位阿兄了,他们一位丹凤眼一位桃花眼,这个可是见过他们的娘子们十有八九都过目不忘的。”
“他脸瘦,鼻子立,对,他看上去道骨仙风。”
“风姿俊逸,丰神异貌,不同于世俗,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奴大抵猜到娘子说的是谁了?也是,娘子可是摔之前就道这人不是俗物。”
宋小娘子立马抓住明妍肩膀,尽力而摇晃:“在哪儿,他没事吧。”
明妍将清水递给宋小娘子:“娘子安心,这人好生休养将息着呢。”
“你,怎么称呼?”
“奴叫明妍,明日的明,妍丽的妍,娘子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记不得太多事了。”
“那,我呢?”
“您是大唐第一国手王积薪的养女,王老膝下无子女,您是被他及夫人王宋氏给当成掌上明珠养大的。”
“你方才说我是王老养女,王老膝下无子女,那阿兄,二阿兄是?”
“是娘子您的亲胞兄,您是日本的贵族藤原家多年前被牙婆拐来贩卖于大唐的女公子,您的两位阿兄藤原淳,藤原瑛是遣唐使,也是在前不久才找到确认了您的身份。”
“明妍?”
“奴在,娘子有何嘱咐?”
“我可以出屋看看吗?”
“听娘子的话,奴先替娘子梳洗更衣。”
明妍将宋小娘子扶起,宋小娘子竟然站不稳倒回床榻上。
“娘子的腿,会好的,大夫说还可以走,可是走着会如行于针尖。”
宋小娘子已经感受到了,行于针尖。
宋小娘子再次站起来,像是脚受了滚钉床的刑,颤颤巍巍。
这次终于是好了,宋小娘子感觉里头一次被人伺候梳洗更衣,尤其是上妆。
明妍拿出铅粉时,宋小娘子不禁问道:“这个时候竟然有这种技艺,看上去雪白细腻,闻上去沁人心脾之香,这是什么粉?”
明妍道:“娘子,这是铅粉。”
“有其它粉么?”
“还有大米所制成的粉,可颜色质地大不如铅粉。”
“明妍,以后就用米粉吧。”
“听娘子的话。”
那日宋小娘子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被明妍画得如同吴道子画上的仙娥妆容。
“明妍,你真的只是我婢女吗?”
“奴也是王宅管事。”
宋小娘子被明妍搀着出了房门,竟是一片海棠林。
林中有两人对弈,是一老一青,为一胖一瘦,执一白一黑。
明妍陪同在宋小娘子身旁,问道:“娘子且细细看,是不是那位谪仙郎君?”
头上乌纱冠,上身褐,下身裳,外罩云纹披。
若非谈笑有风生,举手投足似仙家。宋小娘子差点忘了这人是施川,是长她十余岁的世俗人,施川。
“明妍,快随我过去。”
正当宋小娘子走到对弈二者的面前,对弈二者自顾自谈,自顾自下,若无旁人。
宋小娘子站着脚疼,明妍扶她席地而跪坐。
宋小娘子知道观棋不语,她对围棋的了解,皮毛都算不上,她只能一会儿看看棋,一会儿看看两人的神情。
他们棋盘旁燃了一柱香,香尽后王老身旁的仆人又给用火折子点上一柱香。
这盘棋下了四柱香。
是仙人如释重负,先开口道:“是我输了。”
王老则耐心收子儿回篓子,讪讪道:“定是师父方才醒了不久,哈哈。”
施川道:“王前辈。”
王老惊道:“不敢当!您当是叫老儿王大的。”
施川无奈苦笑道:“王大,就这么叫?”
王老道:“这其中说的再多您定也不信了,对了,师父,这是您徒孙,也是我义女,随我妻姓,宋蝉。”
施川打量了宋小娘子一番,对上宋小娘子目光,温润道:“宋蝉?”
宋小娘子从他们对话中知道了什么,这人应就是施川,他也没有前面的记忆。
“施先,不,师公。”宋小娘子道。
施川知道宋小娘子还想说点什么,道:“你方才,想叫我什么?”
“师公,你与我梦中仙人极像,那人姓施,我应叫他施先生。”
“既然如此,便叫着我先生吧,小友。”
他就是施川!宋小娘子知道了,发神有了笑容。
“师父,蝉丫头是你徒孙,你叫小友,是否?”王老一盆冷水泼。
宋小娘子发神生了气会不自觉嘟嘴,足以挂个油壶。
“既是我徒孙,年岁也差了不少,就叫小友罢。”
宋小娘子不知不觉,不再生气,这是施川对她的称呼,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