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芜忒不知好歹,习习嗤笑,寻常女子脸皮若能厚至如斯地步,她大约会自愧不如,可这人换做了白芜,她只万分不耐,腻烦不已。雨下了几天,白芜竟一直赖着住下,不肯走。她虽然时时装恶人,但那毕竟是在别人惹恼她,触碰到她的底线以后,就此时的情况来说,她完全拉不下脸,冷言冷语赶白芜走。
雨下了多久,她也跟着愁闷了多久。那天雨将停未停,隐约有日头的样子,她雀跃不已,暗暗惊喜,白芜终于没有借口再留下来了。熟料,白芜未走,白沉却上门了。
她见到白沉其实很是生气,作为兄长,自己的妹妹几日不曾归家,他倒若无其事,现在还敢一脸闲适地上门。她自以为眼神够凶狠地在庭前与他对峙。
像是许久不见,她恍然觉得白沉似乎变得变得沉稳了,言行举止不似初见时那般不失轻佻,整个人沉静了许多。她啧啧品了一番,又暗自将他那深邃得眼眸仔细研究了一下。
“暮姑娘是否对白沉的现状感到满意?若是满意了,还请放白沉进去,端着这些东西胳膊实在酸痛得厉害。”他笑着先开了口。
她觉得自己很没有人情味,因为故意将白沉捧着的几大盒东西视若未见,打他进门起,就肆无忌惮地猛瞧,根本不给他机会喘息。既然他率先发了话,她也不好再装作没看见,只得刻意询问道:“不知白公子捧着这些东西前来作甚?”
白沉温温润润一笑,顿时春意四起,恍若桃花灼灼,日光正好,使她如沐春风。她的心扑通扑通,猛跳了两下,赶紧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心下却三分好奇七分惊疑,白沉什么时候也能笑得如此倾人心了?
“小芜在贵处叨扰已久,白沉今日,一为上门接小芜回府,二则为,向暮姑娘聊表谢意。暮姑娘家中富庶,自然看不上白沉送上的银钱,白沉也深知,你非如此世俗之人,即便白沉双手奉上,你定不会多看一眼。是以,白沉只好,亲自挑选了几样东西,还望暮姑娘笑纳。”
白芜听到了他的声音,也从屋内跑出来,“大哥,暮姐姐可是有夫之妇,你可别再胡乱肖想了。”她的声音甜美,微带撒娇,别人眼里或许很是自然,习习看着,却觉做作恶心至极。
白沉默不作声地伸出手,作势要揉白芜的头,眼神滞了一下,手也在半空中僵了一下,忽然默默收回,笑道:“小芜,你不可对暮姑娘如此无礼,女孩子要懂分寸、识进退。你在这儿打扰了好几日,该跟我回去了。”
没有与泽在的场合,白芜也不屑装柔弱了,她冷冷一笑:“大哥,你要知道,一女不事二夫,而一位男子,却可以三妻四妾。与泽不过是现下被她迷惑住了,迟早有一日,他会认清美貌不过一场空谈,她也一定能看到,我身上胜过她的地方。到那时,你若真心想要她,让她做个通房丫头便是。”
白沉的笑很淡很淡,没有搭理白芜,只自顾自向习习揖礼,“暮姑娘,本想与姑娘谈天论地的,小芜自幼胡搅蛮缠惯了,白沉只能他日再邀佳人相聚。失礼了。”
言罢,白沉已然扼住白芜的手腕,硬将她带出了老远,徒留地上从大到小堆砌而上的一堆盒子。她鼓起腮帮子,仔细盘算了一番,她留白芜住下,不过是为了刺激她,使她死心,但白沉既然这般明事理懂人情,备了礼前来,她无暇去探究这些东西是否诚心,大大方方毫无愧色收了。
把一大堆东西搬回房间,她闲来无聊,便兴致勃勃地取了最小的盒子,打开来看看究竟为何物。那盒子比巴掌大出些许,方方正正的,盒子周边都镂空雕着繁复而朴实的花纹,她不知缘何蓦然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在记忆里,她也打开过类似的盒子。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她屏息凝神,慢慢揭开盒盖,那抹毫无刻意雕琢的闪亮黑色,映入她的眼帘。
她呆呆了凝视了那抹黑色良久,忽的反应过来,亟亟将盒子搁在案上,几下卷起袖口,露出右手皓白腕上的一只黑银镯子,两相对比,盒子里的那一只,赫然与她手上的无一丝相差。
同样黝黑发亮,质朴沉而极有手感,不花哨,沉静低调,敛然似湖中沉寂已久的湖水,虽静止无言,却拥有一般饰物难以匹敌的空灵。是的,是空灵,而非华贵。她更不知,为何会用“空灵”二字来形容两只纯黑的镯子带给她的感觉。
正对着镯子沉思发呆,与泽走了进来,掀开帘子,看见她手中执着的镯子很是诧异,“那****看上这镯子,我身上银钱不够,后来带足了银两前去,掌柜的却告诉我,有人买走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半是好奇半是了然道,“是白沉送的,还是你自个儿买下了?”
她傻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她说着,朝前搁下盒子,露出了腕上的那只镯子。
他忽然一愣,面上愕然,“怎么会有两只?”
她分明瞧见了掩在惊愕之中,一闪而逝的怀疑,好不容易暖起来的心,渐渐冷却,过了许久,才听她垂眸平静答道:“诉衷情的老板,说我是识货之人,便将它赠给了我。盒子里的,是今日白沉送来的。他拿白芜在这儿住了几日为借口,我不好推辞拒绝,索性手下了。我原不知,里面装的是这个。这些也是他送来的”她边说边起身,当着他的面,捧起那堆盒子,置于自己面前,一件一件地打开,里面装的,全是药材。其中好几样,她皆认不出。
她自嘲一笑,双目直勾勾与他对视,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怎样,就那样无所顾忌地盯着。直到听见他说,“既然是他送你的,拿回去收好吧。”如此轻的一句话,或许说者无心,但是听者有意,她绷紧的一根心弦忽然被人拨断了。她清晰听见了自心底传来“铮”的一声。
她缓缓笑了,“好,我拿回去收着。”
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在亲密如枕边相伴的两人中间,裂开一丝缝隙。她忽然觉得所谓的****那么苍凉无力,不过几个字,她简直快以为,眼前的人,并非夜夜伴在她枕边低声呢喃的人。
他说,我可以对任何人温文有礼,唯独对你,我必须这么霸道。你一直,都是我最特别对待的那个人。
他说,我错失了两年的时光,现在,我自罚,将今生所有的时间,赔与你,可好?
他说,我在这个世上,只认识你一个,你不活过来,我岂不只有孤独终老?
他说,不管上一刻你曾多么孤单无助,这一刻,我惟一确定的是,我要与你携手共度。
她记得好多他曾说过的话,心也渐渐沉沦。她走在街上,忽然悟明白一件事,感情无论深浅,但凡沾了一丝不信任,嫌隙顿生,假以时日,再是亲密的两个人,也难以复原。谁也不能说回到以前的模样,因为,以前,从来都是回不去的。
雨才停不久,地上有些地方积起了小小地水洼,她走得心不在焉,伫立在诉衷情门外,她抬起头,仰视那牌匾之上铁画银钩的几个大字,感慨丛生。静静地站了一刻,她努力使自己的步子看上去不那么虚浮,缓慢而稳当地迈进铺子。
掌柜的习惯性地招揽客人,“请随便”抬起头的那瞬,他的笑容愈发温和,“原来是暮姑娘。”
习习笑了笑,眼神往他身侧探去,原来摆放那只黑银镯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收回眼神,询问道:“掌柜的,上次你们老板送我的那只镯子,可是有一对?”
掌柜的摇摇头,“这个我并不知晓。那镯子放置的年成不说久,却也不会短,起码也有二十多年了。我接手做掌柜之时,便只知道店中仅有一只镯子。或许还有另外一只也说不定。”
她点头致谢,失魂落魄地走了。
镯子既然只有一对,白沉又是如何得来另一只的?她不信白沉会为了一只镯子,专门去寻。可他送来的另一只镯子,该如何解释呢?白沉,你究竟是何身份?今日你的举动不论有意或者无意,我不相信,你的动机有多单纯。
她的指尖一点一点收拢,白家兄妹出现得十分蹊跷,白芜看上了与泽,而白沉,装作看上了自己,这其中,会有怎样的一番隐情?她实在猜不透。幼时不懂事,得罪了人,但那只限于小孩子的恶作剧,除非十分睚眦必报、胸怀实在狭窄的人,不会有谁真正在意。
长大之后,她懂事了,调皮归调皮,最基本的不随意去开罪别人,她还是懂的。那么八成不是自己树的敌,难道是与泽?与泽身为叛党之子,颀帝明明已经暗中放过了他,不可能是追杀。那么还有谁?而且,白家兄妹,最初是从与凌音接触开始与他们有了交集的。屡屡私自揣测,她都未能悟出白家兄妹,到底为何而来。
如今,又被白沉送来的东西,暗中摆了一道,她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只怕,她会有不短的日子,须惶惶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