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一阵马蹄声踏破伏龙山的寂静。
晏傲雪睁开眼,十年前的过往如同一场悠长的梦,让她奔波一夜的身心更加疲惫。
她抖落披风上的积雪,在冰雪覆盖的柏树枝上站起来,举目远眺,目光清冷而坚定。
伏龙山位于齐都临淄东北三十里,峰峦绵延数十里,拦腰截断齐、纪两国。山上怪石嶙峋、冰封千里,山中古木参天,寒气逼人。此处看似荒无人烟,却潜伏着一支齐国最强大的军队——玄奇营。
玄奇营虽只有五百人,却个个身怀绝技,或骁勇善战,或擅长暗杀,或精于机巧,或专于谍者密探……玄奇营听玄奇令行事,战时为先锋,平时负责缉拿混入齐国的间谍,追捕逃到敌国的齐国逃犯,涉案之人皆是重犯要犯。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的视线锁住林中一抹紫色身影。
那少年十六七岁年纪,紫衣白马金冠,眉目轻扬。他在林中疾驰如飞,左穿右突,可见骑术精湛,不过为了躲避树上震落的积雪,他在马背上歪来扭去,显得颇为滑稽。
晏傲雪一抖银白色斗篷,纵身跃下三丈高的大树。
她在林中穿梭,鬼魅般紧随其后,任他怎么冲突,都无法逃脱。紫衣少年惊慌失措,一夹马腹,全力冲刺。
晏傲雪白影一晃,眨眼就到他近前,素手一扬,抖出一条长索。
公子小白认出金丝天蚕索,又喜又惊,大叫一声:“阿姐饶命!”
晏傲雪对他的呼救置若罔闻,一甩手捆住他,将他连人带马狠狠摔到雪地上。
公子小白在雪中滚了几圈,撞上树干,痛得哀叫一声,树上积雪兜头撒了他一身。
他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艰难地坐起身,甩掉头上的雪。抬手一碰朱唇上磕破的口子,看见血迹,他脸上立刻带了怒容,猛地站起身。
“阿姐,你疯了!你差点摔断我的脖子!”
喊得太大声,扯得嘴角生疼,他又“嘶嘶”抽气两声,顿时泄了七分气势。
晏傲雪抬手摘下帽兜,露出一张光彩照人的脸来。长发编成小辫高束在脑后,眉如翠羽,杏眼微扬,自有一股冷傲迷人的魅力。
她身形纤长,身穿一袭月白色窄袖短襦长裙,脚下踏一双沾泥的白羊皮长靴,缎子面貂毛滚边银白斗篷,腰间别一把匕首,背后负一柄罩灰布的长兵器,英气逼人,风尘仆仆。
二十三岁年纪,正是风姿最动人的时候,可她并不将心思花在这张脸上,常年风餐露宿,让肌肤饱经风霜,每日弯弓舞刀,让双手长满厚茧。她本人不觉得惋惜,倒是惹得旁人又羡慕、又嫉妒。
她十年苦练武艺,骑马打猎技艺娴熟,长刀短刃武艺超群,还拥有令天下男子汗颜的拔山撼海之力。她是玄奇营近三十年来唯一一位女弟子,官拜卒帅,手下百人,军中皆戏称她一声“晏帅”。
她赢得玄奇营一半将士的尊重,另一半则对她咬牙切齿。因她能言善辩,挖苦戏弄,常使手下败将无地自容,恨不能敲其骨、食其肉,可惜功夫不到家,屡战屡败,又遭嘲笑,于是更恨。
晏傲雪一扫眼前浑身狼狈的少年,毫无愧疚之意,反而语出嘲弄。
“你莫不是忘了,阿姐我不擅救人,杀人倒是拿手绝技。”
公子小白看她脸上露出冷笑,突然感觉脖子后面冷飕飕的,嚣张气焰全消。
他是齐国三公子,国中上下没人敢招惹他,唯独这个干姐敢不将他放到眼里。有时候他都怀疑,阿姐是否像别人说的那样宠爱他。不过阿姐确实有她过人的本领,就算放眼战斗力最强的玄奇营,又有几人敢与她交锋?
“走这么急,这是想去哪儿啊?”
晏傲雪一挑眉,伸手在他脑门儿上一戳。
公子小白揉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眼圈儿里直打转儿。他心中理亏,眼中一闪,嘴上甜言蜜语道:
“没,没想去哪,就来赏赏雪景,没想到就遇上我风华绝代的阿姐了……”
“巧燕雌黄!”晏傲雪不为所动,“我怎么听说你私放美人出宫,惹得国君震怒,甚至下玄奇令抓捕你,还说死生不论?”
公子小白松了口气,这都是半月前的事了,看来公文上有所隐瞒,此事不能让阿姐知道,他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是啊,那美人儿心不甘情不愿,我总不能看她往火坑里跳吧?‘老弱不欺,妇孺不欺,忠君之士不欺’,我这可是谨遵阿姐的教导啊!”他一挣金丝天蚕索,撒娇道:“阿姐,崇伯那老头儿还信誓旦旦说你一年半载回不来,可把我想坏了!你快放开我,让我抱抱你!”
晏傲雪又是冷笑一声。
“玄奇令一出,营中将士就是上天入地也会将犯人抓回来。”她怒上眉梢,道:“玄奇营向来负责追击外寇,抓捕重犯,这种后宫闹剧何时需要动用玄奇营?你当我好糊弄?还不从实招来!”
她得知此事心急如焚,贸然出手击杀在逃谍者,突出重围后快马加鞭往回赶,一夜未曾合眼,就怕他有个闪失,而他竟敢搪塞她!
公子小白猛然涨红了脸,视线游移,突然扫到身上捆缚的金丝天蚕索,控诉道:
“阿姐答应过先君会一直保护我的!君父赐你金丝天蚕索,你竟然用它来对付我,你对得起君父在天之灵吗?”
晏傲雪一挑眉,觉得不可理喻。
“翻过这座山就是纪国。”她一指身后伏龙山,道:“身为齐国公子,既无出使符节,又无国君之命,私自离国等于叛逃,玄奇营人人得而诛之,难道你想死无葬身之地不成?”
他知道阿姐所言非虚,可他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不停央求。
“阿姐,你就放了我吧!我真不能说……”
“好!”晏傲雪点点头,反而笑了。
她的笑让公子小白毛骨悚然。
“阿姐,你,你想做什么!”
晏傲雪面色一冷,抽出腰间匕首,朝他逼近。
“我常年跟匪寇谍探打交道,落入玄奇营能有什么下场最清楚不过。与其担心你惨死异国,不如亲自动手,省得夜长梦多!”
阿姐是谁?她可是敢对国君横刀相向的女子!她能在千军从中护他毫发无伤,也敢让他死得毫无声息,他绝不怀疑!
公子小白吓得瞪大眼睛,疾步后退,紧张地吞咽口水,“阿,阿姐你可别乱来……”
她猛地将匕首捅入树干,冰冷的刀背贴着他白嫩的肌肤划过,冰得他一个激灵,他闭着眼失声大叫: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崇伯不让你知道……”
晏傲雪眼中闪过疑惑,只是一句话,就她已找到破绽。她拔出匕首回鞘,没必要再吓唬他。
“崇伯会故意瞒着我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关于纪国。”她冷静道。
“阿姐又戏弄我!”公子小白从濒死线上回过神,自觉失言,慌了,“我刚才逗你的,阿姐不要瞎猜!”
“既是瞎猜,你紧张什么?”她嘲弄道。
他的反应证明她所料不错。
“三个月前,大夫崔璞叛逃纪国,玄奇营奉命追击崔璞。玄奇营刺杀技术最好的是我,崇伯却故意将我支去郑国!依你所言,近期定是有任务去纪国,却又要瞒着我……”
“崔璞不是叛逃……”公子小白小声为好友鸣不平。
“看来你知道内情,”她按住他的肩膀,追问道:“若你还认我这个阿姐,就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她神情肃穆,仿佛历尽沧桑,让他不由得心疼。他忽然改变主意,决定将知道的都告诉阿姐,这样对她才公平。之后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她。
“前日元宵节,我醉倒在兄侯的书房,”他缓缓道:“半夜醒来,无意中听到到崇伯在跟兄侯相谈,崇伯说,崔璞不是叛逃,而是齐国谍者,而且此次任务就是为了派人策应他——兄侯抓我,也是怕我泄密,这可是齐国绝密情报!”
“你这已经算泄密了。”晏傲雪调侃一笑,面上冷静,内心却已经开始躁动。
她早就明白,只需一点微小的火光,就能燃起她心中的燎原大火。她也清楚,机不可失,一定要捉住这微小的火光。
公子小白用被缚住的肩膀推推她,“阿姐,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怕你伤心——我发誓!我知道的就这些……”
晏傲雪沉默一晌,道:
“你母妃是卫人,你为何不去卫国,而去纪国?”
“阿姐,我跟你提过的,崔璞是我知音好友,爱琴如妻,痴音如命。他手无缚鸡之力,为报杀君之仇,甘愿背负世人骂名赴纪行间,我堂堂齐国公子怎能置身事外?当然要为国分忧!”公子小白豪气云干,难得的一本正经。
晏傲雪嗤笑一声,握住长索一甩,将金丝天蚕索缠回腰间。
“小白果然长大了,重情重义,勇气可嘉。”听她表扬,公子小白得意洋洋。
“此去纪国,把你那些机灵劲儿抖出来,再加上这些年学的武艺,相信足以自保。”她转而口气一沉,恶狠狠道:“但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沾花捻草,小心我抽断你的腿!”
“阿姐放心,给我个胆我也不敢!”公子小白活动手臂,满口应承。“阿姐,我打算先去郱城接近公子恪,再找机会与崔璞联络。阿姐你若去纪国,可派人去郱城找我!”
“看来你早有预谋!”
他觍脸一笑,有些难以启齿。
“阿姐,你身上有没有银两?走得太急,包袱掉路上了……”
晏傲雪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
“阿姐我当年身无分文,不也从纪国一路走了来?”她拍拍他俊美的小脸,“你长得这样俊俏,嘴又甜,一路求人施舍,总不会饿着,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
“阿姐!”公子小白羞得面红耳赤,“你竟然让一国公子去讨饭!”
突然林中传来一片杂沓的马蹄声,皆是马蹄轻盈的快马,有十几匹之多。
她把缰绳扔给他,催促道:“快走!玄奇营的人到了!”
公子小白抓住缰绳,忽然满脸担忧,“阿姐,我走了你怎么办?”
“现在想起担心我来了?”她嘲弄一笑,“放心,我自有办法,你先走!”
一队人马驰骋而来,声势浩大,眨眼就到眼前,在她二人面前形成一堵墙。
四匹骏马一字排开。
连锐一马当先冲到近前,手持羽翎戟,大喝一声:“公子小白,还不袖手就擒!”
晏傲雪上前一步拦住众人,将公子小白护在身后。解下身后兵器重重地往地上一杵,隐隐发出金属嗡鸣之声。
允驰手握月牙刃,嬉皮笑脸地上前。
“啊哈!我就知道会这样,晏傲雪什么时候不护着公子小白的那就奇了!”
“不愧是晏帅,一回来就给我们惹麻烦,竟想私放逃犯!”管浔像往常一样沉着脸,脸色蜡黄,一副病态。
虞苍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在马上笑着朝她打招呼,“晏姑娘,回来了!”
“虞苍大哥,别来无恙!”晏傲雪笑脸相向。她转头看向另外几人,若无其事道:“三个月不见,我一回来就这么大阵仗,还真是荣幸!”
玄奇营能让她有所忌惮的,就是眼前这四位卒帅了。他们可是老对手了。
玄奇营弟子五百人,从上山之日起每月厮杀较量,他们五人一路过关斩将,脱颖而出,被崇伯任命为卒帅,各领麾下百人。
玄奇营旅帅之位空悬已久,崇伯有意从他们五人中选拔。虞苍大哥一切行事听她号令,允驰、官浔唯连锐马首是瞻,旅帅之争遂变成她与连锐二人之争。这些年他们几番较量,一直不分伯仲,急需一个高难度的任务一决高下。
连锐一向视晏傲雪为死对头,隔三差五向她提出挑战,扬言她若连输两局,就逼她退出玄奇营。他骨健筋强,是武学奇才,晏傲雪倒是乐意拿他当磨刀石,只是他那瞧不起女人的态度,令她十分反感。
她斜了公子小白一眼,叱道:“还不走,等我请你吃早饭啊?”
阿白这才回过神来,丢下一句“阿姐保重”,纵马往林中奔去。
“休走!”允驰大叫,扬起月牙刃提马便追。
晏傲雪抬脚一踢,身前布袋腾空而起,她扬手扯下布罩,上前一记劈刀。
允驰急忙勒马,止住势头。
“晏傲雪!不要以为仗着神兵利器我就怕你!”
他话虽如此,眼睛却忌惮地盯着晏傲雪手中那把长刀。
凤鸣刀长八尺六寸,重三钧,刀背厚重,刀尖上挑。青铜铸造刀身,精铁淬炼刀刃,两侧阴刻双飞凤,刀脊吊挂六个铜环。杀气凌凌,寒光逼人,乃是世间少有的一口宝刀。
晏傲雪扬唇一笑,“允驰,想来你虎口已经好了,不怕就来接我几招。”
允驰一听她气死人的腔调,立马恼火,可确实技不如人,眨眼变个笑脸,嗤道:
“我怎么会跟一头牛比力气?我要等连锐哥、浔哥跟你酣战之时,从旁补刀!”
晏傲雪对他忒不要脸的战术嗤之以鼻,转头朝络腮胡子一扬下巴,“虞苍大哥,今天来练练手吗?”
“晏姑娘玩笑了,晏司马对我有恩,无论什么时候在下都是站在姑娘这边的。”虞苍临阵倒戈。
一道道毒辣的眼刀向虞苍飞去。
“叛徒!”允驰破口大骂。
“晏司马是哪国的司马?叛国之人也配提起!”管浔不阴不阳道。
“不管是齐国的司马还是纪国的司马,他救我全家人性命,我就应知恩图报。”虞苍毫无羞惭之意。
晏傲雪向他点头致意,“多谢虞大哥。”她转头瞄准下一个对手。
“管浔,我在鲁国搜罗了件新奇物——听闻此箭十分独特,即使不善射者,箭离弦后也能命中靶心,人称金仆姑。你是想拆开看看,还是跟我比试比试?”
她脸上带着捉弄人的笑,就像拿肉包子逗饿狗,要给不给的,闹得管浔眼馋得紧,又不肯在队友面前公然受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重哼一声,也不搭腔。
“晏帅真是无耻!专会拿捏别人软肋捏!”允驰气愤道。
“会拿捏别人软肋也是本事!”晏傲雪转而挑眉看向为首之人,“连锐,咱俩从来都是你赢一回我赢一回,毫无悬念,还有必要切磋吗?”
“你这狡诈的女人,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公子小白已经翻过伏龙山了。”连锐收起羽翎戟,冷然道。
晏傲雪勾唇一笑,“还是你反应最快。”
众人瞠目,虞苍捋胡须一笑。
“私纵逃犯可是重罪,你最好已经想好了对策。”连锐冷脸看着她,眼中深沉。
“崇伯面前我自有分说,不劳你费心。”晏傲雪收起大刀。
允驰怪叫起来。
“连锐哥,你不是最讨厌这女人吗?怎么三个月不见,你反而跟她好生说话了?真是见了怪了!”
“女人就是感情用事,跟她有什么道理可言?走了。”连锐一夹马腹,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晏傲雪捡起布套,罩上长刀。
“多谢虞大哥替我送信!真不知道阿爹教了你什么独门秘法,不管我到哪儿,你都能找到我。”
“告诉你就不是秘法了。”虞苍笑了,继而忧心道:“我就知道,一遇上公子小白的事你肯定要出头!你后面怎么打算?”
晏傲雪望了望伏龙山顶,云雾缭绕的山巅隐隐露出一个亭子。她笑了笑,道:
“虞苍大哥,还要麻烦你一件事——去请我师父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