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比赛如约而至。
习射苑的仆人行动利落。负侯者摆放好箭靶,唱获者执红色旌旗藏身于屏风之后;释获者在廊下就坐,身前摆放桌案,案上设置五个青铜中器,八根铜算筹一组,“哐啷”一声插入中器。
习射台上的大鼓搬到台下,小司乐擂响了大鼓,“咚咚”的鼓声回荡在习射苑上空。
习射台两侧游廊挤满了人,除了举行射礼,习射苑还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
晏傲雪站在台上,看向乌泱泱的人群,她认出了杨夫人、子姬,周围还有几个贵妇人,想必就是这些公孙的娘亲,来为自己家的孩儿撑腰的。
她的视线扫了一圈,眼尖地发现了子奕。他被人前簇后拥进了习射苑。
才几日光景,他成了郚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与当初酒宴屈居末席的境况不可同日而语。他所经之处,官员齐齐作揖,一片欢颜奉承之声。他所看向之处,女子竞相拿扇遮面,一阵嘻嘻笑声。
此番经公子敖引他为智囊,身份尊贵非比寻常。人人笃定国君嫡长子公子敖会继承君位,又揣测公子敖一日登基,他就是弋相一般的功臣,因此都打着这个主意巴结他。
子奕坦然接受他们的示好,对他们的奉承不冷不热,直到遇见弋匡、程炜、杨雉几人,才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两相一对比,立马看出亲疏远近来了。杨雉等人在子奕得势前站对了边,与后来人是不一样的情分。
晏傲雪再次看到子奕身后的公孙彦,眉头一皱,碰一下身旁活动筋骨的姜琦。
“公孙彦最近跟崔璞走得很近?”
“也不算吧,崔君除了对师父亲厚,对谁都不咸不淡的啊!”姜琦一歪脑袋,人小鬼大道,“倒是公孙彦对崔君千恩万谢,拿他当救命恩人呢!”
“今日后院女眷这么多,公孙彦可以随便进出公子府?”
“公孙彦自己当然不能随意进出公子府啦!”姜琦恨铁不成钢,白她一眼,“可是跟着崔君这位红的发紫的人物就不一样啦!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他神秘兮兮道,“程大人说‘东郊鼎,西郊虎;鼎虎相继,纪国永昌’,父亲别提多高兴,说这是什么……吉兆!还说这崔君就是颗福星,自从他来了郚城,好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你想想,若是由这个福星领着公孙彦在府中到处走走,谁能不乐意呢?”
福星?这些人要是知道子奕的真实身份,看不把他撕了!
姜恺带着三位兄弟以及他们的射师走上习射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纷纷冷哼相对。
“什么时辰了,射正,还不开始?”姜恺不耐烦道。
晏傲雪发现有小矮子在台下偷瞄她,此人身材不足七尺,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机警多疑,像是军中探子。
“此人是谁?”她问姜琦。
姜琦往台下一瞅,立马嫌弃地努嘴,“这人是射正武趵,靠告密升迁的小人!姜恺他们的射师是他徒弟,师父你千万别理他!”
晏傲雪了然,徒弟输给女人太丢面子,当师父的来找场子了!
武趵谄笑着连连应声,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登上习射台,向姜恺作揖,请示射礼开始。
“射礼,第一番比试。”武趵提着尖嗓门喊道。
射师首轮出战,公孙乙的射师第四箭脱靶,估计五天前的那场比试伤到了筋骨。
而当日无比威猛的晏傲雪,竟然只有一箭射中靶心,其余三箭落在外圈。几名射师立刻发出嘲笑。
“哼,还以为你多勇猛,原来不过如此,当日胜我们恐怕也是侥幸吧!”方大讥笑道。
晏傲雪微微一笑,懒得费口舌,扔下三个字,“走着瞧。”气得方大脸上黑色汗毛下的肉一抖。
“射礼,第二番比试。”武趵再次喊道。
众公孙登场,更换箭靶,射师指导诸公孙射箭。贵族子弟、仆从纷纷为各家的小公孙呐喊助威,恨不能将自己的力气传送给参赛的几人。
仆人递上描绘金色花纹的牛皮弓囊,姜琦从中取出他父亲赠他的雕弓。
弓身包裹华美的绸绢,用上等丝线缠绕,再涂以黑漆,周身雕刻翱翔的金鹰,两端饰以牛角,弓弦坚韧,大小合适,轻重刚好。
此弓一出,立刻招来其他公孙艳羡、嫉妒得冒火的眼光,姜恺的吊梢眼狠狠剜了他们一眼。
五名射师站在各自教习的小公孙身后,口中低声念着“上”“左”“下”“右”依次指导射箭。两名公孙各有一箭脱靶,姜恺四箭全中靶心。怪不得姜恺嚣张,箭术果然了得。姜琦排在最后,这些人见过姜琦的实力,都等着看他笑话。
晏傲雪迎上姜琦,手搭在他肩上,给他打气。“别紧张,就跟平时训练一样。”
姜琦深吸口气,平复激动的情绪,眼神同她一样不服输。
“快开始吧,我都等不及了!”
姜琦有模有样地拉弓搭箭,瞄准箭靶。
“向下一寸,向右一寸。”晏傲雪低声指挥。
姜琦调整方向,松手放箭——射中箭靶。
获者站起来,扬起红色旌旗,高声唱一声“获”,随着旌旗放下,声音渐渐变弱。
众人惊呆了,谁也没想到短短五日,换了好几任射师都学不会射箭的公孙琦竟学会射箭了!
姜琦毕竟是新手,第二箭中靶,第三箭脱靶,第四箭正中靶心。他对这个成绩很满意,跳起来,与晏傲雪击掌。
姜恺嘴一瞥,眼一立,十分不屑。
“有把好弓又怎么样,还不一样不是我对手!”他尖刻道:“我与射师每一箭都射中靶心,一定是满分,你们第三场还用比吗?”
晏傲雪按住姜琦肩头,嘲弄一笑,“那可未必”。
此时释获者高声唱出算筹:
“公孙乙十三筹……”
“公孙迩十一筹……”
“公孙参十四筹……”
“公孙恺十六筹……”
“公孙琦二十筹……”
众人惊呆了。
“这不可能!”公孙恺大叫道,“怎么算的!一定是算错了!”
释获者颤巍巍解释道:“老夫一辈子释获,怎么会错呢?诸位公孙请看,”他指向晏傲雪的箭靶,“晏女师第一箭发箭时前臂端平,乃是‘五射’中‘襄尺’;第二箭水平射入箭靶,乃为‘剡注’;第三箭贯穿靶心,为‘白矢’;第一箭至第四箭形成井字,乃是‘井仪’。乃是射礼中最高射艺,分数在满分之上再行翻倍,晏女师得分十六分。”
众人皆惊,她竟无声无息间排兵布阵,为这些弟子演绎了最规范的“五射”教学。
释获者向晏傲雪作揖,叹道:“晏女师箭术了得。除了当年庸霖将军用过此战术,小人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如此看来,晏女师精通射礼,更晓得这古老的算筹方法。”
晏傲雪向老释获者回礼,思绪莫名有些沉重,庸霖教她射箭的回忆又突然出现在脑海。
她的箭术是庸霖手把手教的。他曾教她学射小弓,也曾在她耳畔指示她箭调整的方向。他不遗余力地教导她射礼,说这是士大夫必须要精通的礼节。当她四箭连中靶心,欢天喜地在他面前炫耀,以为终于可以赢过他。庸霖却用这招提醒她,什么是人外有人。
“会与精通是两码事,如雪,太自负要付出代价啊!”庸霖眼神含笑,清澈的嗓音她到现在记忆犹新。
“射礼,第三番比试。”武趵高声道。
武趵的喊声打破了她的回忆,她猛然一惊,随意往台下一扫,却无意间撞到子奕的视线。他越过人群望着她,面无表情。他没有因她方才失神露出责备,眼神中是更加深沉的什么东西,看得她一阵心虚,别开眼不敢看。
“隆隆”的鼓声敲响,这一轮要踩着鼓点射箭。公孙乙、公孙迩、公孙参纷纷弃权,这已经超出了他们习射的范围。
姜琦虽然学礼射的时日不长,但为了竞争随同父亲狩猎的资格,证明自己才是父亲合格的继承人,必须咬牙坚持!
姜恺骄傲自大,岂能容自己落后?他朝台下的几个小厮使个眼神,这几人纷纷挤出人群。
晏傲雪收拢心神,俯身在姜琦耳畔道:“待会儿,除了我的声音,什么也不要听。”
震耳欲聋的鼓声越敲越急,最后骤然一顿,第三轮礼射正式开始。姜恺、姜琦站在习射中央,射师退到两旁。
两声鼓槌相击,隆隆鼓声奏起《采蘩》,声声鼓音敲击心头,咚咚重击踩住鼓点,恰如阵阵闷雷当空乍响。
射礼达到最高潮,廊下观众开始激动起来,整个现场沸沸扬扬。
到目前为止,姜琦二十分,姜恺十六分,姜琦超出。姜恺要连续四箭中靶或是两箭射中靶心才能追平比分。在此成绩之上才有胜算。
晏傲雪盘算过,姜恺学射礼时间不长,踩鼓点射击的技术也没那么容易练到家,她自信姜琦有八成把握能胜。
鼓声威势赫赫,晏傲雪在鼓点落下前一瞬间,朝姜琦高声道:“出!”
姜琦、姜恺踩着鼓点射出第一箭,姜琦中靶,姜恺射中靶心,两人皆是开门红。
台下众人一阵欢呼雀跃,响起鼓掌叫好声。
姜恺恨恨地瞪晏傲雪一眼,台下小厮立刻绕到习射台另一侧,在晏傲雪身后大声呼喊助威,硬生生压下晏傲雪的口令声。
“你死定了!”姜恺吊梢眼气得能倒竖起来,低声威胁道。
听不见师父的口令,姜琦要么等过了鼓点,要么太过紧张放箭太早,射中箭靶但不计分。而姜恺两箭中靶,将比分追到只差一分。
台下观众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叫不已。
晏傲雪裙褶之中藏了一支箭,紧紧握在手中,她知道这样做对姜恺不公平,内心挣扎是否该出此下策。抬眼寻找子奕,他伫立在廊柱边,神色一片沉静,脸上的神情却是志在必得。
军中信奉智信仁勇,唯独没有个义字。若要取义,兵不成形,谍不立谋。子奕步履维艰,她不能横生枝节。下定决心,她一扬手,示意比试暂停。
姜琦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手心全是汗,见她走上前,趁空隙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汗。
“别慌,一会看我手势。”
她蹲下身,手搭在他肩上,自信地看着他,两人身子遮挡中,趁机换掉他箭囊中最后一支箭。
姜琦重重地点头,“嗯。”
他最后一次挽弓搭箭,小胳膊开始打晃。这些天晏傲雪主要教他练习瞄准,适应射击力度,她知道他的力量即将殆尽。
鼓点重音再次敲响,群情跟着激愤,呐喊声此起彼伏,射礼盛宴达到顶峰。子姬双手紧握,眼神眨也不眨看着台上。杨夫人这样温柔娴雅的女子也不禁抓住杨嬷嬷的双手,紧张、激动得泪光闪动。
姜琦、姜恺同时射出最后一箭,整个场上一片寂静,随即骤然沸腾——两人同时射中靶心。
释获者将分值告诉武趵,武趵扬声道:“公孙恺二十二筹……公孙琦二十三筹……公孙琦胜。”
姜琦满眼惊喜,大叫起来,挥舞着宝弓扑向晏傲雪,她连忙一把抱住他。
姜恺愤愤不平,懊恼地一挥手中弓箭,高声叫道:“姜琦,你敢使诈!”
晏傲雪心中一紧,难道这孩子发现神箭金仆姑了?怎么会,她特意叫管浔给这箭做了伪装,不细看绝看不出端倪。
她和姜琦回头看他。场上未散的人也都停下脚步,看戏般注视台上。
“你的弓肯定有问题!司射,难道你竟不管管此事?”姜恺怒道。
“哼!大家都用自己的弓,凭什么说我的弓有问题!下大夫说这是他造得最好的一张弓,我生日宴那天,父亲亲手将这张弓赠给了我,我看你输了比赛嫉妒我!”姜琦骄傲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你胡说!”
姜恺紧握手中的弓,那双吊梢眼恨得通红,扬手一挥就要拿弓抽姜琦。
晏傲雪哪能任他动手,一把抓住长弓。
突然,一阵凌厉的劲风从背后刮来,晏傲雪耳目敏捷,伸手将姜琦拉到身后,反手一把抓住击来的长鞭,对上精致漂亮的脸蛋因生气有些扭曲的女人,是子姬。
“晏女师好大的威风,竟敢在公子府撒野!”
“母亲!”姜恺既惊喜又委屈地喊了一声。
她的视线又扫了眼台下,子奕神色慎重地朝她摇了摇头,脸上写着大大的不认同。她连忙松开手往后一退,恭谨道:“子夫人!”
子姬对她的自知之明稍感满意,收起鞭子走到姜恺面前,伸出涂着丹红长指甲的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怎么?我儿输不起是吗?”
姜恺连忙咽下屈辱与愤恨,摇头道,“不是!”
“很好!”她的吊梢凤眼冷冷地一扫姜恺身后的射师,“大家都知道,我纪国最善射的人就是郚城大司马鹿蛟,这些人不过是教你启蒙的射师,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可丢脸的。改日我就去求你父亲,请大司马鹿蛟亲自教授你箭法,这下你满意吗?”
姜恺眼中一亮,“是,母亲!孩儿听您的!”
子姬趾高气扬地带着姜恺及婢女仆人走了,其他三人不似姜恺有这么强势的娘亲撑腰,悄悄地带着仆人从两侧下了习箭台。
“哎呀,不跟你讲了!我要亲口告诉父亲,我要跟着一起去看老虎打架!”姜琦噔噔噔径自跑了。
晏傲雪将宝雕弓藏入弓囊,转身去看台下。子姬穿过游廊时,子奕向她施礼,公孙彦这个好色之徒立刻跳出来,流里流气凑近子姬。
子姬妖娆风骚,毫不介意展示傲人的身姿,享受男人注视的目光,更喜欢他们调情的腔调。
她笑得得意忘形,扬起手中皮鞭轻轻一抽公孙彦的胳膊,打情骂俏,昏了头般。不知道公孙凯看在眼里,心里有何感想。
晏傲雪目光再次落到子奕身上。
他独自站在廊下,抱胸而立,神情寡淡地近距离目睹一场调情,食指有节奏地在臂膀上敲击,不知又在酝酿什么惊涛骇浪。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起头遥遥地望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觉到他漆黑眸子里的深沉。他盯着她一瞬,忽而冲意味深长地她一笑,弄得她莫名其妙。
忽然,她猛然醒悟。他谋划了这场大戏,目的就是给公孙彦和子姬私下相处的机会!流翠园中是,这次也是!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狂蜂何尝招不来浪蝶?
可是,他接下来该如何走?是捧杀子姬,还是设计公孙彦?这两人背后势利一是莱国,一是郱城,他的这局棋,究竟是想对莱国开战,还是对郱城下手?他招招险棋,不知这回要拿谁自己的命去赌一线生机。
仲春的早晨,二十多辆大车满载帐篷、毯子,烧饭用的铜架、铜鼎,车尾堆得高高的大篮子、大木筐,里头盛满午餐用的各种蔬菜、果品。
羊皮做的马车顶涂着黑漆,帷幔和车帘坠着流苏,车辕、窗框上镶嵌刻着花纹的金箔片,贵妇和千金小姐们坐在车中,一阵阵说说笑笑,与各车间打闹逗趣。上百名护卫随侍马车前后,佩剑撞击在盔甲上叮当作响,车队浩浩荡荡。
兴奋的气氛弥漫着整个车队,毕竟谁都没见过两虎相斗,所有人擦亮眼睛翘首以待!
杨夫人把姜琦支开,定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叮嘱她,可她却又满眼忧心忡忡,沉默不语。
杨嬷嬷的神色也不对头,回想起来,自从姜恺赢得了箭术比赛,她们就开始在担心什么。她有预感,子奕今日布了一个大局,千万不要因为她们,出什么岔子,想到此,晏傲雪干脆开口。
“杨夫人,有话不防直言。”
杨夫人一怔,放下端了很久却一口未碰的茶杯。
“我是有件事放心不下,想拜托晏姑娘。”
“杨夫人客气。”杨夫人和杨嫫嫫对她一直不错,为人和气又真诚,她对她们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我曾跟你提到过,公子的嫡长子——公孙衍极肖公子,才六岁就能拉开大弓,人人都说他是个力士。可两年前他随公子一同打猎,不知什么原因,当场吐血而亡。这两年来,公子再未带哪个儿子一同出猎过——”她垂下眼眸,眉头紧蹙,“回想上次出猎,事发前都是姜恺落败——只不过上次是公孙衍角力赢得了比赛,这次是琦儿凭借箭术略胜姜恺一筹……这两次出猎的情形太过相似,容不得我不担心!我实在是怕,怕琦儿步了公孙衍的后尘啊……”
“可有证据?”
晏傲雪不相信这些凭空猜测,尤其后院的捕风捉影。
“若有证据,也不会到现在都捉不到凶手。”杨夫人摇摇头,“只是从半年前开始,宫中便有传闻,莱国有一种草药,可让人力气大增,不过却是亏损天生血气,长期使用,有损寿命,此事也得到御医的证实……”
半年前……那是子奕初入纪国的时候,难道与他有关?
“所以,姬夫人才与子姬作对?”晏傲雪不动声色道。
杨夫人与杨嬷嬷交换个赞许的眼神。
“上次庆功宴,子姬破坏了姬夫人的一手好局,以姬夫人的脾气,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杨嬷嬷语重心长。
杨夫人叮咛道,“今日不管姬夫人是否要对子姬动手,我们只管打起十二分小心,还请晏姑娘一定要不离琦儿左右,确保他平安无事!”
“那是自然。”
晏傲雪隔着帷幔朦胧地看向马车外,大地回春,天空湛蓝如洗,少女的欢声笑语阵阵入耳。
这样晴好的日子里,姬夫人或许会为报杀子之仇除掉子姬,子姬可能为夺嫡之事会对姜琦下手,而子奕的剑芒又不知指向谁,好似人人都想要放一个晴天霹雳。
或许她该将杨夫人的顾虑告知子奕,让他早做准备,以防出差。
随行卫队忙着卸下马车、搭帐篷、埋锅造饭。她遍寻乱哄哄的营地,终于在树林中一片山花烂漫之地找到子奕。
远远望见子奕与弋娆相处甚欢,她的担心倒显得有些多余。他这个布局之人淡然自处,她又紧张什么。
恋爱中的女人最是娇俏。
弋娆一袭嫣红色曳地长裙将腰肢勒得纤细,脑后柔软轻薄的发髻上金钗点翠,系一条粉色长缎带,显得既雅致又俏皮。
她的手轻柔地举着一幅四尺多长的绢布,向他展示上面绣的飞过繁花的凤凰,转头面对子奕时,笑得欢欣又羞涩。
而子奕双手负于身后,耐心地听她解说。一身蓝色劲装更显肩宽背阔,脸上没什么表情起伏,比起对晏傲雪的嘲讽、挖苦的嘴脸,算得上和颜悦色了。
按理说美人如画,男子英朗,挺赏心悦目的。可她受不了这些官家小姐矫揉造作,平白失了女人的骨气。
而男人呢,似乎偏爱这种看似我见犹怜,其实心眼颇多的鬼丫头。等到费劲千辛万苦将姑娘娶到手,才发现原本温柔可爱的姑娘变成管家厉害的刁婆娘,这才知自己上了当,可那时候悔之晚矣。
可惜了,传说中玄奇营北崖石刻上智计无双的上智之人,貌似也是个被女子三两下就抓牢在手心的笨蛋!
他抬起眼,望见她那张写满同情的脸,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等着被宰了下锅的小牛犊。她表情那么直白,他难得朝她一笑。
见子奕发现自己,她顿觉自己偷窥行径不怎么光明磊落,转身从来时的林荫小道转回去。
子奕收下绢绣,举步去追晏傲雪。他喊了几声“师妹”,她反而越走越快,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傲雪——”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慢条斯理的嗓音拖着尾音,许是跟公孙彦耳濡目染,音调中多了一丝让人酥软的亲昵。
她浑身一抖,猛地转身,不快道:“不许叫我名字!”
见她果然动怒,他得意地咧嘴一笑,“半个月未见,师妹怎么不骂我“水蛇”,“恶棍”了?”
她暗自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压下怒气,转身继续往回走。
他背着手拿着绢绣,闲庭信步地跟着她。
“跟着我干嘛?”她不耐烦道。
“看你吃醋的样子。”他故意激怒她。
“我吃哪门子醋?我恭祝你和弋姑娘狼狈为奸、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她挖苦道。
他忽然一笑,要激怒她简直轻而易举!
“你和曾经的未婚夫婿在一起,也有人祝你们狼狈为奸?”
只要一提那段姻缘,她伪装的冷静沉稳瞬间灰飞烟灭。她脚步一顿,气急败坏,旋身瞪他。
“别跟我提他!”
“怎么?我的事提得,你的事便提不得?你这规矩倒是霸道得可以!”他得意道。
她恼怒地瞪他,真想破口大骂让他滚远些,偏又不能放肆,只能气得胸口一鼓一鼓地。
他好整以暇。“好吧,你告诉我你们如何相处的,我送你一条消息,这买卖公平吧?”
“你会把秘密透露给我?”她冷冷道,想让他自讨没趣。
“当然不会。不过我的消息,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跟你要找的东西有关。”
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他消息灵通,且颇为自负,想必不会平白无故戏弄她。她寻求仇人线索多年未果,送上门的消息岂能不要?
犹豫一晌,她顾左右而言。
“他一向听我的。意见若有分歧,我要一意孤行,他必定拗不过我,最终还是得听我的。不论结果好坏,可都他会帮我承担……我跟他已经分开十年了,形同陌路,说这么多,够了吗?”
“依我看,他就是太怕你了,才会任你骄纵胡为。你们分了也好,以你的脾气,合该有个能制得住你的人才行!”
他的眼神认真而放肆,她决定抓住机会打压他的嚣张气焰。她一仰头,十足的反叛。
“怎么,你不会以为这个能制得住我的人,是你吧?”
谁知,他上前一步,乌黑乌黑的眸子盯住她,低下头,低沉的嗓音让人迷惑,“有何不可?”
她心中一跳,连忙推开他,脚步往后一退,脚跟抵到大树。
“别过分!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消息了吧?”她怒斥道。
他抬起手臂,将她困在树干与他宽阔的胸膛之间,他结实的臂膀上紧绷的肌肉凸显,比起他的谈笑风生,更让人望而生畏。
她握紧穿云刃,神情戒备,“你信不信,如果你胆敢再靠近我一寸,不管你是谁,我都会立刻砍了你!”
他盯着这个倨傲如他的丫头许久,又抬头看看四周树林,笑了。
“崇伯一定没有教过你,要想伪装得不被人起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情人,没人会对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在意。”他漫不经心道,“好了,先别发火,现在就讲点你想听的——”
他偏一下头,贴近她耳朵道,“纪国先君赐给公子敖三枚金箭,公子敖为捕获双虎,今日或许会祭出金箭……你觉得这个消息怎么样?”
她一脸震惊,一仰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她急忙侧过脸,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我在找金箭!”
“记得吗,你曾问过姜琦,纪国是否有特别的箭,他人小单纯,以为善射之人爱好强弓名箭没什么奇怪,但在有心人眼里,就知道你进公子府目的不简单。”
她顿时为自己的大意懊恼。脸上流露出后怕的神情。
他不无满意地笑了,口气温和起来。
“公子府耳目众多,你又与我走得亲近,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盯着,就连现在也是。”他乌黑的眸子一扫西侧树林,郑重道:“你做事容易冲动,嘘,别打岔,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擅自打听,更不能擅自行动,听明白没有?”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知道他说的没错,心里大大地却不服气。
忽听一声嗤笑,两人转头看过去。
戴铉牵着两匹马站在不远处,冷酷中带着调侃,“公子敖派人来寻你,没想到你俩躲在这里亲亲我我。”
晏傲雪脸上发躁,格开子奕夺路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