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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入府

城外东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城中来看宝鼎的百姓围着个巨大的土坑,挤成一堵厚实的人墙,踮脚抻头往里看,不时发出惋惜的嘘声。外围小摊小贩云集,熙熙攘攘,热闹不输城里。

北面新搭一排高大的彩棚,气势非凡,里面摆放案几,茶水果品一应俱全,供达官贵妇观看休息使用。

晏傲雪站在彩棚中,低头去看人墙中那个一丈多深的大坑,人头攒动中,隐约能看出坑中心是只蒙着灰土的青铜鼎,十几个大汉在坑外喊着号子往上拽,那鼎却如钉在地里一般,纹丝不动。

“这鼎难道有千钧不成?”她疑惑道。

子奕背着手站在她身侧,道:“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以我的力量,顶多能举两百钧,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你这是想看我出丑吧?”她冷眼看他,

“不试试怎么知道?”子奕神秘莫测。

晏傲雪感觉有人注视他们,朝台阶下小路上看过去,一男一女径直往彩棚走来,正是弋匡兄妹。

弋娆今日一看就是精心打扮,环佩叮当,珠围翠绕。额头垂下轻薄的刘海,越发显得小脸娇嫩柔美,一袭粉色衣裙外拢白色皮裘,整个人温柔婉约,娇羞可人。

她遥望子奕的眼眸神采飞扬,转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自己,眼神瞬间充满疑惑与比较。

关于情事,女人有种天生的直觉,只需一个眼神,晏傲雪就能敏锐地察觉弋娆的敌意。此时弋娆的眼神中正透出竞争、审视的意味,一如当年那些爱慕庸霖的女子。她当年年轻气盛,又与庸霖亲厚,乐意帮庸霖扫除纠缠。统帅跟她非亲非故,她没必要沾一身腥,于是打定主意远离是非。

“不妨碍你约会佳人,我先告辞。”

她准备转身走人,子奕强健有力的大手却忽然抓住她手臂,她扭头看他。

“‘师妹’是要将主帅留在战场上,独自脱逃?”他低头看她,嘲弄道。

“她是弋相之女,得她欢心对你大有好处。”她毫无惧色,怼回去。“‘师兄’说将自己看作棋子,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我就是枚棋子,也会在其他棋子死光了再贡献自己。”他讥讽道,有趣地看她。

弋匡笑着走上台阶,假装没看到二人亲密地拉扯。子奕、晏傲雪二人正身施礼。

“崔君啊,小妹为了寻恩人,拉着我转遍了东郊,你再不出现,我的腿都要累断了!”弋匡嬉笑道,眼神睇了下旁边的妹妹。

“哥哥!”弋娆不依道,脸上瞬间羞涩,盈盈施礼,“崔君安。”

晏傲雪知道子奕通晓人情世故,如何听不出弋匡的意味深长?他却无动于衷,也不接腔,换上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孔,有礼却冷淡道:

“两位找我可有事?”

弋匡浑不在意他的疏远,依旧是那股究竟训练的热络劲。

“小妹上次从台阶上摔下来,幸亏得崔大人出手相助,未能好好谢过崔君,总觉得亏欠。今日特地去府上拜见,听闻崔君东郊出游,故而来寻,还请崔君不要见怪啊!”

“弋娆特意挑选一颗东海珍珠略作薄礼,还望崔大人不要嫌弃。”

弋娆嗓音轻柔,令人闻之心动。连晏傲雪也不得不承认,真是位千娇百媚的女子。

弋娆身后侍女递上一个宝匣。子奕推辞道:“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弋姑娘客气了。”

弋匡假意板起脸来道:“匡知道,崔君为郚邑修葺城墙,又解了鄑城世子之困,如今是郚城风头最劲的人物,多少人排着队想给你送礼都被你拒之门外。我兄妹二人只不过是感激你出手相助,这谢礼你要不收,莫不是嫌我们弋相府送的礼拿不出手?”

晏傲雪觉出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弋匡将弋相抬出来,此言就非常言重了。礼轻礼重无可厚非,但这弋相的面子可不能驳。果然,子奕招来身后侍从接过宝匣,弋匡又恢复喜笑颜开。

弋娆这时才将她的视线落到旁边的晏傲雪身上,状似不经意地询问。

“这位姐姐是……”

“我师妹,晏傲雪。”子奕道。

“原来是晏姐姐!”弋娆欢愉地笑道,向她施礼,“以前崔君独来独往,从未见过与人同行,晏姐姐可是最近才到纪国?”

晏傲雪心中感叹,这样一位娇羞、柔弱、可爱的姑娘,所藏心事也不过绕着男子打转,大好年华都浪费在思慕男子身上,着实可悲。可日后还要用到这个弋相之女,她向弋娆回礼。

“正是。听闻师兄在纪国混得风生水起,特来探望。”

她假意客套,却听子奕的冷哼中透着嘲讽,不由瞪他一眼。

他知道她的底细,当然明白她在说谎。她心中暗恨,若不是怕破坏他的计划,她何必费心应付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

四人各怀心思,寒暄落座。

弋匡接着询问子奕几时到来,是否参透这宝鼎奥秘,或是赞许他救公孙彦的计策高妙,子奕回答始终不咸不淡,弋娆容光焕发的笑脸渐渐黯了下来。

晏傲雪瞥了眼子奕,他垂下的睫毛掩盖住他的不耐,他的耐性估计在上午利诱程炜时已经用光了。

彩棚下一阵喧哗,不知从哪里来了位处士。此人满头白发,神色肃穆,白衣飘然,手臂挽着拂尘,一副得到高人的模样。

众人纷纷引颈翘首观看。程炜吆喝着士兵护卫着“高人”分开人群,让这位处士走到坑前,得以一瞻宝鼎全貌。

晏傲雪双目微瞠,这貌似崇伯的人,不是姜沛吗?她回头去看子奕,想要向他验证,却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全然意料之中的样子。她心中顿时明白,估计午时临江楼上程炜与子奕达成了协议,程炜答应帮他演一出戏。

一片嘘声过后,偌大的东郊荒原上一片肃静,只听冷风呼呼吹过干枯的枝丫。

晏傲雪回头去看姜沛,他装模作样地挥一挥拂尘,仿佛是在扫清眼前凡夫俗子看不见的什么魔障,闭上眼,掐个指决一点自己眉心,似乎在打开天眼,与天地神灵互相感应。

片刻之后,姜沛睁开眼,又掐指节细细推演一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宝鼎的来历,老朽业已知晓。”

程炜连忙拖着胖墩墩的身体小碎步走上前来,满脸敬畏,灵活地深鞠一躬,向他请示道:

“敢问老修行,可知此鼎来历究竟如何?”

姜沛捋着二尺白髯,沉吟道:

“若老朽推断不错,此宝鼎乃商王赐予鄌郚国开国的宝物,传至今时当有八百五十年了。”他仰脸朝天,似乎陷入回想,“当年鄌郚古国灭亡,城中宝物却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国君将宝物装入七只宝鼎,沉入地下,再请仙人施以障眼法,以确保宝鼎不会轻易被人发掘……”他闭上眼,寻找某种神秘的气息,“老朽能感应到此鼎上残存的仙力,想必此鼎就是那七个失踪的宝鼎之一,或许能依着它找到那批消失的宝物,也未可知啊!”

程炜一听,大喜过望,乐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赶紧追问下去。

“老修行,十几日前这宝鼎之上生出紫烟,我想定是这宝鼎有灵,想重见天日。可否请老修行收回这仙力,让我等恭请这宝物上来啊?”

姜沛故作玄虚地摆摆手。他鹤发童颜,那手白嫩柔软如女子,周围人一见这得道仙人的明证,更是一阵唏嘘惊叹。

晏傲雪看到崇伯向来雷厉风行,却被他装成个装腔作势的神棍,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抿起唇。

“这宝鼎上仙力已将近枯竭,无需多余作法。”姜沛摇摇头道。

“那再问老修行,缘何这宝鼎用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请不出来呢?”程炜皱着眉头,大惑不解。

“那是因为不得法啊!”姜沛叹道,“宝鼎为乾,乃至阳之物,你用同为属阳的男子来请,必然无功而返。女子为坤,属性至阴,阴阳相克,刚好可以破解此仙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程炜深以为然,嘀咕道。

姜沛一甩拂尘,“老朽追寻先辈法力而来,既已见过,别无遗憾,有缘人就此别过吧。”

程炜殷切地再三挽留,极力延请他至府中做客。姜沛一挥拂尘,面前阻拦的士兵便分至两旁,他左右脚各迈一步,人倏然在十步开外,再一眨眼,他已遥遥在原野尽头,只留下两句让人费解的隐语。

“东郊鼎,西郊虎;

鼎虎相继,纪国永昌。”

众人啧啧称奇。

程炜心中疑惑,嘴上默默念叨一遍,记下这两句,心想:商议时没这部分啊!回头去看彩棚中的崔璞,泰然自若地坐在高处,恍然觉得此人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恐怕真如罗伯所说,是在酝酿一场大的阴谋。

程炜顾不上去细想,连连大呼:“快!快!快找得力的女子来……笨啊!去号召号召,今天在场的女子,但凡能请出这宝贝疙瘩,每人赏贝十朋……去我府上,把粗使的丫头婆子都找来!我就不信,到嘴边的肉能吃不到肚子里!”

众人饶有兴致地看一拨又一拨的村妇来拉这宝鼎。这些粗使女子撅着屁股又拉又拽,用力过度使得面目扭曲,满头大汗、洋相百出,乐得看热闹的老少前仰后合,估计这是一辈子看过的最大笑话!

弋匡忽然望向晏傲雪,精明的眼睛注视着她,满脸热络。

“我观晏姑娘言行举止英姿飒爽,颇有军旅之风,家中可有亲人在行伍之中啊?”弋匡兴致勃勃道。

晏傲雪心中一紧,脉搏也突然跟着快速跳动起来,她转瞬按捺住自己的紧张,清冷一笑。

“弋大人过奖,”她自谦道:“只是跟师兄在山上多呆些年月,习得些粗野的功夫,比普通女子多些蛮力罢了。”

晏傲雪看见弋娆的眉头一舒,脸上浮现一抹不经意的得色,很快又隐藏起来。晏傲雪心道:这只小狐狸,此言显然解开她的忧虑。

“四哥,”弋娆假意嗔怪道:“我知道你想让晏姐姐去试试,可我们女孩子都以温柔娇弱为美,晏姐姐真将那宝鼎拉上来,岂不人人都要说她力大无穷似个男子?哪个女孩子想有这样的名声呢?”

弋匡立刻脸上堆满自责,连忙致歉。

“晏姑娘,真是抱歉,是在下考虑不周,还望见谅!”

“无妨。”晏傲雪自嘲一笑,“我年少时也许会想柔弱些,但长大后经历些事情,却发现这女子比男子更不能缺少力气。”面对弋匡、弋娆无法理解的眼光,她又是自嘲一笑,“我不去试,是学艺不精,怕辱没师父名声。”

“这倒是实话,”子奕忽然看向她,道:“你若是在纪国让师父颜面扫地,我得立刻送你打道回府,游遍纪国的事就不要想了。”

晏傲雪怔了一下,知道子奕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就是不知他想转到哪。她心中暗恨,他多少透露个底啊,害她心中七上八下,跟荡秋千似的。

弋匡通达人情世故,立马嗅出了背后真意,眼中光芒霎时一盛,笑道:

“晏姑娘游历纪国,可曾去过都城?”

“未曾。”晏傲雪道。

“哦?”弋匡明亮的眼神瞟了眼子奕,意有所指道:“那有机会一定要让崔君带你去都城转转!那里昼夜繁华,汇聚纪国各地美食和精巧之物,风物与别处格外不同,值得一行。”

猜不透子奕所思所想,晏傲雪顺着弋匡的话道:“多谢弋大人美意,我二人有机会定然要去领略一番。”

“都城重地,岂是师妹想去就能去的?”子奕沉声道:“我在郚城作客日久,若非公子敖指派,或是纪君延请,璞岂能轻易离开郚城?师妹若是想去游玩,恐怕只能一人成行了。”

弋匡一听,犹如得到暗示,大笑起来。

“以崔君之才,若有意去都城,我父亲必定愿意在国君面前为你说项!”

“晏姐姐要来都城,可一定要找我们,莫要客气。”弋娆也笑起来,顺势邀请道。

“那是自然。”晏傲雪虚应。

弋匡一脸欣喜,似乎因能为父亲弋相招揽贤才而大悦。

原来子奕意图拉拢弋匡!难道从见到他们二人,子奕就将弋匡当成咬钩的鱼儿?她有些惊讶,他是怎么算到这一步的?

“野蛮女!恶婆娘!原来你躲在这儿!”一个奶声奶气的孩童大叫道。

一团锦袍的胖小子姜琦“噔噔噔”跑过来,杨雉和几名随从赶紧跟上。姜琦冲进彩棚,也不理一同站起来的其他三人,掐着腰,得意洋洋地叫嚷道:

“恶婆娘,恶婆娘!我带着阿爹派来的勇士来收拾你,你怕不怕!”

“姜琦,不得无礼!”

杨雉追上来,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杨雉朝众人施礼,向晏傲雪窘迫道:“抱歉晏姑娘,公孙琦自小娇惯,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晏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姜琦从杨雉身后冲出来,挥舞着小拳头冲晏傲雪叫嚣,不甘示弱。

“野蛮女!有力气的女子都去出力了,只有你干坐着,你害不害臊!白长一身力气,就知道欺负小孩!”

晏傲雪嗤笑一声,感情这小屁孩就跟她记仇了!她旁边还站着弋大小姐呢,他眼睛长得得多偏,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子奕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弋匡笑起来,哄姜琦道:

“小公孙,晏姑娘是位白衣飘飘的淑女,你这样大吵大嚷毁坏她名声,可有失君子风度哦!”

“哼,你们都被她蒙蔽了!”姜琪两脚叉得开开的,仰脸看着几人,威风十足,向众人比划道,“她力气比那些粗使婆子大多了,就这么抬手一挥,一大片墙皮就掉下来了!不信问我舅舅,他当时也看见了!”

杨雉脸上闪过羞愧、难堪与无奈,无地自容。这要是旁人家的孩子,做舅舅的打他一顿屁股也使得,偏他是公子敖的儿子,地位比在座的所有人都高,轮不到他打骂。

弋匡等人知晓他的身份,所有顾忌,自然也不敢出言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孩子。

别人怕,晏傲雪可不怕。这孩子这么小就嚣张跋扈,要是没人给他点教训,过不了几年就得长成个人人厌憎的恶霸。而他顶着阿曜的脸,她怎么也不愿见到有那一天。

“出来打架还要找一堆帮手,难道你阿爹就是这么教导你,以多欺少吗?”她无所顾忌,出言毫不留情。

众人噤若寒蝉,弋匡瞠目结舌。弋娆惊得以袖掩唇,没料到这看起来并不多话的女子出言挖苦他。子奕似乎深知晏傲雪脾性,唇角下弯,露出一抹笑意。

姜琦听她提起父亲,脸腾地红了。他大叫:“你敢说我阿爹,我这就让你好看!”抡着拳头就冲上来。

晏傲雪单手一抓一扭,拧着他胳膊扭到背后。姜琦挥舞着另一只拳头、抬腿踢她,却怎么也够不着晏傲雪的衣角,气得鼓鼓的。

“粗鲁女!野蛮女!恶婆娘……”他搜刮所有想到的词儿羞辱晏傲雪。

“晏姑娘,还请手下留情!”杨稚也紧张地低叫,生怕她伤了他。

晏傲雪只想给他点教训,没想将他怎么着,顺势放开他。

“别以为你是小孩子别人都得让着你!把你那些口头上的厉害劲收起来,多在真本事上下功夫,学好了再来挑战我。”

“我,谁说我没真本事!阿爹给我请了好多师父……”姜琦气急败坏,指着彩棚外的大坑,大叫道:“你要是有本事就下坑去!你要能把这宝鼎扛起来,我跪地磕头叫你师父!”

“笑话,我为什么要当你师父?有你这样愚钝的弟子,我不出一天准得气死。”晏傲雪才不上当,语气凉凉道。

众人被晏傲雪的狂言吓得瞪大眼睛,呆若木鸡。

子奕忽而凑近她,低声道:“你最好答应他。”

晏傲雪抬眼看看他。他的话一向不可捉摸,他是什么意思?示意她去扛鼎,还必须要成功?

没等她想明白,程炜快步走进彩棚,摊着的两手草草向众人施礼,而后将求救的眼光投向晏傲雪。

“晏姑娘啊,”程炜着急道:“算程某请求你好不好?”

听他恳求自己,晏傲雪连忙侧身回礼。

“你的身手程某是见识过的,”程炜大呼,“放眼全郚城,你的功夫都是数一数二的。你就下去试一试,若不行,程某绝不为难,就算这宝鼎最后请不出来,受公子责罚,程某也不后悔!你看如何?”

杨雉、弋匡等人满怀希冀的视线注视着晏傲雪,弋娆的视线尤其炽烈,比旁人又多一分小女儿心思。晏傲雪得了子奕的指示,还怀着一点私心——这个姜琦跟阿曜长得如此像,她不忍心看他远离正道,于是顺着程炜的话道:

“承蒙程大人看重,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程炜欢天喜地,偷眼看看子奕,仿佛胜利在望。姜琦则眼中流露热切,巴不得她折了面子。

晏傲雪想到中午子奕提起万全之策,凑近子奕悄悄问道:“‘师兄’,破解之法如何?”

子奕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有些幸灾乐祸,淡薄道:

“自己想,就当是对你的考验。”

晏傲雪磨了磨牙,凤眼闪着火光,若能咬死他,她早就出口了。

彩棚下,众丫鬟、婆子、村妇累得瘫倒在地。她们费了几番功夫,宝鼎都岿然不动,现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大坑周围歇息。

有人眼尖,见一个白衣翩跹的姑娘飞身跃入坑底,此人大叫一声,呼唤大家走拢来观看。一会儿工夫,将坑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纷纷小声质疑道,这姑娘凭她自己就想搬动宝鼎,这不是痴人说梦嘛!

晏傲雪心里也在打鼓,最近她接二连三地出糗,今天这么多人在场,她要真是栽这,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整子奕一顿,然后卷铺盖走人!为父母报仇什么的都放一旁,当着这么多人丢人现眼她可受不了!

她围着宝鼎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一番:这鼎到她胸口高,肚圆、双耳、三柱足,周身刻满饕餮云纹,一体成型,轻拍鼎身,嗡然作响,不像是暗藏什么机巧。

她没敢轻易去动这鼎。既然子奕说她可以试一下,定是有什么机关。琢磨了下,二十多个男子合力都不能拉动半分,估计在鼎的足上做了手脚,可鼎足上没有铁索锁住的痕迹,这就奇怪了。

她记得曾问过管浔关于机关的问题。管浔摆着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说了句:“机巧之物可不是靠生拉硬拽、使蛮力,要用巧劲。”既然不清楚这是什么机关,向上拉看来也没有用,不知向旁边推如何?

她伸出双手,双掌放在宝鼎圆滚滚的肚子上,试着稍稍用力,心中一喜,宝鼎竟被推动一分!

众人齐齐惊呼!弋匡等人走上前细看,程炜惊喜地叫出声来,怕打扰她发挥又赶紧噤声。

虽只动了毫厘,也让晏傲雪找到了窍门。她再使劲推,将宝鼎推离原位,后面继续用力,分明感觉轻松许多,想必机巧就在方才宝鼎立足的位置。

可如何将宝鼎送到坑上?她想了一下,没别的办法,看来要用尽全力一拼了。

她一拍宝鼎上沿,宝鼎晃动起来,发出金属浑厚的响声。晏傲雪反手扣住鼎沿,低身抓紧柱足,铆足力气向上一举,将宝鼎抗过头顶。

“快让开!”程炜连忙大喊!众人尖叫着四散奔逃,慌得鞋子踩掉无数。

晏傲雪脸色微红,运起浑身力气向坑外一扔,千余斤重的宝鼎被抛了起来,她紧接着飞身而起,照宝鼎腹部又是一掌,“咚”地一声巨响,宝鼎滑出一丈远,吱嘎叫着停下来。宝鼎戗起沙石,尘土飞扬。晏傲雪长舒口气,运气平息气血。

震惊过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百姓蜂拥而上,纷纷来摸宝鼎,都想要沾沾喜气。

“诶,小心点!八百多年的古物了,别碰坏了!嗳!都别挤!士兵!士兵……”

程炜赶紧招呼侍卫过来护卫宝鼎,无奈百姓如潮水拥挤而来,士兵几乎招架不住,一时间两方力量你推我攘,整个东郊沸沸扬扬。

晏傲雪掸着身上尘土,再次回到彩棚。第一个迎上来的竟然是弋娆。她喜上眉梢,笑得甜美可人。

“晏姐姐真是女中豪杰!娆儿若是有姐姐这身好武艺,也不用在意旁人眼光,就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她这娇弱的嗓音悦耳至极,声调不高不低,刚好让旁边的子奕听到。

一身清洁衣裳、娇滴滴的弋娆,与满身牛劲、浑身是土的晏傲雪形成鲜明对比,凭哪个男子来看,都不会喜欢力大如牛、皮糙肉厚的乡野村姑,何况还是为公族之后的大夫!可惜,晏傲雪才不吃她这一套,这样的招数在庸霖的追求者那见太多了。

她眺弋娆一眼,故作轻松地掸掸衣服,抖出一阵灰尘,呛得弋娆掩袖轻咳。

“弋姑娘所言极是,有力气才有胆量倚靠自己过生活。既然弋姑娘如此喜欢,我倒是有办法将这力气传你,你说可好?”

弋娆又假意咳嗽两声,掩饰被噎住的窘态。她在世家大族中长大,人人都虚言奉承,何曾遇到过这么直来直去的粗野女子?一时间无言以对,她轻轻跺脚,那委屈、忍气吞声的模样,子奕看了定会我见犹怜。

晏傲雪心中暗笑,以子奕那种冷漠性情,恐怕心中只有国仇大业,怎会在意一个姑娘的怀春之思?

她绕过弋娆,一抬头看到子奕,他独自坐在一旁,似乎对旁人的激动无知无觉。这个落井下石的家伙,害她差点出糗,也不想理他!

杨雉、弋匡等人围了上来,纷纷夸赞她功夫了得,她只得一一回礼,谦虚应对。忽然,姜琦如一阵小旋风刮过来。他猛地扑将上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女师父!女师父,你真是太厉害了!”

晏傲雪一惊,低头看他。姜琦大大的眼睛里仇视一扫而空,满满的都是澎湃的崇拜。

“你跟我阿爹一样天生神力!跟阿爹一样厉害!你要教教我,我要和阿爹一样力大无穷……”

姜琦抓住她的衣裙又摇又晃,她连忙抓住他的小手,生怕被他拽掉裙裳,赶紧跟他解释道:

“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不收徒弟。”

小姜琦往下跐溜一滑,躺地上打滚哭闹,用尽这个年龄的孩子耍无赖的拿手绝活。

“我不管,我不听,你说话不算数!我就要你做我师父!就要!就要……”

他似乎将她当成他想要的一把弓箭或是一匹小马驹,只要哭一哭,闹一闹,就能满足他的要求。晏傲雪好生无奈。吵闹声中,子奕嘲讽的低笑格外刺耳,她抬头看他。他嘴角下弯,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她横他一眼,这个冷眼旁观的家伙,早晚让他尝尝被围攻的滋味!

孩子的哭闹引来彩棚内外数十双责备的眼神盯着她,看样子都以为这个力大无穷的姑娘在欺负他。晏傲雪只得缴械投降。

“我答应你。”她道。

姜琦一听,一抹眼泪,一骨碌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

“真的。”她用缓兵之计。“不过你要先回去问你父母,他们同意才行。”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哦!”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阿娘最疼我了,你等着!我这就让我阿娘去跟阿爹说!”他如一股小旋风一溜儿烟跑了。

杨雉追着姜琦走了,弋匡等人下去观摩宝鼎。晏傲雪刚松口气,一转头又对上子奕乌黑发亮的眸子。他像是发现了特别有趣的人和事,站起身走了过来。

“原本以为你会忌惮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想到你会对这种穷追猛打、纠缠不休的小孩子束手无策。”

晏傲雪不由得大为光火,怒道:

“你想对他怎样?”

“姜琦是公子敖的次子,也是最得宠的儿子。嫡长子前年夭折,几位庶子相争,传闻他会是继承人。”他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若不看想他死于非命,最好还是答应做他师傅。”

“有人要对他出手?”晏傲雪一惊,紧张道,“你可知是谁?什么时候会动手?”

子奕似笑非笑地看她,黑眼睛发出讥讽。

“怎么?看他跟你的弟弟肖似,真将他当成你弟弟了?”

晏傲雪被他戳中心事,顿时火冒三丈。

“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明白思念亲人的痛苦?想要再次拥抱家人,也被家人拥抱的感觉有多强烈?你只会远远地站着,用你那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样,嘲笑别人的痛苦。说白了,你不过是冷血无情罢了!与每个人保持安全的距离,维持自己尊贵的姿态,遵循与人交往的礼节,过离群索居的生活。你就像一个终年活在潭底的怪物,没有信任,没有感情,只有功业,只有算计,这样的你,怎么能体会到家人的温暖,怎么体会到对亲人的眷恋……”

他猛地手攫住她的小臂,惊得她瞪大双眼。

他的心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的话在他心底炸出惊雷,在漆黑宁静、永无波澜的深渊掀起轩然大波,让那颗埋在最深处的心受到触动。

“放肆。”

他极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底波涛汹涌,看得她心中发憷。

她紧张得握紧拳头,心砰砰地敲耳朵。一定是她说错了什么,才让他撕去了君子的伪装,露出水妖白森森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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