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州陈府抱朴亭中,春光融融,山花烂漫。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少年正色,闭书吟诵道。
“云暗可知这首诗为何意?”女子笑逐颜开,满意的看向眼前的儿子。
“诗人壮志难酬,驰骋疆场,杀敌报国是他一身抱负,年迈时,纵使命运多舛,他也不曾后悔,只怨恨自己无力报国,心在前线抗敌,人却老死在沧洲是他此生悔恨。”少年爽朗清举,细细道出自己所思所想。
“云暗,娘和爹希望你成为这样正直无私的人,国在上,家为后,要一身都要践行自己的抱负,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女子满脸慈爱,上前蹲下抚摸少年的头。
女子谆谆教诲的模样刻在他心间。
景象渐渐模糊,少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更不真切。脸上沾染了东西,伸手一摸,血糊了满脸满手。
乱臣陈临患一家七十六口均无一幸免斩首示众。
他的父亲同母亲,穷尽一生,在教他何为国,何为天下,不曾教他何以保全家人。
是愚忠吗?
乱葬岗上尸骨无存,冤魂不止。
沈郁手指轻颤,猛的惊醒。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挡住眼前的光,直至眼睛适应眼前的光线。
“主子,你醒了?”援玉面带幸色。
沈清韵吩咐援玉给沈郁告了两天假在家休养,沈郁一醒来,想喝水也好,饿了也好,一应俱全,援玉在身旁侍奉。
“夫人呢?”他环视四周,不见沈清韵,沉默片刻道。不知何时,沈清韵断断续续的掏心掏肺的话都传到他耳朵里。
我不喜欢你。
你若需要,纳几房小妾,休妻都可以,我想要自由,保住我爹一条命。
她的真心里没有他,他的分量在她心中太轻了,没有别人重,连个地方也不愿意腾给他。
不知该说她有趣还是该说她太过放肆。
“夫人出门采买食材,想亲自为主子下厨。”援玉跪下回道,尔后又接着说:“主子,咋夜傅院书房有客来访,与傅院侍卫并未正面冲突,刀剑相向,身形娇小,像是女子所为,她进入书房没带走任何重要的东西,刃影卫失手跟丢了她,不过她一次未得手,说不定伺机而动第二次。”
“加强守备,吩咐刃影卫暗中盯着府中众人动向,一旦有可疑形迹……”
援玉若有所思,心中有事。
沈郁睨了援玉一眼,语气冷冷的说:“一旦有可疑形迹立即回禀。”
“是,主子,援玉领命。”
“倒水。”
援玉小心翼翼倒了一杯水。
“那一堆尸骨务必好好保存,去寻上好的檀香木做一口棺材。”沈郁不喜形色坐在凳子上,喝了一杯水道。
“援玉立刻去办。”援玉知道主子那日如何挺过来的,不敢多问,此事主子只怕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窗外雨未停,纷纷洒洒,豆大的雨滴从屋檐倾泻而下,像美丽的珠帘,淅淅沥沥。
昭阳宫院内,雨水洗去昭阳宫一宫的污垢肮脏。
萧芙盈静静伫立,眉目如画,抬起手掌伸向雨中,雨水从指间渗透,指尖凉意渗入骨血。无论是父皇还是母妃都给了她最大的偏爱。她不用同三皇姐,五皇妹一样和亲远嫁,父皇有意在大周为自己挑选夫婿。
可到头来,她喜欢的,嫁不得她不喜欢的,前仆后继,为何会如此,身为帝姬,为何做何都是身不由己,都有过错。
“帝姬,沉香打听得知,沈相染了风寒,身体抱恙,沈夫人……不,沈清韵吩咐援玉告了假,这两日不来上朝。”沉香行了一礼,沉声道。
“沉香,收拾一下,本帝姬要去左相府。”芙盈一时有些慌乱,只要是那个人的事,都会让她兵慌马乱,手足无措,她的喜怒哀乐承寄在他身上,她害怕他真的不喜欢她,她害怕同他错过。
“主子,四帝姬听闻主子身体抱恙,特来看望。”周管家站在门外禀告。
“不见。”沈郁说道。
“四帝姬毕竟是皇室中人,还是见见为好。”周管家劝道。
“正因为如此,替本相回绝她的好意,她不必再来,本相与她以前没有瓜葛,以后更不会有。”沈郁的语气冰冷,他同芙盈帝姬若是在一起,未尝不是将来的助力,可他和当朝的圣上都知道,这桩亲事做不成。他说了无意芙盈,有意沈清韵,不知让当今圣上省了多少力气。
周管家苦着脸,领了沈郁的话也不敢再说什么,快快赶去回话去了,这样的苦差事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主子自负风流债,却要他这个不会说话动不动得罪女人的人去拒绝别人。
萧芙盈候在门外,看到周管家来了,怅然若失,若是援玉,兴许可以见左相一面。
周管家一脸歉意只是说,主子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不宜见客。萧芙盈的笑意有些勉强。
“白费你跑一趟了,芙盈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只好将自己熬的鸡汤赠与周管家你,若是沈相身子见好,还请周管家派人来宫中通禀一声,让芙盈知道沈相是否安好。”萧芙盈掩去内心的失落,吩咐身边的宫女沉香把怀里的一蛊鸡汤递给周管家,她这满京都人人赞不绝口的京都第一美人在沈相府吃了闭门羹后失魂落魄的上了马车。
周管家也不知如何是好,目送萧芙盈离开,长吁感叹几声后,抱着鸡汤走了。
“沉香,左相当真喜欢沈清韵那样的女子更多一点?”一向出尽风头的萧芙盈哪里受得住这种冷落。
“帝姬别气馁,大周能配得上郎君的人屈指可数,至于才情相貌,四帝姬更是举世无双,沈清韵一个沈国公养在庄子里的女儿又岂能与四帝姬一较高下,相爷兴许只是贪图一时新鲜。”沉香安慰道。
萧芙盈一听这话,蹙起的眉头微微放下,心里舒服了不少,至少她还不是毫无机会,沈相总会有一日看到她的真心的。
“沉香,先别回宫,改道去徐府。”萧芙盈吩咐道。
……
沈清韵借由茶楼听戏凑凑热闹去了采玉楼,支开四月和瑾秋去买干果蜜饯。采玉楼是绯月宗的地下产业,派一名小厮装扮的绯月中人给梅植报信最为妥当,相府沈郁眼线众多,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在密切关注着,等着她自露马脚,她得把自己的马脚收好。
“把这个务必交给副宗主,不得假与他人之手。”沈清韵从衣袖中拿出密信交于小厮嘱咐道。
“宗主何时回绯月宗?”小厮问。
“处理完此事,宗中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暂交于梅植处理,你们只管听命行事。”清韵皱眉喝道,准备走出茶楼。
“宗主请留步,小的有话要说。”
沈清韵停住,一脸疑惑看向眼前的小厮。
“宗主,宗中人手都均被副宗主撤换,换为他自己的人手,属下怕……”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似在为沈清韵打抱不平,实则在挑拨她对梅植的信任。
她宁愿封个穷凶极恶之徒,恶棍做副宗主,也不愿封宗中让人信服的长老,早已引起绯月宗众人不满。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宗主,梅植是个阴险小人,他杀人成性,罪恶滔天,他不配为副宗主。”小厮露出一抹狠厉之色。
“我相信他。”沈清韵语气坚决,并未动摇。
她转身即走,想到让梅植做副宗主时,他戴着镣铐痞里痞气地问,你不怕我卖了你?
她对他说那你卖好了,一个副宗主之位,比不上你以前叱咤风云,风光无限,至少让你有了容身之所。他说,别跟他玩这一套,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而她说,她不可怜他,一点也不可怜,只是想利用他,梅植愣住那时的场景。
她选梅植,也曾有过怀疑,不过比起怀疑,她更宁愿选择相信。一个连活着都不愿意的人,什么名啊利啊对他而言都轻如浮云,一个绯月宗他兴许也看不上。
很多事不问缘由,便草草给他人定罪,对自己就是心软成性,对别人都是刻薄成命,人性本如此凉薄,沈清韵轻笑着从雅间出来。
楼下的戏唱的正好,人人拍手称快,她付了银两下了楼,前脚出去就撞上四月同瑾秋。
“小姐,不看戏了吗?”四月不解的问,拿包好的干果蜜饯递给小姐。
“今日来的匆忙,不能忘了正事,玩物过于丧志。”沈清韵冷淡道。
“夫人,我们的食材应该齐全了吧?”瑾秋提着众多食材,有鱼有肉有果蔬。
“不知道郎君喜欢吃什么?”清韵思考不出所以然来。
“但凡夫人喜欢的,相爷自然也会喜欢。”瑾秋微笑着。
“天上乌云密布,雨势渐大,那就不必逗留早些回府吧。”
清韵回府后,就带着食材进了厨房忙活起来,病人饮食要清淡许多,还要忌口,辛辣油腻的都不行,四月和瑾秋,还有陈妈妈在旁辅助。
“夫人在国公府经常下厨吗?”瑾秋问,原以为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今日见到的夫人并非传言中的不堪。
“瑾秋,我家小姐难得下厨,今日相爷有口福了。”四月面露喜色。
沈清韵烧了三菜一汤,咸淡适宜,清新爽囗,让人容易有食欲,沈郁多夹几筷也好。
她今日只把沈郁单纯看做一个病人。
“郎君,饭菜做好了。”清韵浅笑道。
沈郁抬头看向她,与昨夜的沈郁相比,气色好了许多,眸子柔和不少。他淡淡道:“放下吧。”
至少面子上他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清炖鸡汤,炒三蔬,清蒸鲥鱼,鸡汁白菜。
沈清韵做了些家常小菜,问了援玉,沈郁不喜欢吃的,避讳的,接着就做了这些,水也给沈郁倒上。
沈郁夹了几筷,不是特别讨厌,倒也入味。
她静静坐下,也不问他昨夜去了哪,只是把一碗鸡汤端到他面前,格外关怀,有些殷勤。
“你咋夜的话我听见了。”他停下箸,慢慢说道。
“那我同郎君就不用那么累了。”清韵垂首沉声道。
他微微一愕。
“我胸无大志,清闲慵懒,与郎君本就是不够般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她说,却不够多愁,也不够善感,眉宇间不见丝毫忧愁畏惧之意。她同沈郁的关系,一开始就看的很清,结局如何,自然了熟于心,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未曾心动。
未曾相爱。
更未曾真心以付。
“这就是你的理由,阿韵?”他唇边勾出一抹笑,对沈清韵有了更大的兴致。他轻挑长眉,淡声道:“为何我觉得的你与你所说的很是遥远,阿韵,记得,你命不由你也不由天只由我。”
这是他第一次撕下他温柔体贴的面具,声如鬼魅,他目光依旧宠溺。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我随我。”
“在相府暂待期间,清韵自会追随郎君。”她奉承的说着。
沈郁是孤狼还是毒蛇比之前看的更真切了。
她强笑着,一点点真实总比假心假意来的让她心安。
沈郁想,她一开始就没存下想留下的想法,是他抢先一步留住了她。
“清韵自小在乡间庄子上长大,目光短浅,不求嫁锦衣薄幸郎但清韵喜欢的人,只做他人最爱,绝不次之,即便此生无法慕白头。”她说的清楚,声音柔和温顺却字字锋利。
“你觉得本相无情?”沈郁语气低沉。
“郎君生了一副薄情相,清韵不得不怕。”她倒是一点也不怕沈郁责罚。
沈郁静静听着,好笑地看着她。
她说的话听着顺从但细细琢磨都是逆着他的意。
“那就从今日起,把你的心空出来,给我腾个地方,我不论你是虚情还是假意。”他似笑非笑的眉宇间暗藏玄机,说完,又吃起了菜。
她没想到一顿饭同沈郁说的那么费功夫,口干舌燥的很。
“夫人。”周管家在门外恭敬叫道,拿了府中不少账簿。
左相府以前是周管家负责打理,周管家正是适合颐养天年,儿孙绕膝,承享天伦之乐的年纪,难免有顾及不上的地方,如今由沈清韵挑起主母的重担来管,周管家倒是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