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刚蒙蒙亮，龚景便急匆匆地赶到刘备军中。
“太守大人，您又来了！”刘备迎上去，将一个“又”字讲得格外清晰。
龚景一脸的悲痛，不理会刘备的挪揄，随手递给刘备一份公文。
“打开看看吧！”龚景直来直去，根本就不像往日还要先寒暄几句。
刘备打开公文——这哪是一份公文？不，这根本就是封绝笔。
纸张粗糙，字迹潦草，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刘备双手捧着，薄薄的麻纸，寥寥数语，却异常沉重，压得刘备几乎快要拿捏不住。
刘备低下脑袋，浑身开始战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太守大人，这是第五次向临淄城求救，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前面几批兄弟如果没有把消息传出去，估计是已经全部遇难了。
我们已经快山穷水尽了，这是我们仅有的几匹马和骑兵兄弟了，祝他们好运。
大人，请你原谅，说句实话，兄弟们已经顶不住了。不过，请大人相信我们，哪怕只剩一个人，哪怕只剩一口气，我们都会坚守阵地，绝不后退。最后，请大人告诉我们的家人和孩子，让他们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好好地活着，因为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是好样的，没有给他们丢人！
大人，永别了！”
风吹过来，带着夏末清晨的清爽味道，吹进刘备心里，却是满满的苦楚。
“送信的兄弟呢？”
龚景闭上眼睛，有些悲痛，有些不忍，终于还是哽咽着开口，声音很轻，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带着些许呜咽，像青山下曲折蜿蜒的小溪：“今天凌晨时分出现在城门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身上中了七箭，箭箭入肉三分，流了那么多血，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硬撑着，硬撑着跑了那么多路。”
刘备悲伤地抬起头，望着天空。
风轻轻地吹，云轻轻如水般流淌，天空静谧，无声无息。
龚景也在沉默，一双眼睛已经通红。
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备是对的，从招募到今日，短短月余，这支部队是由刘备原来的五百老兵为骨干，黄巾俘虏和流民作为补充组建而来。
即便是黄巾军俘虏有作战经验，但士气不高。指望他们和黄巾军作战一时半会肯定心理转不过弯，也无法让人放心，万一到时候被对方蛊惑，对刘备反戈一击，也不是绝无可能。
剩下那些向来自由散漫的流民，更是一团散沙。如果战局有利，他们还能随队一拥而上，可是只要是战局一旦处在下风，他们肯定会望风而逃。
青州黄巾垂涎三尺的临淄城作为青州的制所，一旦失陷整个青州便会万劫不复，龚景根本就不敢把本就捉襟见肘的守军派出征讨黄巾军。
刘备这支部队忽然间就成了龚景的希望，也是手中最后一搏的筹码。
正因为此，龚景不愿意干涉刘备的决定，面对着青州境内无穷无尽的黄巾军，越是生死关头，越要沉着应对。
龚景告诉自己要冷静要理智，哪怕是今天收到这封血书的时候，哪怕每一个字都化成一柄利刃将龚景的心刺得鲜血淋漓，龚景都没有去责备刘备，只是把一切过错归咎于自己。
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自己对不起青州百姓啊。
可怕的沉默，一老一少，无声无息。
最终，刘备打破了沉默：“大人，对不起……”
龚景摇头，没有谁应该为这场浩劫担负责任，至少不应该是面前这个人。
不食汉禄，生于卑微，却在国家有难的时候挺身而出，这样的人不应该道歉。
该道歉的是这该死的老天、是这荒谬的世界、是那些祸国殃民却身居高位之人。
“大人，我部已经做好了准备，明日起，我来为您荡平临淄周边黄巾！”
龚景惊讶地看着刘备，刘备满脸刚毅之色，眼神坚定。
世界辽阔无边无际，道路曲折百转千回。只是，已经决定上路就不需要再回头。
人生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开始，却可以选择如何向前。乘风破浪！劈荆斩棘！
“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准备好了！”
“还有什么要求？”
刘备苦笑，目光又一次落在手中这张纸上——无法想象绝境之中，写这封绝笔的汉军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苦苦坚持？
这是一群勇士，这更是一群英雄！
和他们相比，自己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在英雄面前，又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送走了龚景，刘备心事重重，吩咐大毛把关羽和张飞二人喊到自己的房间。
关羽和张飞刚一进房间就感觉有些不对，气氛很压抑，刘备一改往日的沉稳，烦躁地走来走去。
“大哥，有什么事吗？”张飞问。
“整备军队，明天一早出征!”刘备回答道。
张飞：“可是......”
张飞话未说完，就被刘备直接打断：“没有可是！”
张飞想说的话在今日之前，刘备也经给龚景说过很多次，只是如今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恶劣，刘备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等待下去了。
那些抱着希望苦苦盼望救援的人们，怀着希望，每一日从清晨等到黄昏，望眼欲穿一直到死。
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苦苦期盼的救援根本就不存在，没有援军，没有希望，什么都不会有，可他们就在那里，在哪里盼望着，在哪里死去。
刘备没有想过做救世主，与龚景之间更多只是一场交易。却偏偏给了龚景希望，给了那些本可了无牵挂的人一丝念想。
当龚景提议刘备留在青州的时候，刘备没有拒绝；当吃穿用度，武器装备均取之青州之时，刘备同时就给了青州一个承诺。
如今，该到履行义务的时候了。
这一刻，往日那个嘴角常挂着一丝笑容的刘备消失了，清秀俊朗的脸上满是阴霾，一双漆黑的眸子只剩下悲哀。
刘备默默把公文递给张飞，一边的关羽急忙把脑袋凑了过去。
房间里的气氛依旧很压抑，只是忽然间多了几分悲伤的味道。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备问道。
没有人回答，张飞捧着公文的手开始颤抖，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关羽拳头紧握，手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的，一切的困难都已微不足道，让刘备下定决心，这一纸文书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