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血缘,似乎是太子与万鸾婴亲近。
可若真论亲疏,太子心知肚明自己是比不过大宰辅、武侯。
天胜三十年,钦天监新年卦说,灵智公主即万鸾婴八字与帝后相冲,需得远离帝后京都养之,否则不仅万鸾婴会愈加病弱,帝后也会受之影响,从而影响国运。
那时万鸾婴六岁。
当时的皇帝,即现如今的太上皇十分疼爱这个幺女,但国运在前,再如何有不舍也得舍之。大概心底愧疚,于是花重金为万鸾婴修缮云岭行宫,还破例点了一个状元,一个少将军,分任公主太傅、近身侍卫,跟随教导。
这个状元和少将军就是常宝瑞、谢允。
那时常宝瑞十四,谢允十七。
那年万鸾婴离京,乘得是皇帝御用的金銮驾,随行珍宝名物、宫侍太医,队伍绵延十余里,世人皆叹天之娇女。
背地里都在笑她不过表面风光,灾星一个。赴行宫调养,不过是好听些的流放罢了!眼下再如何受宠,日日见不到,时间一久,谁还能记起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
事实上确实如此。
太上皇起先惦念,得了珍奇好物总要派人先送去给幺女。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过去,太上皇渐渐冷淡下来,逢年过节还要人提醒才能记起远在云岭的女儿。
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位公主日后能手掌御批,权比帝王。
如此,云岭相伴,一过六年。
常宝瑞接过青瑶奉上的茶,饮下一口,沉声正色道:“与殿下同赴陇南清查的两位大人出事了。”
太子不语,捧着茶碗,目光不经意般看向常宝瑞、谢允。
正一品大宰辅,超一品武侯。文臣之首,武将巅峰,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万鸾婴一听,眉头微皱。青琼搬来小桌纸笔墨,摆到万鸾婴面前,万鸾婴持笔写下几个字“何故?”
谢允视之,答道:“山东地方上报是路遇山匪。犯人跑了些,抓回来少,大部分的都死在当场了。郑大人不治身亡,徐大人虽保住一条命,但受了重伤,现在济宁疗养。且……”谢允语气一顿,嘴角轻勾,目光锋锐,哼笑道:“这帮匪不仅掠走随行之物,连陇南清查的大部分资料也一同掠走了。”
谢允武将世家,青军出身,是确实上过战场杀伐之人,现下语气中虽夹着笑,但觉不出半分调笑之意,只叫人觉得威压袭面。
太子听着瞧着,被谢允气势所震,手不自觉的攥拳。
万鸾婴摩挲着笔杆,凤目中闪过不屑,冷哼一声,提笔又落下几个字“太子如何看?”。
太子忽被点名,心中一震。
他之前甚少与万鸾婴打过交道,来之前万启荣像长辈嘱咐族中远游学子一般嘱咐他,心要诚,不要耍小聪明,好好跟姑母学,等等。
他沉吟片刻,认真诚实道:“郑大人是钦差,杀钦差罪同造反。”
万鸾婴唇边泛出些正常的笑意,轻轻点头。
太子一语中的。
郑大人是钦差,一旦郑大人亮出身份,山匪还敢动手劫道?
清查陇南的队伍打的是官旗,随行侍卫近百人皆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有道民不与官斗,山匪在地方再横,看见官旗也得绕道走,更遑论去攻击一个装备精良、兵士经验丰富的百人队伍。且那队伍里并无什么金银珠宝,不过都是些卷宗人犯,劫之有何意义?
如此,说不是精心设计谁信?
太子见到被肯定,心增自信,又道:“是有人害怕了。只是…是什么人,侄儿就不知道了。”
陇南早年盛产美玉,挖空后成穷山恶水,常年靠朝廷接济,地方贪腐救济金数年。下至乡县,上至京都,皆有官员涉及。
遇袭这种情况万鸾婴也料到了,所以从陇南提前离开时只带了十几个侍卫走,将重要人马都留给了郑徐二人。至于那些罪证卷宗……
万鸾婴本想借着这事将朝中换血,一是为了清除烂肉,二是为太子开路、增添羽翼。她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些卷宗她早已看过,涉案人员也都记得,只是没有证据,想处理就麻烦了。
常宝瑞见万鸾婴一侧嘴角上扬,姿态慵懒,眼眸中满是高傲不屑,虽她平时也这样,但凭他这个老师的了解,万鸾婴一定是憋着什么主意,遂问道:“帝成殿下,此事当如何处理?”
凤目轻缓的眨过两下,万鸾婴鼻子里哼出个声来“抚之,查之。”
万鸾婴的意思很好理解,安抚死伤者及其家属,派人查探此事。可常宝瑞觉得这方法平淡了些,不像是万鸾婴一贯狠绝干脆的风格,且对方必是有备而来,查到最后也未必能查出什么结果,常宝瑞道:“只怕查到最后,是白费功。”
万鸾婴轻笑一声,指指端坐如山的谢允,提笔写下几个字“剿匪”。
谢允一见,眼睛瞬间瞪圆了,差点脱口一句“殿下你能不能讲点良心?”
云岭时,他们出宫游玩,几人常以兄妹相称,谢允年纪最长自然是大哥。再加上他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个性,时间久了,说话便不那么顾忌君臣关系。
但万鸾婴毕竟是长公主之尊,现下旁边还坐着太子,谢允只好把那句话吞回肚子里,转而不情愿道:“…臣马上要成婚,青璃还等着呢,殿下…这时候让臣去剿匪,不合适吧?”
谢允对帝成长公主身边的青璃女官用情之深几乎全京都都知,如今谢允已过而立之年才娶亲,这时候派人去剿匪,确实不好。万鸾婴对此也没有表示,只嫌弃的看一眼谢允。
旁边常宝瑞轻笑一声,拍拍谢允手臂道:“也没说让你去……你派个合适的人去剿匪就好嘛,届时快马传讯,武侯就在京都指挥。”并心道,殿下舍得你,也不舍得让青璃新婚守空房啊。
谢允听后麦色的皮肤下泛红,脸上有几分不好意思:“这样……必剿得干干净净,渣子都不留。”
常宝瑞心说,剿匪,这事结局最多也就这样了。可殿下想借陇南一事摘出京中的渣子,为此还亲赴陇南,这样结局,岂不是白跑一趟。
万鸾婴听了谢允的话,嘴角挂几分笑摇摇头。
旁人见之,皆以为是笑谢允的憨,可常宝瑞眉毛轻挑,饮下一口茶,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意思。
常宝瑞之所以能感触到,全凭对万鸾婴的了解。
谢允多少也觉到了,傻笑两声收了憨劲儿,沉吟片刻道:“他们敢在山东地界动手,必然是上下沆瀣一气,做好万全准备的。罪证名录怕是早被销毁,剿匪,没问题。查,怕是查不出什么了。”
四人围在一圈,万鸾婴目光索向太子,似乎是在问他有什么意见。
太子略思索道:“官道劫杀钦差,想彻底遮掩,难。现场混乱,追踪缉查,难。但,林橦所著之‘侦缉索要’中言道:世间万物,行止必有踪迹可寻。且,明知杀钦差罪同谋反仍为之,是视朝廷为无物。于法于情,再难,都当深追不舍。”
万鸾婴目有悦色,落笔道“然也。太子觉得,交由谁办比较合适?
太子沉吟道:“侄儿以为,当由锦衣卫去办…此事急不得。锦衣卫开始追查,那些人势必会有所警觉收敛,五月春闱,也算为学子们行个方便,让他们少受些周折。”说着,太子和风暖阳般温和一笑,满面皆是少年人的阳光意气。
万鸾婴眉目微挑,落笔道“依太子所言,追查一事交由锦衣卫,无需急于求果,务必仔细追寻。”
万鸾婴不便言语,几人也不多寒暄,要紧事结束就离开了。半途中常宝瑞又悄悄折回来:“谢允说剿匪时,殿下为何摇头?”
万鸾婴料到他会回来,挥手召他手来,在他手心写下一字“饵”。写完万鸾婴收手,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常宝瑞对着手心里的那个字琢磨好一阵,抬头见万鸾婴脸上的笑,心中顿悟。
师生两个相视一笑,表情都似狡狐一般。
常宝瑞摇头笑道:“既然是饵食,那便不能杀的太干净了。回头臣去告诉谢允一声。”
万鸾婴点点头,而后唇角勾起冷笑,满面狡诈算计配上她那张莹白如玉的幼圆小脸,有种与皮相不符的妖异美感,看着好似城府极深、化了形的阴险老妖。她忽开口冷恶道:“老匹夫,如此猖狂当本宫拿他没辙吗?不过留他还有用罢了!”
常宝瑞听她声音低哑,不似以往般沉缓清脆,像被人勒住脖子般声调时高时低,低笑两声:“你这嗓子,还是不要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