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粥中事
我是戊寅年生人，我出生那年，正是大灾荒最严重的时候。
我们家里长辈老人还有我哥，一共十二口，在那一年冬天，都相继饿死了。
我爹冒着大雪，拖着板车，带着我娘和我，四处乞讨，来到了旭州城里。
好不容易，爹才谋到了码头上干苦力的差事。
这才换来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口粮，活了下来。
那时虽然生活贫寒，但爹每天拖着自己弯曲的身板回家，都会给我，用木头疙瘩削出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是美好的……
可这样平静的生活，并没有过多久……
我记得那年我十二岁，我娘在冬天又给我生了个妹妹。
那天外面刚下完大雪，街道上，屋檐上，都堆着厚厚的白白的绵絮。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娘在屋里，一边哄着摇窝里刚满月的妹妹，一边唱着信天游哄她入睡。
我从屋外头跑进来，一把从娘的身后抱住了她的脖子。
“娘……我饿！”
我娘流着眼泪，把粗糙的手捂在了我的肩膀上。
“来……娘唱歌给你听，听着听着就不饿了！”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爹在码头上，为了扛三倍重的麻袋多挣些口粮，结果把腰给压折了。
他的工友们，都只顾着匆匆忙忙的干活，等到有人发现他时，已经太晚了。
我爹被送去了洋鬼子开的医院。
医生跟他说，要治好他的腰，不但需要昂贵的费用，而且这一辈子，恐怕都不能再做体力活了。
爹听到这消息后，为了不拖累我们，就从五楼病房的窗户上，跳了下去。
等我娘接到噩耗，去领他的尸首时。
那些人，居然还向我娘伸手要钱，说是什么处理尸体的停放费用。
我娘把身上仅有的玉镯子给当了，这才把钱交上。
在郊外，用双手刨了个大坑，才亲手把我爹埋上。
“娘！我的胳膊肿了，脸上也是。你看！”
我当时面黄肌瘦，浑身都发起了水肿。
我娘哪能不知道，这是因为长期饥饿导致的水肿啊！
她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但她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嗯……狗娃儿，你在家等着娘，娘这就出去，给你找可以吃的东西！”
门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我娘把棉衣盖在了我妹妹的摇篮上，自己忘了穿，就冲了出去。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娘才回来。
她冻的通红的双手，端着一个有裂缝的瓷碗，开开心心的走了进来。
“狗娃儿，别着急！这粥太凉了，娘帮你热热再吃！”
临到生火时，娘才发现，家里的柴火也用光了。
她瞅了我一眼，微笑着把碗捂在了怀里。
“狗娃……家里没柴火了，娘只能帮你捂捂。你再等一会儿啊！一会儿就好了！”
“娘，没关系的，我已经不饿了。你先吃吧！”
娘的眼泪，汪汪的从脸盘子上滑落了下来，滴在了这碗有钱人家的狗盆里。
“娘！这粥真好吃，你也来一点吧！”
娘摇了摇头，抓起了一把墙边袋子里仅剩不多的糠麸，就往嘴里送。
“娘，喜欢吃这个！粥，娘不喜欢，还是给你吃吧！”
“好嘞！娘真奇怪……哈哈哈……糠麸那么卡喉咙，有什么好吃的啊！哈哈哈”
喝完了碗里的粥，娘把我搂在了怀里，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又唱起了那首歌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那后来呢？后来你娘怎么样了？
张二狗，摇了摇头，走到了门边，看着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后来的每一天里，我娘都会带着我，去到大街上，挨家挨户的讨要吃食。
每天不论讨到些什么，都会把它们煮在一起熬成了粥再吃……娘说这样就不会卡喉咙了……
那粥的样子，就和我手中的这碗糊涂粥一模一样。
张二狗一不小心，把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碗里的糊涂粥，全都洒在了地上。
“呜呜呜……快停手……不要打我娘了！呜呜呜……”
一个胖财主，发现她们母子俩，正在偷拿他家院门外的狗盆儿。
他挽起袖子，就抽了我娘一记耳光。
这还没完，他居然骂我是穷鬼转世，一辈子就只能当叫花子的命！
我娘气不过，就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在了地上。
没想到，他嚷嚷着，尽然叫来了很多护院，一起来打我娘。
“你给我听着，人穷必定招人不待见！没本事的人，活该饿死在街上！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们母子！不然，我可不会像今天对你们这么客气了！呸！快滚！看着我就来气！”
我娘挨打不算，他们还逼着我们给他们道歉。
于是我娘压着我，一起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认了错。
我凶狠狠的问我娘，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是他们不对在先啊！
“狗娃儿，今天娘，是要给你长个记性！如果不努力，不要强！咱们就会和人家说的一样，一辈子靠乞讨度日的！知道吗？”
然后，你就当了马匪？
还没有，我还没说完了！
虽然，娘给我长了记性，改变了我很多！
但我依然相信这世上是有好人的！直到有一天……
我娘染了风寒，浑身发着烧，虚弱的都起不来床了。
“娘！你还在发烧了，要不，我出去给你找些药来吧！”
娘抓住我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
“哎……娘不怕死，就是这心里呀！放不下你们兄妹俩啊！娘心疼你们，怕你们照顾不好自己！回头来肯定又会埋怨娘的……”
我摇了摇头，松开了娘的手。
“我已经是大人了！娘……我这就出去，给您找药去！”
等我从郊外的山上，采了草药回来。
刚一进家门，我就看到一个男人，压在我娘的身上。
我娘拖着虚弱的身子，拼了命的在反抗。
我连忙放下背篓，抄起桌上娘用来缝衣服的剪刀，就给那混蛋屁股上捅了一剪子。
没想到，他把剪刀拔了出来，还想捅死我。
“哎哟哎哟……我这屁股疼的，你小子给我站住咯！我也让你尝尝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滋味儿！”
我吓得瑟瑟发抖，一步一步的往后面退。
在剪刀朝我使来时，我吓的闭上了眼睛。
在关键时刻，我娘爬起了身子，挡在了我面前。
我娘就这样，被那家伙给捅倒在了地上。
那混蛋看事情不妙，撒腿就跑了。
“娘……二狗错了！娘，你快起来啊！别吓二狗了！好吗？”
在娘弥留之际，她用占满血的手，握住了我。
“记住，以后要照顾好你妹妹！娘没用，看来是时候要去找你爹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好好的……”
“娘！………呜呜呜”
地上的鲜血流到了母子俩平日里用来乞讨的裂开的瓷碗边。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