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下着雨的下午,杜宁人在下楼梯的时候脚滑了一下,然后滑下了整段楼梯,把支撑着身体的左胳膊给扭伤了。
路过的一名学生把他送到校医院,伤口处理完毕后他的胳膊被挂在了脖子上,医生告诉他起码一个星期才能好。
“拿这张单子去柜台那里拿盒止痛药,如果晚上痛得受不了,就热水送服一片。”医生一边说,一边刷刷地在纸上写着字。
闻讯赶来的靳沿照和高羡尘搀扶着杜宁人慢慢往外走,临出门前他们听到医生喃喃说:“最近真的太艰难了,一定要爱惜自己才行啊”。
夜里杜宁人翻身时碰到了左胳膊,剧痛如同刀片划过神经,从胳膊直达脊背,随后变成从毛孔沁出的冷汗。杜宁人瞪大眼,抿紧嘴唇,五官皱在一起,用力屏住呼吸,到底也没有吭一声。待到疼痛缓解一些时,他才开始大口喘气,用右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找到了医生开的止痛药。
用不算热的水把药喝下去后,困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杜宁人用左手掀开被子,扭头看着窗外,今夜天都没有下雨,稀疏的星星嵌在广阔的黑幕上,像焦黑的锅底粘了几粒芝麻。这让他想起了在天镇的夜晚,那里的黑夜滋生在迷雾之中,是那种浑浊粘稠的黑色,连光线都照不透,不像这里的夜那般清晰透明,有时还能看到蹲在路灯下的一只猫。
他又想起了从小就认识的一个人,那个挺漂亮的女孩,性格也很好,还当过他一年的高中同桌。随着回忆的深入,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飞速穿梭,这段日子波谲云诡,千变万化,很多事物都在记忆里迅速黯淡,最终模糊到无法分辨,女孩的模样却愈加清晰。
他们从小就住在同一个小区,初一之前几乎从未谋面,初中三年他们一直一个班,关系逐渐递进。高一高二他们分班,期间未曾断过联系。高三时她当了杜宁人一整年的同桌,最终杜宁人来到天都,她去了西南方的长明市,长明同样是一个繁华的城市,那里有核桃大的葡萄,也有火炉一样的太阳。
在填报志愿时,杜宁人也考虑过在长明就读的事情,但女孩支持他去往更高的学府。
上大学后两人每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机上聊天,都感觉文字中间少了些什么,没有以前那种感觉了。以前那种感觉,以前那种感觉,以前那是什么感觉?杜宁人想到这,便感到心脏被猛捏了一把,蚂蚁一样的思念开始噬咬着他的全身,他深呼吸几口来缓解胸闷。白天他可以做到冷静,但是夜里不行。
他从枕边拿起手机,在联系人里找到李南乔。尽管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但他还是拨出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杜宁人首先为自己的深夜打扰道歉,然后向李南乔表达了自己的思念。
“要不然等我放假了去找你吧?”李南乔说,可杜宁人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及了,疼痛让他的思念加剧。
第二天他向学校请了病假,下午就踏上前往长明市的列车,列车经过一天又二十三个小时的行驶,停靠在了长明市的车站。
杜宁人右手提着背包走出车厢,一出车门就被热烈的阳光晃到了眼,阳光洒在地上的反射更让人目眩,清新但是干燥的空气吸入肺里,切切实实让他感受到了异域的气息。阳光明亮,但不令人觉得热。
人头攒动,他随着人群离开站台,远远地就看到了等在出站口的李南乔,她站在接站的人群中,双手握在身前,穿着米黄色的薄款风衣,里面是一件黑白条纹的薄毛衣,下半身一条膝盖处有个小豁口的浅蓝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小皮靴,头发是和以前一样的低马尾,两侧垂下来的细发拢在耳后,长明市火辣的阳光似乎让她更白了一些。
这美好的形象与杜宁人脑海中清晰的影像大体相同,只是细节有一些出入。
李南乔也看到了随人流涌出的杜宁人,她踮起脚尖,仰起脖子,右手高高地在空中挥舞。
此后杜宁人每次看到热烈刺目的阳光,都会回想起这一刻,回想起少女在光芒下笑着扬起手臂,身上落满金黄。
“你胳膊怎么这样了,为什么前天打电话的时候不告诉我?”李南乔慢慢从杜宁人背上取下背包,背到自己身上。
高羡尘把经过告诉李南乔,两人边走边说,还在路上还买了一兜绿莹莹的葡萄。
“你最近怎么样?”杜宁人边问边往嘴里塞一颗葡萄。
“挺好啊,那你呢,你怎么样?”李南乔笑着说。
“我过得也很好,我很喜欢天都。”高羡尘也由衷地笑了。
“是嘛,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李南乔又笑了,“我晚上有一节选修课,形势与政策,你跟我一块去吧。”
“其实我对这种课不太感兴趣。”杜宁人如实说。
“反正你也没事做,到时候听听你就知道了,我们这个老师挺有意思的,我觉得他很有想法,”李南乔一定要拉着他去,“你胳膊都挂脖子上了,还想自己瞎逛吗?”
傍晚,两人吃过晚饭来到教室,杜宁人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刚才吃的手抓饭,那家号称是长明大学周边最好吃的羊肉手抓饭,李南乔也从没来过这里。切成小块的羊肉,暗金色的饭粒,配上爆炒的青椒洋葱,为了照顾外地人的感受还配备了塑料手套,但这并没有给杜宁人带来特别美妙的感觉。饭后李南乔告诉他这绝对不是这里最好吃的手抓饭。
“咱俩坐后面吧。”李南乔拉起杜宁人的衣袖,走到倒数第二排坐下。
屋内的空气很燥热,头顶的风扇一动不动。
“外面挺凉快,屋里怎么这么热?”杜宁人扯了扯衣领让空气钻进去。
“学校六点开始提前供暖,不然太阳一旦落下去,教室里就会特别冷。”李南乔早已习惯了,她拿出本子和笔放在桌面,“你有没有带厚衣服来?”
杜宁人指了指自己的背包,告诉李南乔那里面有一件加绒的的黑色连帽运动外套。
铃声炸响,急促且刺耳,叽叽喳喳的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上课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结束,时间足够一个人在厕所提上裤子并跑回教室。
又过了几分钟,一位大约五十岁的男人推门进来,他穿着白色衬衫,衬衫下摆扎进黑色西装裤,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脑袋上顶着一丛乱糟糟的灰头发,整个人瘦得像一颗树。
“抱歉同学们,”他慢慢走到讲台,“今天我迟到了,先给大家说声对不起。有几只乌鸦停在我的车上,我赶走它们费了一些时间,到现在它们还不屈不挠地跟着我。”说完老师用手指了指窗外。
杜宁人望向窗外,果真有两只乌鸦落在窗台,歪头看着教室里。靠窗的学生一挥手,它们就飞走了,但只过了一会,又有三只乌鸦重新落在窗台。
“这些乌鸦很聪明,或许我这里有它们想要的东西,但我只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靠窗的同学,麻烦把窗户关上。”
即使关上窗户乌鸦仍隔着双层玻璃朝教室里面张望,眼睛像赤红的血珠一样闪亮。
“有没有外地的同学知道知道长明市的西边是什么?”教授用指关节敲敲讲台,开始闲聊一般的提问。
“应安。”有人喊道。
“再往西呢?”
“天脉。”还是那个声音。
“再往西呢?”
这下没有人说话了。
“谁爬上过天脉?”教授又问。
还是没人说话,杜宁人知道天脉是整片陆地最高最长的山脉,从北至南贯穿大陆,绵延一千二百公里,最高处有九千米高,最低处也有三千多米,人们按每段五十千米的长度将天脉分成二十四块区域,天脉就像一座天然的绝世长城,挡住了西方炽热的空气和诞生于岩浆的红鬼。
源生公司禁止攀爬天脉,但是天脉实在太过宽长,很多地段都无人看守,于是就有很多人去攀爬它,为了热爱或者名利。有些人能侥幸成功,但多数人都会失败,其中一些人会死在天脉,因为缺氧和严寒。尸体无法运下,于是他们就倒在那里,随着时间慢慢被覆盖上坚硬的冰霜。倒在天脉上的尸体不会腐烂,也不会变成活着的死人,去过阴间的灵魂无法飘上天脉。
“那有没有爬过天脉的同学?”教授换了个问题,“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这个教室的同学们也不会。”
“我爬过。”一个高壮的男生举起手。
“爬的哪一块区域?”
“天脉六。”
“天脉六最高海拔七千多米,你爬了多高?”
“一千米左右吧,我就是和朋友爬着玩玩。”
“嗯,不错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天脉那边的景色。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岩浆在地面的裂缝里不断涌出来,黑烟像浓雾一样弥漫,偶尔还能看到一只通红的红鬼。”
杜宁人只在影响里看到过这种景象,像极了他想象中遍地烈焰的地狱。
教授慢慢在讲台上讲述:“我一共登上过两次天脉,第一次是我儿子加入天脉剑的时候,你们都知道,天脉剑是源生公司驻扎在天脉的部队。他在九年前参军,区域是天脉十四,他所在的部队扎营在海拔四千一百米的高处。在他加入天脉剑后的第二年我被允许去看望他。
“于是我们穿上厚厚的登山服,带上氧气罩,坐上了天脉剑的直升机,徒步登山,直升机只飞了三千米左右的高度就停下了,飞行员告诉我们最近天脉高处充满了乱流,直升机也不能再往上飞了。于是我们开始徒步登山,中间的困难我不多说了,我们跟着一位熟练的向导,剩下的一千一百多米我们十几号人用了两天半才攀爬完毕,比较幸运的是没有人员在途中死去,最终我也算登上了天脉十四的顶峰,山顶风很大,还有很硬的雪。
“我们登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部队驻扎的地方灯火通明,同时我看到了有史以来我所见过最明亮的星空,像玻璃一样。然后我俯视天脉的西侧,俯视在我四千米之下的地面,那上面流淌着岩浆的河流,像是红色的血管密布在漆黑的皮肤上,在黑夜里散发着暗红色的光。我用力像远方看去,这片焦土一眼看不到头,于是我想起了书上说的,天脉西侧焦土的面积,是北野的四十倍大小,而北野有十七个天都大。我不知道那片广阔的焦土诞生了多少红鬼,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天脉我们全部都得完蛋。”
说完教授擦了擦额头的汗,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右侧隐约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杜宁人望窗边一瞥,竟然有十几只乌鸦停靠在窗外,歪着头注视着教室内。
“怎么有这么多乌鸦?”他悄悄戳了戳李南乔。
“呀,怎么有这么多?”李南乔也不明白。
讲台上的教授咳嗽两下,继续他的讲述。
“我第二次登上天脉是前天,天脉剑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的儿子生病死了。当天我就乘坐直升机一路飞到了天脉十四的顶峰,去见我儿子最后一面。当我到山顶的时候,一个负责人模样来接见我,我问他我儿子在哪,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个土堆,很平静地告诉我:‘最右边的那个土堆,您儿子就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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