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的思想政治素养可不仅仅是靠早上看新闻联播,晚上开班会考察,还时常会组织排连的大会用以学习体会精神。
这天史今主持二排新兵的会议时,连长高城偷偷摸了进来。
说是偷偷,可那门就在史今背后,只开一条缝这位新兵排长的身上就跟加了一圈轮廓光似的,新兵们自然而然地就往光源那瞅去。
不过他们现在已经训练两个多月了,大部分人只是目光追着连长跑,头却死死对着正前方,高城满意地点点头,史今当即就让出了主持的位子——连长到了,怎么能不被邀请发言呢。
“同志们好啊。”高城就站在以高轶为头这一列的正前方,在他脑瓜子上头嚎了一声。
“连!长!好!”新兵们粗着嗓门大声回喊。
高城怪可亲地掏了掏耳朵,他今天心情好,瞎子都看得出来:“嗯,问好都带炸子儿音。你们算有个兵样子了,走烦了吧?”
新兵们走烦了当然也不能说出来:“没烦!”
高城乐了:“没烦才有鬼了,我都烦。不过队列走不好,当一辈子兵军队里也不当你是兵。
不过这个,别跟家写信说,当兵就是走队列啊,这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那眼花死你们。别的不说,啊,就说我那装甲侦察连吧,九辆车九门炮,冲锋陷阵的,九辆车里装的都是尖子兵!
史排长,那回反坦克演练你单兵收拾掉多少坦克?”
史今坐在伍六一边上,并不想这样炫耀,却只能老老实实说:“五辆。”
一片惊诧赞叹声也许有点破坏纪律,但那是高连长想要的效果,他对着新兵们打了个哈哈:“就这毁伤力!画饼充饥,我给大家讲讲侦察连这个训练科目吧?”
也不等同志们说好,高连长就叭叭地讲开了,说到这些东西他是一点都不磕巴:“各型号枪械射击,当然是各种地形包括夜战环境的,枪械原理、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车载火器掌握,战车保养及简单维修,单兵反坦克和反战车训练,单兵反坦克导弹和单兵防空导弹的掌握……”
高轶一边听一边记,却突然一个激灵,等等,这次不会就是——
“许三多,你在那嘀咕什么呢?”高城的话印证了他的想法。
“报告连长,我在背,背你说的!”许三多认认真真地说。
高轶往上瞟了瞟,看见高城神情一愣:“我说那么老快那么老多,你你……你倒背我听听。”
许三多的记忆力高轶是见识过的,他不紧张的时候能张嘴就来,学校里老师讲的那些鼓舞士气的鸡汤,他也能把原话死记硬背然后倒背如流。
他用平板的腔调往外蹦词:“各型号枪械射击,当然是各种地形包括夜战环境的,枪械原理、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车载火器掌握,战车保养……”
高城乐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他回头看了一眼史今,二排长腼腆地笑了一下,他又转回来说:“可以啊,许三多。”
许三多憨憨地笑道:“好多词,我都不知道是啥意思。”
“现在不知道意思以后就知道了。”难得他说话时有人一字不差地记着,高城冲着许三多笑了,“许三多,你背它干什么?”
高轶看着连长的笑,真心地希望许三多能记着他之前和他讲的话——他们第一次开大会时他还惦记着这码子事,特意去找许三多讲什么是保密原则,结果并没有用上。几次如此,直到这次——
许三多也对连长绽放了一个闪着十六颗大白牙的笑容,然后带着一点乡音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连长,我这个人,可笨咧。
我们班长说了,笨人,就别学人耍小聪明。他还说,不会的,就要认真记,认真练。他还说,他五公里越野,跑了五千公里才跑出个全师第二,靠这,才转的志愿兵。他还说……”
“行行行行行,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高城有些头疼地挥了挥手,高轶偷偷吁了一口气,伍六一抿着嘴眼神都飘了,“你们伍班长说得没错,你,你继续保持!”
“是!连长,我记住了,就不会忘的,”许三多把高城的话当作夸讲,进而,又当作圣旨,“您说了,别跟家写信说,当兵就是走队列,那我就把这些记住的都写进去,我大哥二哥,还有我爹,肯定都可羡慕了。”
高城的脸色刷地就一变,高轶隔着两个人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火气,不懂察言观色的许三多对此置若罔闻:“连长,你有啥要跟俺爹说的吗?”
高城看着这个孬兵肺都要炸了:“没话说!你们全排临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
抄《保密手册》还不如走队列——坐着小马扎佝偻着腰,拿着信纸垫着书,在不太光亮的床边写字——这对很多新兵来说是件令脑瓜子、腰间盘、波棱盖儿和手都不得劲儿的事,二排自然是一片怨声载道。
你许三多要真记性好就攒着,真想泄密就闷在被子里说给枕头听。
可这个三呆子对那些抱怨的话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熟视无睹地拼命地抄着。
“许三多,我已经抄完一遍了,剩下两遍留给你了。”四川来的新兵站起来甩甩手。
“欸欸,都少说两句啊,”成才站起来,“成班副讲话了啊,大家快点抄,连长还等着呢。抄的时候要保持安静,注意一下自己的军容军纪啊。”
“好大官威啊,害人不浅还不让人说。”吴战嘀咕着自己的经典台词,他和秦骋俩人最近进步神速,和高轶的关系也亲近了些。
“得了吧,你得庆幸连长说的是《保密手册》,不是《保密条例》,要不然才有的好抄呢。”高轶点了他一下,有抱怨的功夫,高轶已经抄完三遍了。
高轶在成才之后走向许三多,赵会会探头看了一眼他撂下的信纸,高班副的字是端正的楷书,再看看自己的草书,只能暗恨自己小时候把字帖当涂鸦本乱画。
高轶是真想扒开许三多的脑子看看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他前前后后至少跟他讲了四遍,还不算一开始班排长讲的,这个人明明能倒背如流,却又能说出那一番让连长差点把二排的大门都甩裂的浑话。
“……你就去找排长,跟他哭嘞,让他觉得你喜欢这,把你留下。”成才跟许三多说着小话。
“三多,别听成才瞎说,你不会被送走的。”高轶拍了拍许三多的榆木脑袋。
“俺,可俺也不想被送去养猪……”稀奇的是,榆木脑袋也会流眼泪,金珠子在三多的眼里打转。
“你不想被送去养猪,咋就记不住我跟你说的话呢,你队列咋就走不好呢?许三多,你用心了吗?”高轶扯着许三多的领子低声说。
成才上来拉扯他的手:“轶哥,你干啥呢?三呆子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个呆子。”
“他不是。”高轶松开许三多,“他能做好。”其实是个人就应该能做好。
“俺,俺不能,俺可笨咧……”许三多用力撸着被攥出褶子的军装,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靠重复动作安慰自己。
一股无名火窜上高轶心头,虽然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能省了这三遍保密守则才去提醒许三多,可是他说了那么多遍,来来回回重复都进不了许三多的脑子,今天高城的三言两语许三多却倒背如流——
高轶的脑子卡了一下,当然,他也不是说高城说的话怎么样——
他就是气许三多这家伙,好心当成驴肝肺,没用的理论当宝贝,凡事得是他觉得有用的才能上心,人家还振振有词,说要干有意义的事儿,意思就是高轶说的都特么没意义呗。
秦骋过来把班副拉了回去,他怎么看着班副好像要打人呢?
熄灯号以后,大家都上了床,许三多还是鬼鬼祟祟地跟上了巡夜的史今,高轶趁机从排长看不见的地方溜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烦躁,居然一时冲动,就溜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