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将无垠宇宙裹卷的，只有阴谋。”
这是用冥河文明古文字刻在一块陨石上的预言。
陨石是青色的，在无尽虚空里漂浮，表层有浅金色符文印记，闪烁着幽光，在黑暗中时显时灭，像是未知神明沉思时的瞳色。
直到无尽虚空进化成浩瀚星河，这瞳色终于凝固，符文的幽光趋于平静，不知被幽光掩盖多久的陨石得以展露出自己材质的本色——细腻、光滑，如一张古朴的镜面。
——镜面上倒映出一个深蓝色世界。
这个世界大面积都是海洋，充斥着浓厚的天地灵气。
灵气孕育出神奇的修真文明。
不多的强者割据不多的陆地，开宗立派，企图能够登上苍穹，探索混沌后的文明。
万古的岁月过去了，永恒大陆修真文明在明历43967年达到了“极道”时代，四方天下数位强者修为破入天境，震烁古今。
东海有黑蛟化龙，阿弥陀佛慈悲感化南海，西海妖皇持剑骂天，北海云族深不可测。
直到有一年，东海“仙山”发生异象，龙祖与阿弥陀佛登山天问，欲挣脱凡间枷锁，列入天位。然而，龙祖和佛祖失败了，他们没能回来，永恒大陆天位上仍只有青天。
十年后，天地灵气骤然减少，永恒大陆生态链逐步混乱。
深海迅速干枯，陆地大于海域，灵草神兽灭绝，修真者的体质开始退化。各大势力惶恐不安，纷纷陷入资源的争夺和厮杀，凡人被屠戮，枯骨遍地无人掩埋，处处显露人性的肮脏。
永恒大陆面临灭世！
在这场灾难演变的过程中，青色陨石上的符文光芒再次闪烁，裹卷周围无数星云，以祂为中心，形成一只难以描述的诡异瞳孔，嘲弄地俯览这颗恒星上的文明。
自私，虚荣，残忍，狭隘，猜疑。
正是这些导致了现在的人间惨剧，导致灾难降临的一千年后，四大势力这才明白互相抢夺资源无法解决问题。几位大人物警惕地放下屠刀，抛下血仇坐在一起。当了解到对方也与自己一样无助和恐惧之后，大家开始互相拥抱，互相安慰。
一切都晚了。
能够在千年互相残杀中活下的皆是强者，他们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从天空之上传递下来的窒息压力。很明显，陌生的敌意文明蠢蠢欲动，从冥河侵入天河，目标是未知的天域。
他们太强大了，强大到曾经璀璨万古的永恒大陆在其眼中都不过是沧海枯叶，毁灭只是固定航线途中的顺便碾压。
“这……有些可怕。”
地点是仙山脚下，青蛟王剑眉深蹙望着对面不远处的妖皇，低头苦涩地说道：“这里我最年轻，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的手有些……”
话到此处，千年前骄傲的青蛟王沉默了很久，继续说道：“我的手有些颤抖。”
妖皇穿过降龙罗汉和云霄，朝着青蛟王走来，大手拍在他的肩膀，沉声问道：“那你还能举得起剑吗？”
这句话是妖族之皇问蛟族之王的，从两方一直的敌对关系角度来看，这是一句挑衅，然而大家都知道，此时，这不是妖族对蛟族的挑衅，而是类似战友之间的一种激励。
更强大的文明碾压将至，永恒大陆最后的几位大人物终于从敌对走到一起，强大的妖皇依旧有着破口骂青天的狂傲，此刻，他却耐着性子，散发着妖人最罕见的语重心长，防止曾经的敌人——也是永恒大陆历代最年轻的青蛟王道心崩碎，一命呜呼。
云霄眼角有青筋隐现，然后他抬头仰望深邃如瞳的星空之眼，神色忍着愤怒和悔恨，沉声道：“我们都错了。”
“在灾难降临的最开始，我们认为这是龙祖和佛祖登山天问造成的，于是西海和我云族携着私心，对东海和南海发起战争，企图趁虚扩张势力范围。”
“可是，当我们发现灾难比想象的更加严重的时候，大家又为了抢夺资源，打着物竞天择这个自欺欺人的旗号，遮蔽自己心灵上的肮脏，屠杀四方一切散修和凡人！弱小的人们死在我们的手中，善良年幼的小女孩儿全家被世代信仰的清秀和尚活剥清蒸！”
云霄收回仰望的目光，手指左右用力地指晃着远处，没有目标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此刻指责的是什么。
“看！所有人都被我们杀死了，成了皑皑白骨，仅剩下我们这些人。天降灾难，我们这些绵薄之力，又怎么能够抵挡灭世一击？”
云霄手指在一直垂目诵经的降龙罗汉面前停顿许久，然后指了另外两位，胸中愤怒再压抑不住，喝道：“无知蝼蚁！我们何德祈求大道？！”
这话骂完，另外三人看向云霄，眉目深蹙，先是极大的不悦，然后是极大的难堪。此刻，他们没有人想面对这个问题，也不敢回想从前的过往，也数不清有多少死于自己恶念之下的亡魂。
几人沉默了许久，最为安静的降龙罗汉将话题拉扯到几人此次会晤的主题，问道：“倘若真的从天上降下凶恶，我们该如何？”
云霄冷哼一声：“云族将与永恒大陆共存亡。”
妖皇庞大的身躯笔直，虎目斜望着天穹，像是在对比自己强大万倍的未知敌人挑衅：“西海只有战死的妖皇，没有被征服的妖皇！”
青蛟王“铮”地一声拔剑出鞘，狠狠插入地面，啐了一口浓痰。
这就是他们的态度。
他们是永恒大陆已知文明的最强者，有着自己的颜面。当灭世将至，未来已然无路，是选择被屈辱的碾压，还是符合自己人间强者身份的陨落，这点不需要选择。
便在这时，眼前高耸入天的仙山出现异象。
有两位中年修士结伴而行，登山“天问”。
天问是永恒大陆最高的境界，是众生神往同达天位的最后一道人间枷锁，只要突破天问，便可脱离凡尘，抵达道法的彼端，位列天位。
在已知的万古岁月中，没有修士成功摆脱这人间桎梏，拨开头顶的混沌看到彼岸的风景，强大如佛祖失败了，强大如龙祖失败了，就连流传下来的青天之位，也无迹可证明其真实性。
“！！！！”
想到此处，永恒大陆最强大的四位存在原本坚定的信念突然有些松动，开始质疑。
是啊！前辈们都说青天存在，要虔诚信仰青天，努力追赶青天，可前辈们也只是听从了最信任的前辈们的教导，要相信青天的存在……
“二位留步！仙山凶险，非我等可以攀登。”
青蛟王完全没有震惊于突然冒出的两位人间强者，朝着异象中的他们喊道。身为东海之主的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仙山代表着什么。
那是人间修士通天的唯一之路，也是万古列强陨落的证天战场。如果先前信仰的青天并不存在，那是否代表着，一直让历代最强者疯狂追逐的道法彼岸，不过是万古以来抹杀强者的弥天大谎？！
妖皇、云霄、降龙罗汉皆面露震惊，神情复杂并且极度纠结地思索着什么。
登山的两位修士像是听到了青蛟王喊话，转过身来。青衫修士看着比他旁边的黑衫修士年轻一些，面相也温柔一些。
二人长得极为相似。
黑衫修士面容淡漠，高凸的眉骨衬托下的眼睛显得极为冷漠。这种冷漠不是性格上的冷漠，是他的一种态度，对这个世间的极度厌恶和内心深处的一丝不舍。
青衫修士朝着山下望去，他看到的是枯竭的大地，又像是看到了青蛟王等人，轻声说道：“青天需要我们，青天需要你们，永恒大陆需要活着的所有人。”
说完这句充满天机的话，不管四人震惊的神情，一青一黑两位修士转身，复又登山。
仙山艰险，但无人知其多险，登上此山的人都再也没有下来过，他们全死了。
在到达仙山半腰的一处云雾处，二位修士停下脚步，眼神疑惑地看向前方。
顺着他们的目光，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巨石狭缝里，生长着一株菩提，旁边坐化着一个消瘦的和尚。和尚长得极为俊俏，嘴角带着微笑，像是生前看到了什么极为新奇的事儿，竟然让他丢去信仰，选择在此处落尘。
良久，黑衫修士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有些惋惜地叹道：“感化南海的佛祖在仙山脚下涅槃重生，本意是带着万古之志，想不到年轻的肉身在登山的五百年后情落红尘，种下一根孽缘，毁了此生大道。这……值得吗？”
他最后的这句“值得吗”，看似疑问，实为带着自己看法的结论语气：这不值得。
要知道，阿弥陀佛立有八戒，其点化苦海的慈悲形象更是对信徒的佛心有着最根本的影响。若当他们知道，自己信仰的佛祖涅槃青年身堕入情网，是否会令坚定的信仰松动，甚至是崩塌？
“我认为是值得的。”
青衫修士明显是更懂人情世故，他对已经死去五百年的年轻和尚充满欣赏，一语解禅：
“他修来世。”
与此同时，在仙山脚下。当年轻和尚坐化的画面出现在异象画面上时，妖皇、云霄、青蛟王神色古怪地看着降龙罗汉，这位佛祖首徒，想放声嘲笑，却又不忍打击其佛心，实在是憋的难受。
降龙面色极为苍白，嘴唇颤抖。他一时难以接受，阿弥陀佛为求大道涅槃转生，而佛祖转生后的五百年后，也不知遇见了什么诡妙之事，竟然丢弃大道不要，丢弃信仰不要，选择去修得来世一场红尘逍遥。
“扑通”一声，降龙罗汉金身破碎，瘫坐在肮脏的地面，眼神煎熬地看着空中异象。
在他的瞳色中可以看到，那两位修士又观摩了一会儿菩提树后，选择绕路而登山，不惊此间一尘。
天色渐暗。
仙山景色越发混沌，无法看清周身，除了登山的道路，其它旁物，即使有一个轮廓，向它走去，却越来越远，观摩不清。久而久之，二人放弃探索仙山，选择继续前行。
在前行的过程中，二人明显察觉到此间天地规则在变化，大道莫测，他们身为人间最强者，在此处却如凡人一样，越发乏累。
直到深夜，头顶璀璨的星光夺目，散发着强大的精神力，压迫着二人精神。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个很美丽的画面。
将至山顶，人间在脚下，抬头可见浅金色的符文光芒暗淡，星光幽光明亮。朝后下方看去，西海干枯后形成的沙漠独有的版图色泽，看着是那么渺小，哪怕这种“渺小”是凡人一生不吃不喝地行走也无法横穿的地平线……
黑衫修士被头顶强大的精神压力压迫的很不舒服，这让他很难接受，很是生气。他右手用力一挥，周身被天地真气笼罩，散开了前方一些迷雾。
迷雾散去，一条庞大的龙尸陷入眼帘。
龙尸是黑色的，有一座小山般庞大，气势磅礴，以此可以想象，这位东海唯一化龙的存在生前有多么恐怖。
“没想到龙祖走到了这一步，果然很强大。”
青衫修士叹道。这一路登山，二人虽然看似一步一步登山，但是他们能够清楚的感受得到，仙山有神秘的规则在变化。他们每踏上一步，都像是翻越了一座大山，可谓是一步千里。若不然，直达天穹的仙山之巅，岂是一步一步半天就能够攀登上来的？
在登山的过程中，二人发现了诸多尸骨，那是前人登山天问的证明。此山像是人间修士的境界衡量，修为越高的人才能登的越高，死前看得最远。
龙祖无疑攀登的很高，而且化龙后身躯如山，看到的肯定更远。所以，他们明显感受到龙祖两只比房屋更大的眸子里残存一丝不甘，一丝无奈。
二人没有像山脚下青蛟王那样呜呼哀哉，长跪不起，甚至没有更多的停留，继续登山。
在这种高度上，他们比更多人更知天意，朦胧中看着脚下坚硬的山石表面，心里想着，在从前漫长的悠悠岁月里，一定有很多人抵达到了此处，他们也感知到了天意，于是一代代人间强者披荆斩棘，前赴后继，再也没能下山。
弄清了一些问题，二人胸口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壮喷涌而出！
山顶不是道法的彼岸。
山顶是人间的彼岸。
一切都顿悟了，万古的岁月和文明的薪火起源到此刻眼前深夜吹过的冷风，都寻找到了答案。
青天是弥天大谎。
青天是真实存在。
黑衫修士气势更盛，一跃而起，用极为自残的霸道方式反抗着来自天穹之上的压力，登上山顶之尖。
他可能是万古以来第一位登上仙山之顶的人间修士。
他孤独骄傲地抬头，与苍穹之上星河汇集而成的诡异眼瞳对峙！
然而孤独如他，终究无法与那些更强大的存在抗衡，山顶无路，在敌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要么去死，要么跪下成为奴隶。
黑衫修士笑了，笑得无比猖狂和鄙夷。
鄙夷和猖狂之后，他又觉得有些遗憾。遗憾来自于他最后的人性，按照他的资质和道心坚硬程度，若能给他十万年，又何惧那星河万物？
一道玄光出现，沧桑的气息奔泻而出，黑衫修士从眉间祭出一尊三足青铜鼎。
鼎身古朴大气，以神兽为地，四周浮雕印刻着神秘文字，浑然天成。无数雷出现，击打青铜鼎，像是在淬炼，鼎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如一道乌云，笼罩住一方天地。
黑衫修士大喝一声，青铜鼎发出犀利的长吟，全身冒着火光如流星坠落大地，将厚实的北海地面砸出一道万丈深渊，如一只蟾蜍巨口，吞吐天地。
做完这一切，黑衫修士七窍流血，通天的修为破碎，灵气本源散尽，化为金色的光芒飞向夜空，被黯然无色的金色符文吸收。而后，随着黑衫修士的灵气本源被金色符文吸收，金色符文的光泽亮了一些，同时相对的，星光要比之前黯淡了一些。
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
黑衫修士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想起了半山腰上的那个年轻和尚，孤独的眼神有些迷惘，喃喃自语了一句：“真的有来世吗？”
这时青衫修士也登上了山顶，听到了黑衫修士的这句话，温柔地将他的双眼合上。
“有的。来世还做兄弟。”
说完这话，青衫修士抬头认真观摩星空，有了更深的顿悟。于是，他在散尽身体本源之前，在人间最东方留下了一道阵法，然后又在山顶留下了一道阵法。
在到达天问境界时，他选择了沉默。
星光与他共沉默。
方才的小雨变成了大雨，落在人间各处，落在山下四人肩头。
四人皆有所悟。
“眼前灾难虽然是那些金色文字封印的邪恶文明导致的，但是这千年来，人间的相互残杀全拜我们四人所赐。”
“人性肮脏，但愿吾等之死，能够警醒后人，少一些罪恶之念。”
“吩咐下去，给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找一块遮羞布吧。”
“阿弥陀佛……贫僧希望降龙之名，从前没有出现，以后亦不再出现。”
第二日，仙山异象再起，妖皇、青蛟王、云霄、降龙罗汉结伴登山。不久，大雨成了暴雨，将风干的沙土凝聚成黏稠的耕土，孕泽了永恒万物。
千年以后，乾坤安定，沧海成为大陆，岛屿成为高峰，人类文明将征服世间一切，成为这片大陆的统治者，曾经辉煌的修真大世对于彼时的他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神话时代。
阴谋的种子发芽，肮脏的土地想要长出洁白的野花儿。
史记被丢进了焚盆，曾经成了白纸。
“找个写童话故事的书匠来改编吧，为了……新生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