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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东方一抹黛色的地平线上,蓝天澄明,几片朝霞如初燃的火炬。市公安局局长室里,庞天岳戴着老花镜,正翻看着一份文件。

听见敲门声,庞天岳并没有抬头,只是沉沉地说了声:“进来。”

刘振汉低眉顺眼地走进来,说:“劳动法规定八小时工作时间,一大早就电话不断,催命似的,还让不让人休息?您不能老动不动就把人揪过来。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哟喝,长脾气了你!”庞天岳走过去亲热地勺了刘振汉一巴掌。

刘振汉没好脸色地闪身躲开。“我马上还要去扫马路,有事请领导尽快发话。”

庞天岳指指办公桌前的沙发。“坐坐,就在这儿休息,我给你泡茶,够意思了吧?”他边笑着说边给刘振汉沏茶。

刘振汉坐下。“你可别这样,我更怕,非有大事不可!”

“还真叫你说中了!”庞天岳把一封信丢到刘振汉面前的茶几上。“你先看看。”

刘振汉拿起信浏览了一遍。“匿名信?就是您说的那封信?”

“嗯!”庞天岳把茶水放到刘振汉面前。

“您换人吧,我不想干。”刘振汉把信递还给庞天岳。“您昨天晚上打过招呼后,我几乎一夜没合眼。我跟聂明宇是发小,打‘文革’聂书记下放到我们老家,我们就在一起了。后来又一块当兵,一起上了战场,那才真叫相濡以沫呢!”他抿了一口茶,“您知道的,我从部队复员后,上警校、进城、户口都是他父亲帮的忙。要不是聂叔,我现在还在海边打鱼捞虾呢。所以,根本就轮不到我来查这事。真的。您最清楚我跟聂家的关系,您说这活我干得了吗?”

“我当然知道,那时候我是警校校长嘛!”庞天岳在办公桌后坐下。“你当年进警校,就是聂大海写的条子,要不,我还真不能收你。”他说着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你那两笔蛤蟆字,能当警察?”

说起往事,刘振汉不由得笑了。“老校长,咱字是差了点,可别的成绩优异,也是过了录取分数线的。”

“优异个屁。除了语文、政治和专业成绩还凑合,英语、数学一塌糊涂!”庞天岳白了刘振汉一眼。然后双手交叉支住下巴。“我知道你还有抵触情绪。对不对?”

刘振汉苦笑一声,道:“庞局,说实话,刚把我调去干巡警时,我是想不通。可是现在我全通了。巡警工作并不比刑警轻松,管理好面上的社会治安,也十分重要。再说,我这十来年干刑警,欠媳妇孩子的也太多了。所以,退下来多陪陪他们,挺高兴的。依我看,调查个案子什么的,您还是让王明这些小伙子多扛扛大梁,多给他们些锻炼的机会,他们能行。”

庞天岳默默地盯着他:“冲着我,你也不愿意干是吧?”

刘振汉态度很坚决。“冲着谁,我都不能干!”

“我看,还是为到巡警支队记仇了。”庞天岳试图再次激激他,逼他就范。

刘振汉偏不上他的套。“您误会了,我打心眼里就不想干。聂明宇是我的生死之交。以前我没跟您讲过,在战场上他为了救我,到现在身上还有俩弹头没拿出来。每次上飞机,安检都恨不得把他抠出来。一个能为别人付出生命的人,还能干什么坏事?这个案子,您爱找谁查就找谁查,我反正不管。”

庞天岳晃着身子。“是哟,情在法面前是老大哩!”

刘振汉站起身就要走。

“站住!你这个混蛋!”庞天岳火了,大吼一声。他脸上看不出是真怒还是假怒。

刘振汉垂头不语。

庞天岳霍地站起。“我现在不是在和你商量回不回刑警支队,也不是看你的脸色再决定查不查。我一大早把你叫来是宣布一项市委常委会议的决定!”他气呼呼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戴上老花镜,念道:“撤销刘振汉同志的处分,恢复刑警支队支队长职务。责令其组织警力在一个月内彻底查清匿名信中有关问题,并由市公安局向市委作出书面报告。”

刘振汉蔫了,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庞天岳严肃地问:“听明白了没有?”

刘振汉机械地点点头。

“表个态吧。”庞天岳注视着他。

刘振汉还是不说话。

“现在告诉我,干还是不干!”庞天岳重又坐下,提高音调问。

木已成舟,刘振汉明白很难解脱掉了。他慢慢地坐回到沙发上,一脸坏笑地抬起头道:“回来当支队长我同意,查聂明宇的事还要容我再考虑考虑。”

“你难做是吧?”庞天岳看得出是真生气了。“我原以为你刘振汉是狗改不了吃屎,只要让你当刑警,什么都会干。看来,还是我认错了人。”

“不,不,局长。明宇这个案子,我实在不想查。要不,您先告诉我,您相信他真会犯这匿名信上写的事吗?”刘振汉仍然别扭着。

庞天岳站起身,走到刘振汉对面坐下。“你真是个猪脑子。我费了这么大心血把你弄回来容易吗?你先答应下来,查就查么,没有的事总不能硬往人家身上安。最后不还得靠事实和证据讲话吗?你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说着用报纸在刘振汉脑袋上乱敲。

“嗯,是这个理。”刘振汉似有所悟,接着又不无顾虑地说:“我们可是兄弟相称,您不怕传出去有不避嫌的指责?”

庞天岳笑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刘振汉从局长的笑里,似乎察觉出某种不便言明的东西,心里又不免忐忑起来……

海关缉私处处长贺清明正在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然后拿起公文包,准备离开。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连忙拿起话筒:“喂,丹丹呀……”

话筒里传出女儿的声音,间他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先煮点面条。贺清明忙道:“不用,我马上就回去,你等着,我来做饭。”

“好的,我等着您。爸爸,你帮我联系学校了吗?”贺丹丹的声音里带着期待。

贺清明顿时痛苦起来,愁眉紧锁。他的女儿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妻子在她三岁时,遇车祸身亡。女儿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也正因为这,他至今未再结婚。女儿已上初中,从北京随他过来天都后一直未能找到愿意接收的学校。他无法责怪校方,因为女儿确实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他这时只好含糊其辞地对女儿说:“丹丹,对不起。爸爸刚上班,特别忙。等等好吗?爸爸一定尽快帮你联系。”

话筒里传来丹丹的抽泣声,接着是电话挂断的声音。贺清明发了会呆,准备拿帽子。副关长刘建义这时走了进来,说道:“清明,准备下班了?”

贺清明点点头道:“刘关长,我正有事情要向您汇报,上午一直没找到您。昨天下午在天都港码头查获了三十六辆走私奔驰车。我把情况写了一份材料。”他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纸,递给刘建义。“就是这些,您看看?”

刘建义接过翻了翻。“好,我回去再细看。走,中午一个朋友请客,正好一块去吃吧。”

贺清明推辞说:“刘关长,我不……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而且,我女儿还在家等我回去做饭呢。”

刘建义道:“我让司机过去,把你女儿也接过来一块吃。”

贺清明忙摇头说:“不了,不了,她还小。”

刘建义搂着贺清明的肩膀。“清明,吃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认识一些朋友。像你这样从机关下来刚到天都工作,建立一些关系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工作。”

贺清明还保持着文人的书卷气。“咱们海关是垂直管理,关系不关系的似乎并没什么重要。”

刘建义被噎了一下,心中很不满。但他还是很快调整过来,笑吟吟地说道:“说你是书生吧?走走!做领导干部的,应该什么场合都要适应!”说着,连拉带拽地把贺清明扯出了办公室。

贺清明初来乍到,不好再驳顶头上司的面子。他苦笑着说:“那我给女儿打个电话,让她自己随便吃点。”

刘建义高兴地拍了他一下。“这就对了,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嘛!老像个娘们儿似的婆婆妈妈还能干什么大事……”

2

老城区向阳巷的一个大宅院里传出一阵阵争吵声。一卷行李从一扇门里被抛出。肖云柱和他的拜把兄弟黄毛跟着慢悠悠地走出来。一个老人在后面叫骂:“你给我滚!刚回来一天,不琢磨着怎么干活挣钱找个媳妇好好过,又和这帮混蛋搅和,害人还没够啊?我作什么孽了,生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滚,永远都别再回来……”

肖云柱看看黄毛,低头无语。黄毛受不住了,转身道:“肖大爷,我就是知道我哥今天回来,过来看看他。怎么了?”

肖大爷一顿脚:“我没这个儿子了。你们走,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邻舍们出来劝,黄毛大声呵斥:“滚蛋,都回屋去,谁出来我记着呢!”

人们纷纷后退,肖云柱摆手阻止他,低声说:“别,都是邻居。理在这儿是说不清的,咱们走。”说着,拾起地上的铺盖卷,走出院门。

肖云柱和黄毛分手后,径直来到了刑警支队,抱着个铺盖卷蹲在门旁。

这时,王明正好开着桑塔纳警车进门。他停下车,上前奇怪地看着肖云柱,问:“怎么了你?蹲在这干嘛?”

肖云柱抬起脸,懒洋洋地伸伸胳膊说:“没地方去了,不是让回来先报到吗?”

王明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刚刑满吧?告诉你,报到在对门,派出所。这里是刑警支队,不管这些。而且现在是下班时间,先回家吧。”

肖云柱站起身。“原来你们只管抓人,不管放的人,明白了。”他说罢拎起铺盖就走。

王明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他大步走进办公室,见自己的副手李冬正和几个小青年议论着什么。他兴奋地大声说:“来来,告诉你们一个内部消息,我刚刚偷听来的。”

李冬自觉地拿起开水瓶为王明添水。“王队,是不是刘支队要回来了?”

王明一愣。“你这个鬼李冬,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呀!”他捧起茶杯灌了一气,把水杯往李冬面前一递。“再倒!”

李冬乖乖地又把他的杯子添满。

王明扫了坐在旁边的几个年轻人一眼。“哎,这不是刚从警校分来实习的几位吗?我的大案队可不是你们的家呀,怎么下班了还坐在这儿?”

留着男式短发的龚静嘟着嘴说:“王队,我一直听说咱们大案队业绩非凡,每天都盼着赶紧毕业来这里参与办大案。这倒好,一个月了,我看和坐办公室没什么区别!”

王明睁大眼睛。“咦,小女孩儿,怪话还挺多呢!你可别学李队副!这样吧,李冬,你把水瓶给她,先从倒茶开始!”

龚静有些不高兴,可又不得不接过水瓶,逐个倒水。但她故意把王明放在最后,拖长声音说:“王队,您说的老支队长,是不是刘振汉!听说您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这下您该有管头了!”

王明怔了怔,没料到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竟敢当面揶揄他。可他又不好对一个姑娘发火,于是晃晃脑袋道:“小女孩儿,等着吧,有你忙死的时候。不过,我得考虑一下,从倒茶开始,看看咱警校的小实习生能否胜任办案。”

龚静气得说不出话,手一偏,开水倒在了外面,烫得王明哇哇大叫。

凌志轿车平稳地滑进院门,在一栋奶油色的两层小楼前停住。张峰从前门下车,打开后门。聂明宇从车里走出。张峰随后从后备箱中拿出三个包装袋,递给聂明宇。

“什么东西?”聂明宇皱起眉头问。

“您好久没回家了,这是些老人用的补品。您给叔叔阿姨提上。我还替您给老太太买了件衣服。”张峰乖巧地说。

聂明宇接过包装袋。“明天我回公司把钱给你。”

“您骂我呀!”张峰不安的样子。“我这工资还是您开的呢!”

聂明宇笑笑。“算你心细,谢了。”他马上又变得严肃。“你什么时候去见贺清明?这可是头等大事!”

张峰回答道:“我立刻过去,刘关长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聂明宇微微点了点头。“好吧,随时联系。”

张峰匆匆上车。聂明宇向他挥挥手,提着包装袋走进了家门。

聂大海正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电视开着,里面在播放午间新闻。

“爸爸。”聂明宇坐到聂大海身旁。“蕾蕾有信吗?”

聂大海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

聂明宇扫视着挂在墙上的相框,有一张是他和妹妹冯蕾蕾与刘振汉的合影。

“孟琳呢?”随着话声,一位老太太从厨房走出,她就是聂明宇的母亲冯月梅。

“孟琳……不知道。可能在公司吧。她最近好像新办了个服装公司。”聂明宇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别喝茶了,一会儿就吃饭了,喝汤。”冯月梅伸手拿下聂明宇手中的杯子。“你们这是两口子吗?吃,吃不在一块;住,住不在一块。我和你爸还等着抱孙子呢!”

聂明宇笑笑。“她忙我也忙,所以,就老见不到面。”他说着指指旁边的几个包装袋。“我给你们带了些补品,还给您买了件衣服。”

冯月梅瞪了儿子一眼。“别一提这事你就岔话题。我们不缺吃也不缺穿,缺的就是孙子!”

“你们还有完没完?知道不知道我头痛?罗里吧嗦地烦死人。”聂大海指指冯月梅。“你先出去!”他突然冒起了无名火,冯月梅和聂明宇都不由征了怔。这是一位和儿子气质截然不同的老人。聂明宇身体单薄瘦弱,颇有书卷气。而聂大海身材魁梧健硕,鹤发童颜,颇有英武之气。

冯月梅这时似乎已悟出了老头子发火的原因,向儿子使了个小心些的眼色,便转身进了厨房。

聂明宇试探着问:“爸,您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聂大海挺了挺身子。“明宇,你给我坐近点。”

聂明宇往父亲身旁挪了挪。

聂大海盯住儿子。“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你告诉我,到底搞没搞那些歪门邪道?明说吧,如果你做了违背法律和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我就亲手把你送进监狱!”

聂明宇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爸,那我问您一句,您这辈子没犯过错误吗?”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聂大海生气了。

“爸,您先回答我。”聂明宇神色不安。

“当然犯过,谁会没犯过错误?”

聂明宇笑了。“那我告诉您,我没搞什么歪门邪道。但是可能我犯了一些错误。”

“什么错误?”聂大海审视着儿子。“你别给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聂明宇以平静的音调说道:“龙腾集团一年十几个亿的贸易额,有一两单生意的一两项手续不全就说是走私,那全中国还能有几家公司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聂大海有些将信将疑。“就这点事情!”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干过任何触犯法律的买卖。当然也包括走私贩私。龙腾公司没这个必要!”聂明宇信誓旦旦地说道。

3

张峰已换上了自己的座车新款奥迪,为他开车的是他的助理,也是他的心腹小苪。他坐在车内看着贺清明的资料。

“是天都酒店吧?”小茜回头问道。

张峰点点头。“小苪,咱们手上教育口的关系有没有?”

小苪想了想道:“和平中学有个副校长比较熟。怎么?有事吗?”

“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我安排一个女孩人学。”张峰吩咐说。

小苪笑着说:“哥,你怎么也动了凡心了?”

张峰举起手中的资料抖了抖。“这个贺清明有个女儿,今年考高中,分数很高。但是没有学校要她,因为她有残疾,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现在在家呆着呢!”

“行,这事我明天去办。”小苪轻打方向盘。

张峰问他:“那个校长的手机号是多少?”

“是139013201320”小听到张峰号码的声音。

张峰道:“你现在就跟他讲。”

“现在?”小苪一愣。张峰的手机已经伸到了他嘴边。“告诉他,我们龙腾集团提供十万赞助,然后负责帮他们学校宣传。”

小苪苦笑了笑,那边已经接通了,他只好对着手机说:“喂,阎校长吗,我是小苪,龙腾集团的小苪……”

聂大海稍稍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有些不踏实地问聂明宇:“我是相信你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就会有人写信告你呢?还不是你的商业活动中有漏洞?”

聂明宇摇头。“爸,您也是一个有丰富政治斗争经验的老干部了。您看这封匿名信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赶着您要提升的时候突然冒出来?”

“这……”聂明宇的话显然准确地击中了聂大海的脆弱处。他既是辩驳又像是表白地说道:“他们为什么要冲着我来?我为官这么多年,你看看家里这些摆设,除了这个大电视机是你和孟琳送的外,其它有新玩意吗?我聂大海没拿过别人一分钱,上对得起组织,下对得起天都市两百万人民群众!”

聂明宇有些不屑地撇撇嘴。没答腔。

聂大海转身对儿子道:“明宇,你可一定要给我讲实话。你……到底做没做亏心事?”

“爸!”聂明宇站了起来,脸绷得紧紧的。“我为自己的事情麻烦过您吗?我让您批过一张条子吗?我打过您的旗号或者借着您的名义干过任何事吗?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白手起家干出来的。有的人就是居心巨测。我干这行已经十来年了,怎么从来没人告我?现在却突然冒出了什么匿名信,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嗨!不说这些了!”聂大海一拍双膝挺起了身子。“咱共产党员身正不怕……”

“那些口号没用!”聂明宇打断父亲的话。“党员受冤枉的也多得是,您还是提防着点好!”

正说着,聂明宇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举到耳边,道:“是张峰吧,什么事?”

“董事长,可能你要出面一下。贺清明有个女儿,成绩不错,但是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有中学收她。我刚才联系了和平中学,他们那个负责招生的副校长,不太好打交道。我说我们龙腾出十万元赞助这个孩子,他还是不肯收。您看……”

聂明宇生气地打断:“知道了!你去见贺清明吧,这个事情我来办!”

聂大海没有在意儿子的电话内容,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里的一条重要新闻上了。

聂明宇合上手机,慢慢坐下,对父亲道:“爸,咱们国家的有些政策我不懂,我想请教您一下。”

聂大海回过脸来,有些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聂明宇道:“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孩子,仅仅是因为残疾,就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吗?”

聂大海听明白了,马上说:“当然不是。共产党干革命这么多年,目的是什么?以前是让所有人吃上饭,现在是让所有的孩子受教育。”

“咱们天都市有一个小女孩,成绩非常优秀,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所有的中学都拒她于门外。可以想像,她以后的大学、工作、人生之路会多么艰难。我们龙腾集团现在想捐十万元供这个孩子上学,却被校方无情地拒绝了。您看怎么办?”

聂大海怔了怔。“有这种事情?我给主抓教育文化的李副市长挂个电话,让他出面帮你们安排这件事。”

聂明宇露出了笑容。“最好明天就能让这个女孩上学……”

“明天?是不是太急了点?”聂大海狐疑地看着儿子。“这个孩子和你的公司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

聂明宇急忙否认说:“我只是听说,连人还没见过。您不是常说要提高工作效率吗?可以先让这个孩子人学,手续再慢慢补办嘛!课程耽误了也是大事情。既然是办好事,为什么要让那个孩子等着呢?”

聂大海被儿子恳切的话语打动了,他欣慰地点点头说道:“别人的子女都是逼着自己的老爹批条子谋取私利,我的儿子还是好样的。明宇,我现在就给李市长打电话。”

聂明宇连忙把手提电话递给了父亲。

聂大海要通电话后,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就直奔主题,对方似乎有些犹豫,他不由地提高了声音:“李市长,这是关系到天都市形象的问题,你必须和学校的领导讲清楚。又不要他们花什么钱。龙腾集团愿意提供十万元学费,这种条件都不让人家孩子上学,我看就连资本主义都不如了。要讲起码的阶级感情嘛!要有起码的同情心嘛!我看就这么定了。明天让那个孩子上学,手续以后再说。好好。就这么定了!”他挂了电话,愤愤地骂了一句,“官僚!”

“爸爸,在家说话那么大声音,干什么呀?”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飘了进来。聂明宇皱了皱眉,转身对着电视机画面。一个容貌姣美的少妇走了进来。“爸爸,明宇……怎么了?”

聂大海在沙发上让了让。“孟琳回来了?坐下,坐下。为一个孩子上学的事情,推三阻四,要是自己的子女,会是这个态度?”

聂明宇很亲热地看看父亲,“爸,谢谢您!”

“谢我什么?”聂大海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然后又道:“以后别告诉我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你的什么朋友,我可就说不清了。”

聂明宇笑笑说:“儿子用人格担保,我不认识和那个孩子有关系的任何人。当然,现在提供了资助,以后也许会有些联系。”

聂大海看看坐下的儿媳,移开话题。“孟琳,难得你和明宇一起回家,正好一起吃个团圆饭。”他对着厨房喊:“老婆子,孟琳也回来了,你这饭做好了没有?”

冯月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快好了!”

聂明宇斜了一眼自己的媳妇,淡淡地问:“你怎么今天有空?”

孟琳笑了笑,反问:“我就不能回来看看爸爸妈妈?”

聂明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能。当然能。”他转身对父亲说:“爸,吃饭还有一会儿,我上楼躺会儿,今天有些不舒服。”说着,他站起身,走上了楼梯。

聂大海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不禁叹了口气。

孟琳低下头,脸露幽怨之色。

4

奥迪车停在天都酒店门口。张峰匆匆下车。他快步走进大堂,一眼便看到了咖啡座上的刘建义和贺清明。他走上前去,抱拳对刘建义道:“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堵车,来迟了。”

刘建义显然和张峰已经是老朋友了。他站起身搂着张峰说:“一会儿可得罚你!”

“认罚,认罚!这位是……”张峰向贺清明伸出手。

刘建义拍了拍贺清明的肩膀道:“这位是我们海关新上任的缉私处长贺清明。怎么样?年轻有为吧?”

张峰躬身握住贺清明的手。“久仰!久仰!我是张峰,一个草民!”

刘建义笑着调侃:“他是人民银行的张行长!”

贺清明略显惊讶地问:“行长?”

“银子多呗,不就是银行行长了吗?”刘建义解释道。

大家都笑。

张峰捶了刘建义一拳。“你这家伙!我听出来了,这是在骂我呢!走吧……”他说着拉起贺清明就往外走。“您是刘关长的朋友,就是我张峰的朋友。以后天都市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或麻烦事,找我就可以了。大事办不了,小忙还是能帮的!”

贺清明很不习惯张峰的江湖气,连忙说:“不用不用……”

“我们天都人比较好客,您不见怪吧?”张峰说着已走出了大堂,他拉开奥迪车车门:“贺处长,您请上!”

贺清明弯腰钻进车后座。张峰从另一侧也上了车。刘建义自觉地坐了副驾驶位置。

然后侧身问道:“今天去哪儿?给咱们贺处长接风可不能随便吃点窝头就算了!”

“不要!不要!”贺清明如坐针毡。“随便一点最好。我要早点回家看看,女儿还在等我呢!”

张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听说海滨又开了一家海鲜馆,咱们去那儿品尝品尝。”

小茜未等张峰吩咐,便反应很快地启动了车子。

刘振汉正在厨房里刷洗碗筷,他有些心不在焉。王丽敏走进来,奇怪地看着他说:“今天不仅回来得早,而且还这么勤快,有些不对劲呀!说吧,有什么事?”刘振汉没回头。“没什么事啊。我想为你减轻负担,多陪陪你不行?”

“少来虚情假意那一套!”王丽敏把他推到一边,抢过了话。“我还怕你刷不净呢!是局里又让你回刑警支队,激动的巴?”

刘振汉用抹布擦擦手,叹了口气:“实话说吧,我真高兴不起来。”

“我已经听说了,回刑警支队的代价是去查聂明宇,对不对?”王丽敏冷笑笑。“可你还真答应了?”

“算是答应了。”刘振汉挠挠头。“不答应,那个庞天岳要吃人!”

“我可跟你说清楚,明宇是咱自家人,聂叔像你亲爹一样,别傻不愣怔的!”王丽敏以教训的口吻说。

刘振汉皱了皱眉。“这和案子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你少给我绕圈子!你和明宇一起长大的,又是生死战友,要没有人家你现在还在吗?这些道理不用我细说吧?别说没什么事,就是有,你法办他?”

“你越说越离谱了。他要真是犯了法,那还真不行!”刘振汉脱口而出之后,不由心中一凛。

王丽敏一听他说这话,急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明宇一时糊涂,真干了错事怎么办?这种案子你怎么能接?公安局有的是人,为啥偏偏让你去查?我看这里面有名堂!”

“别这么说!”刘振汉闷闷地点上一支烟。

王丽敏也被自己纯粹无意识的分析推断吓了一跳,心忽地沉了下去。她顺着刚才的思路越想越后怕,于是道:“这个案子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查!天都市谁不知道你和聂家的关系,连咱们俩都是冯姨给撮合的。查聂明宇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呀!”

刘振汉抽了一大口烟。“你别急。庞局长的意思是先让我回刑警支队,至于调查的事,反正我想明宇不会出啥问题,到时候走个过场,我写份报告上去不就结了?”

“这必须有明宇不犯事作前提!”女人的心细,王丽敏显然比丈夫想得深一些。“假如结果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怎么办?这是让你顶雷呢!反正,振汉你记住,如果你要真没良心去害明宇,我和亮亮以后都没脸再见聂叔冯姨了!”她说罢气呼呼地撂下碗筷就走。

刘振汉追在王丽敏身后。“嗨!我说。就算是调查一下,也不叫害吧?我刘振汉怎么可能去害自家兄弟呀!”

王丽敏不听他的解释,径自进了卧室。

5

海滨海鲜馆里的酒宴正酣。来宾们都有了六分的酒意。贺清明也脱去了外衣。

“来,贺处长,我敬您一杯。以后在天都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发话。我先喝为敬了!”一位身穿警服,肩上佩戴着一级警督衔的警官站起身,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他是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所长曹天良。长得矮矮胖胖,一脸福相。

张峰调侃说:“贺处长,你什么人都能找,千万别找他!”

曹天良打着哈哈。“也是、也是。我们的名声跟火葬场差不多。”

贺清明满面通红地站起来说:“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杯了。实……在是喝不下了。”

张峰伸手把酒杯拦了下来,道:“曹所长,今天为贺处长接风,我替他干了这杯!”

“干吗?扶贫扶到酒桌上来了?”曹天良晃晃圆脑袋。“你替就不是一杯了。三杯!”

张峰豪气地把酒杯一放,说:“三杯就三杯!”

哗!服务员手脚麻利地倒了三杯白酒。

刘建义说话了:“这叫啥杯子?这样的杯子我可以喝一百个。换大杯子!”

服务员拿来了大酒杯,足有鸡蛋大。

曹大良道:“张峰你酒量大,三杯不算什么。你既然出这个头,要喝就喝个满贯。三三得九,九杯,你敢不敢?”

贺清明忙阻止张峰说:“张先生,别……要出事的。”

张峰已经有些微醉。他摇摇头,用力抓住贺清明的手。“兄弟,我张峰虽然没读过大学,但是当工人那会儿,做梦都想读书……我现在就想和你这样的读书人交朋友……你们还都别激我,这酒,我张峰喝了!”

贺清明有些着急。“千万别这样。张先生……”

“贺处长还叫我先生,就是没拿我当自家弟兄!”张峰一挥手。“满上,这酒我非喝不可!”

服务员过来,满满地斟了九大杯白酒。

张峰端起杯子道:“贺老弟,你要是看得起老哥,不嫌我没上过大学,是个糙人,咱们今天就做个兄弟!”说完咕咚一口吞了下去。

贺清明呆呆地看着他。

张峰抹了下嘴,然后艰难地喝了第二杯。酒还没咽下去,他又拼命地把第三杯倒进了嘴里。接着是第四杯……

贺清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扯住张峰的胳膊恳求:“张先生……不,不,张大哥……张哥,别喝了……”

“行!”张峰大叫一声。“就……就冲这声哥,这酒我也得喝……”他一仰头,第五杯!

然后是第六杯。张峰已经支持不住了。他胸膛内翻江倒海,血液几乎要从眼中喷射出来。可他还是哆嗦着手,把一杯热辣辣的溶液灌进喉咙。

第七杯,他感到了生命的极限。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中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斜斜地照进来,他发现一道道白光在飞旋、在飘忽不定地闪烁晃动……

第八杯,热泪从他通红的眼里流出,心中像有千万头疯牛冲来撞去,寻找不到出口。他挣扎着把手伸向第九杯。这最后一杯终于被他送进了嘴里,酒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杯子啪地一声重重滚落在地上。他全身伏在餐桌上,已人事不知。

贺清明看得惊心动魄。他还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阵势,更是第一次看见如此玩命的喝法。

“张峰……真是条汉子!”曹天良由衷地说。

刘建义不禁翘起大拇指。“真是太仗义了!”

“这……这怎么办?”贺清明看看周围的人。“咱们把他送医院吧?”

“没事,一会我送张总回去。”小苪走过来,把一个盆子放在张峰头下,然后轻轻地拍着张峰的背。哇——张峰一口白酒喷了出来……

聂大海、冯月梅和聂明宇、孟琳围坐在餐厅的饭桌前,默默地吃饭,都不说话。

聂明宇打破沉默道:“蕾蕾什么时候回国?”

冯月梅神情有些黯然。“有些日子没接到她的信了,也没打电话来。明宇呀,你太不关心你这个妹妹了。”

聂明宇笑着说:“她现在是大艺术家了,我只是个生意人。想关心,人家也不睬咱。”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照片,眼神里含着殷殷的关切。

孟琳接上话:“我也盼着蕾蕾回来。她一直说要给全家捏个像呢!”

冯月梅给儿子儿媳每人碗里舀了勺汤,问道:“明宇,咱一家人也别藏着躲着的了。你说实话,你和孟琳是不是闹矛盾了?”

可能是母亲提出的问题太突兀,聂明宇不觉怔了一下。“没有呀!”他脸对着孟琳。“怎么?咱们吵架了吗?”

正在喝汤的孟琳抬起头来看看聂明宇,然后微笑着摇摇头。

冯月梅嗔了二人一眼。“反正看着你们生分的样子,我心里不舒服。现在没外人。我说一句:夫妻过日子,没有你们这样若即若离的,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冤家!”

孟琳连忙解释:“妈,明宇忙……”

聂明宇皱皱眉打断:“都忙。妈,您多虑了。我和孟琳挺好的,您别瞎操心。”

聂大海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们不会多管。不过,我规定一下:下次,要么你们两个人一起来,要么就都别来了。”

冯月梅接上话茬:“我看行。你们得尽快要个孩子。”她说着给孟琳使个眼色,意思是说:你有了孩子,就能拴住他了。

孟琳明白婆婆的意思,立刻很温柔地看了聂明宇一眼。但聂明宇能看出那目光里意味深长的东西。可他无法向父母,更不愿意向妻子说出那个只有他和刘振汉才知道的秘密。他默不作声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孟琳的碗里。孟琳的眼圈登时红了。

聂大海和冯月梅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聂明宇岔开话题:“对了,爸爸。您知道他们要派谁来查我的案子吗?”

“谁?”聂大海不由停住了筷子。

“刘振汉。”聂明宇轻轻吐出三个字。

“振汉?”聂大海吃了一惊。“他们……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他思索片刻,不禁哑然失笑。“把振汉调回来查你……哈哈!亏他们想得出来……哈哈哈!”他第一次开心地笑了。

“让振汉来办这个案子?太好了!”冯月梅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让振汉过来,我好久没见亮亮孙子了。”

当孟琳听到是刘振汉时,举到嘴边的调羹凝住了。“刘振汉?爸,他好像有段日子没来了吧?”

欢快轻松的气氛立刻僵住。聂大海疑疑惑惑地问:“是的。他忙吗?怎么了?”

“没什么,我这只是随便问问。外面可总在传,那是个铁面包公。”孟琳不动声色地说。

“包公?”冯月梅不以为然。“振汉长得倒是挺黑的,可咱明宇又不是胡作非为的王子公孙。就是有些差错,他还能怎么着?”

孟琳看了一眼聂明宇,两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都没有说话。

聂明宇把碗里的汤喝光,站起身来:“爸,妈。我想起来一件事,美国的一个合作公司要给我发两个重要传真,我要回公司。孟琳,你在家陪爸爸妈妈吧。”

孟琳也站起来说:“明宇,我今天没什么事,跟你一块转转吧。”

“这……”聂明宇愣了愣,勉强地答应:“好吧。”

冯月梅很高兴地说:“好好,有事多商量,两口子嘛!下回把振汉两口子也喊过来,看看他怎么包公……”

聂明宇未置可否,和孟琳走出。

聂大海看着他们的背影道:“算了,等事情查完了再叫他过来吧。我现在真的有点弄不明白了!”

6

海鲜馆的酒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才结束。贺清明回到住处,醉醺醺地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客厅中昏黄地亮着一盏壁灯。他看见十五岁的女儿蜷缩在沙发上。电视还开着,遥控器落在茶几下。他弯腰拣起女儿拖在沙发边的毛巾被和遥控器,然后轻轻摸了摸女儿圆润的脸颊。丹丹皱皱眉,醒了。她噌地坐起身问:“爸爸,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贺清明面露愧疚,伸手把大灯开了。

“呀!好大的酒气!”丹丹捂住嘴。

“在家复习功课了没有?”贺清明赶紧脱下沾满酒水的外衣。

“谢谢爸爸!”丹丹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把抱住贺清明“啪”地亲了一口。

贺清明一愣。“怎么了?”

“别装了,爸爸,和平中学说收我了!”丹丹激动地抱着爸爸又亲了一下。

“怎么?他们突然又收你了?”贺清明真的糊涂了。

“原来你不知道呀?”贺丹丹眉飞色舞地说:“是校长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让我明天到学校去报到。他还说,他是聂什么先生和张什么先生的朋友,所以,他肯定会帮忙的……”

“聂……什么?”贺清明摇摇头。“还有张先生?”

“聂明什么。”丹丹认真地回忆着。“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叫张峰!”

“张峰?”贺清明不禁呆住。

“校长还说你是聂书记的好朋友,就是他的好朋友。爸爸,你真厉害……”丹丹脸上洋滋着自豪。

“聂书记?可我并不认识什么书记呀!”贺清明心里嘀咕起来。

丹丹不想再给爸爸哆嗦了,她开始缠着贺清明给她买新书包。贺清明自然是一口答应,说明天一早就去买。丹丹又问他谁陪自己去报到。贺清明看着墙上妻子的遗像,垂下头,心里涌出伤感,对丹丹说:“当然是我陪你去了,真是个傻丫头!”

王丽敏已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了。刘振汉悄悄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握亮了台灯。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封匿名信,在桌上展开。“万一!万一!”王丽敏的话在他耳边不停地轰响着。他不禁痛苦地皱紧了双眉。他一抬头,无意间看见了桌子上的合影照。照片上,他和聂明宇身着军装,在木棉树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他陷入往日的回忆之中。

二十年前,应该是1979年。记得那是个初春的下午。他和聂明宇潜入边境丛林秘密地带,执行上级交给的侦察任务。绵绵细雨飘洒在低矮的灌木叶片上,渐聚渐大的水珠轻轻地滑落。不远处的丛林在弥漫的雾岚里时隐时现,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枪炮声。他们悄无声息地伏在灌木丛中,双眼一眨不眨地睃视着对面的207高地,那是敌军的主阵地。观察了一会后,他抬起身子,从怀里抽出绘图纸。聂明宇用胳膊遮住不时滑落的雨珠,另一只手掏出特制的不褪色绘图笔,递给他。他紧张地绘图,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高地的战壕里不时有戴着钢盔的头伸出来,朝这里张望。聂明宇脸上也沁出了汗水。一个小时后,他绘好了地形图,把能观察到的火力点一一标上,然后长长吁了口气。聂明宇把早就准备好的竹筒交给他,他把图纸卷起塞进竹筒里,往怀里一揣,二人立刻往回撤。他们在草丛里爬了足有五百米之后,见207高地已隐没在雨雾中,这才半躬起身子飞快地向丛林里跑。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还是被敌人发现了。身后的枪声如炒豆一般乒乓地响着。他们借着灌木的遮掩,跳跃着往丛林里跑。敌兵一边开枪,一边紧追不舍。进了丛林后,他们以树为依托,向蜂拥追来的敌兵射击。敌人仗着人多,一波接一波地往上冲。他们扔完了挂在腰上的手榴弹,才勉强压住敌人的攻势。为了节省子弹,他们尽量用点射,瞄准露头的敌兵射击。但随着守势的减弱,敌人靠得越来越近。一个敌兵端枪瞄准他,聂明宇大吼一声把他扑倒在地,可枪声也随之响了。聂明宇“哎哟”一声,捂着腹部委顿在地。他端起冲锋枪一阵狂扫,将冲在前面的几个敌兵打倒在地,后面的敌兵退了回去。聂明宇半靠着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捂着腹部的手指缝里溢流着鲜红的血,滴落在枯叶上。他从斜背在身上的挎包里掏出急救带,为聂明宇包扎住伤口。聂明宇推他快走,自己来掩护。他红着眼断然拒绝,说要死一块死,要活一起活。他们终于坚持到天黑,他搀着聂明宇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拉开同敌人对峙的距离。当天完全暗下来之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猛地背起聂明宇,撒腿就往丛林里跑。敌人发现后,边喊叫边开枪,却不敢往丛林深处追。子弹在他脚下厚厚的落叶里发出“噗噗”的响声……

尽管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的那一幕仍然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闪动。聂明宇负伤之后,便丧失了生育能力。每每想到这些,刘振汉心中便如针扎一般剧痛难忍。更让他痛苦不安的是,他还不得不为聂明宇保守秘密,致使聂叔冯姨还蒙在鼓里。

刘振汉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王丽敏,心中默默地祷告:千万别有妻子所说的“万一”!

7

聂明宇和孟琳走进很少回来的家门,便慵懒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孟琳柔声地说去洗洗澡,就走进了卧室。

电视里正在播着一部反映“文革”时期的电视剧,画面上是一群红卫兵站在卡车上,高唱着《造反有理》的战歌。那雄壮的歌声听得他胆战心惊,不由坐直了身子。电视画面在他眼前渐渐变幻:

街道上,几个穿着军衣臂上戴着红袖章的孩子在追赶着他和刘振汉。他们奔过来分别堵住两个出口,逼上前就打。他和刘振汉被击倒在地。刘振汉猛地站起,从地上抄起根木棍冲了上去,还击着。那几个孩子都抄了家伙,嘴里喊着“狗崽子还敢反抗”,又把刘振汉砸倒。他擦擦脸上的血,死盯着那个冲在最前面、个子稍高的男孩。那男孩挥动皮带,雨点般抽打他。刘振汉爬上前护住他,皮带全都落在了刘振汉身上。聂明宇悄悄拿起一块砖头,照着那个红卫兵就要砸。刘振汉叫道:“明宇,不能砸,砸了就是反革命了!”聂明宇手中的砖头依旧狠狠砸去,那男孩慢慢倒了下去。他冷冷地看着……

父亲在乱糟糟的书房里被倒剪着双手,身旁围着几个红卫兵,不时地扇上去几个嘴巴。父亲嘴角流着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和母亲悲伤无奈地注视着……

他在院子里发疯地追逐着一只猫。一直追到后庭花园里。终于捉住了它。他在猫的哀鸣声中尽情虐待着。他眼里的泪水哗哗流出……

聂明宇阴郁的脸在荧光屏前抽搐着。他一把推翻面前茶几上的果盘,关掉电视。他忽然间便生发出给刘振汉倾诉的愿望,而且十分强烈。他的手伸向电话机,握住了听简。然而,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霍地站起身,走进卧室。

卧室里没有人,看样子,孟琳还没有洗好。他走到浴室门前,果然听到里面有哗哗的水声。他回到卧室,长出一口气,仰面躺倒在床上。他突然看见了床头孟琳放在外衣下的手提电脑。于是翻身坐起,迅速地打开,在文件库里找到标有“龙腾”名称的资料。电脑显示询问密码。他思索一下,隐隐想起孟琳存款折上的密码号,于是试着击打出64127,果然命中,资料被打开了,屏幕上赫然出现龙腾公司近几年行贿走私的记录。他冷笑了。

孟琳走出浴室,已经换上了睡衣,额头露出两缕乌黑的湿发,头上还用白色的浴罩包裹着。她揉揉太阳穴,走到卧室门前,从门缝里看到了屋内的一切。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额,轻轻推开门。聂明宇听到了轻微的响动,从容地关了电脑,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看妻子。

孟琳走到聂明宇身旁,默默地看着他。

聂明宇从床边站起身,漫不经心地问:“对了,你的生日是哪天来着?”

“1964年,12月7号。明宇……咱们好好谈谈行吗?”

聂明宇淡淡一笑:“今天谈得够多了。咱们惟一没探讨的可能就是爱人和敌人、感情和阴谋的问题了。”

孟琳脸变得苍白起来。她垂下头嗫嚅着:“明宇,请你相信我。我永远都是你妻子。”

“是的,我是你丈夫!”聂明宇神色陡变,语调如冰。“你我都是靠这个家庭有了今天。没有这个家庭,你可能还在轧花厂里弹棉花。你还害怕什么?你担心这个家庭的倾倒还是怕到时候没了揭发我的证据立功?所有的人都以为掌握了我的秘密,以为那些是我最为软弱的要害。”他轻声笑起来。“其实,你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五年前你还一文不名。孟琳,应该是我提防着你,而不应该是你提防着我。我们还是好好过吧。许多人都希望我们好好过。我也希望我们好好过。你明白吗?”

孟琳呆呆地站在床前,不由自主地点头。

聂明宇盯着她注视良久,转身大步走去。

孟琳慢慢缓过神来,表情复杂地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红色出租车停靠在和平中学大门旁。贺清明抢先一步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然后将贺丹丹抱出。

他一回头,惊呆了。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了很多记者和摄影师。学校的门口也立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几个粉红色的大字:欢迎贺丹丹就读和平中学。

一位女记者把话筒对准贺清明:“请问,您是贺丹丹的家长吗?”

“对。你们这是……”贺清明迷惑不解。

“请您谈谈对于学校破格录取您女儿这样一位残疾……”

“我女儿没有任何的残疾!”贺清明毫不客气地打断记者的提问。“我再重复一遍。她只是走路有些障碍。但是她从任何方面讲都是一个最优秀的女孩子。我为她自豪!”他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贺丹丹激动地看着爸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贺清明推着轮椅往学校里走。记者们继续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提问:“您女儿今年报考了多少所学校?”“您女儿能人学,能说说您的感想吗?”……

贺清明充耳不闻,加快了脚步。

记者们又围在轮椅两边,问贺丹丹:“你是否激动?说说你的心情好吗?”……

贺丹丹有些不知所措了。

贺清明停住脚步,严肃地道:“对不起。我们现在不想接受采访。我只想间一句:你们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是谁通知你们来采访的?”

记者们面面相舰。“是……安排的……”

“谢谢大家的关心,但我们不想接受采访!”贺清明说完,推起轮椅就走。

这时,有两位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士走过来,其中一位自我介绍是和平中学的校长,叫滕晓。介绍另一位是阎明军副校长,分管招生工作,并对贺丹丹的人学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贺清明向两位校长表示感谢,但申明不想让女儿成为宣传工具,只希望能让她安心地读书。

滕晓笑笑说:“贺清明先生,您误会了。”

贺清明单刀直人道:“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在拒绝丹丹的人学申请近两个月之后,又突然决定再次录取她吗?”

滕晓解释说:“贺先生,贺丹丹能够人学完全是破格录取。因为按规定,起居不能自理的学生是不能人学的。但是,我们考虑到贺丹丹的实际情况,尤其是您的好朋友聂董事长慷慨解囊,免除了后顾之忧,这才有了您女儿的就读机会。”

“又是聂董事长……”贺清明困惑地喃喃着:“哪一个聂董事长?”

“聂明宇董事长。您……”滕校长有些奇怪。

贺清明禁不住问:“他花了多少钱?”

“十万元。作为录取贺丹丹和她以后在学校的起居生活费用。”滕晓边说边不由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十万元!”贺清明显得有些吃惊。“聂明宇出的?”

“更准确地说,是聂董事长以龙腾集团的名义捐助的。”滕晓补充道。

“什么?龙腾集团?”贺清明心中一沉。“那个张峰是……”

“张总是我老朋友了。”阎明军虽然只是跟张峰通了一次电话,却表示出亲近的样子。“他是龙腾集团的总经理呀!”

贺清明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身体不由晃了晃。

8

刑警支队办公楼。肖云柱在走廊里慢慢走着,挨着门探头。一位值班民警训斥他。他嬉皮笑脸地说道:“政府,我来报个到,不是这屋?”他又往前走,抬腿进了大案队办公室。

王明喝住他:“干什么的你?”

肖云柱眨巴眨巴眼。“政府,刚回来,让报个到,是这屋吗?”

王明抬眼细瞅瞅,认出他来。“怎么又是你啊?不是告诉你到对面派出所吗?这是刑警支队!”

肖云柱看看王明,傻傻地咧嘴一笑。李冬上前告诉他方向。他默默地转身向外走,很遗憾又没能找到刘振汉。李冬把门关上。

“老说刘支队,人哪?不是说今天来报到吗?等了半天,等来个劳改释放犯。真逗!”龚静连珠炮似的,似乎仍不过瘾,又补上一句:“你们这儿是不是都这么懒散啊?”

王明横了她一眼。“你一个刚分来的实习生,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怎么这么多话?茶倒了吗?”

龚静一撇嘴:“我不倒。我来是工作的,天天给你倒茶算怎么回事?”

李冬接过话来:“哎,这你就不对了。我们刚来的时候谁不是这样?你不是老损刘支队吗?他也一样的。要不,怎么学会本领,何况你一个黄毛丫头。”

龚静不服气地眉毛一挑。“黄毛丫头怎么了?”

王明不耐烦了。“得得!我喊你大姐行了吧,只要你少说两句!”他看看表。“也怪。哎,我说李冬,上头不说他准时来报到吗?刘支队那人可是时间观念很强的。”

龚静忍不住又嘟囔:“本来我还挺崇拜他的。看来,不能当盲目追星族……”

聂明宇独自走在公司大楼的过道里。职员们纷纷和他打招呼。他以不同的态度对待着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

财务部经理陆同在董事长室门前正等着他。他接过他递过的财务报表,点点头道:“我看过再找你。”

他走进董事长室,刚刚坐定。小苪就匆匆走了进来。

“慌慌张张干什么?张峰又拼倒了?”聂明宇问道。

“嗯。”小苪指指窗子。“我来不是为这事,董事长您看看外面。”

聂明宇惊疑地看看他,站起身,透过窗玻璃朝楼下望去。只见刘振汉正着一身便装在楼对面的马路上溜达,不停地抬头看这边。

小苪担心地提醒他:“董事长,是不是已经开始监视我们了?”

聂明宇思索片刻。“胡说!他现在可不是我们的敌人!”

小苪放心了。“那……我去请他上来?”

聂明宇犹豫一下。“不,那会给他惹麻烦。我下去,你们谁都别跟着。”

小苪连忙躬身打开房门。

聂明宇快步走出公司大门。刘振汉正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是否过去,突然看见聂明宇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他。车流从马路上穿过,他们被阻隔着,只能彼此观望。终于,两个人都笑了。他们做了一个只有两人才明白的特殊手势,分别向对方跑去。两人在街道中心相遇,躲避着来往的车辆,在一片鸣笛声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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