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牛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对我的意义不亚于前苏联的列宁格勒或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结果是，我一战成名。那是一个夏日暴雨的午后，我好像说过，童年总是多雨的，这次也不例外。我骑在水牛背上，这很平常，是啊，那个年头，谁没有骑过水牛呢？没骑过水牛还能算是有过童年吗？这头水牛不知道是被隆隆的打雷声惊到了，还是被我骑在胯下耀武扬威的样子惹生气了，或者是受到了在山下水塘边洗浴的异性的诱惑，撒着欢儿往山下跑，我虽然以为我骑的是马，但毕竟还是被它桀骜不驯的狂奔步法吓坏了，这足以让我理解了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描述的凌波微步的的无穷奔放。它沿着斜斜的山梁，用结实的肌肉和那健壮的大腿一路狂奔，我心里像揣着一头小鹿，瞪着双眼，双腿尽可能夹着它那宽厚的脊背，有好几次我差点掉了下来。我一直到现在都感到庆幸的事情是，我的右手里仍然捏着一根从它的鼻子里穿过来的缰绳。在这火花电石之间，我看到了不远处路上的一棵雨伞状的松树，于是，我整个人向那棵松树扑了过去，并把缰绳在松树枝桠上飞快地绕了几圈，我忍着被松毛戳痛的脸蛋，眯着一条线的双眼朝牛看去，只见它硬硬地梗着脖子，头斜向天空，和我一样喘着粗气，所不同的是，它的两个嘴角向下流淌着白色的吐沫，那些吐沫不断地从嘴角的缝隙中流出，沿着自由落体的方面滴向地面。我于是立即从松树盘上滚落下来，飞快地从旁边的松树上掰下一截松树枝，朝着他的腿上鞭去，只见它一边躲避着我的抽打，一边向相反的方向使劲拽着缰绳，它妄图挣脱。就像我妄图逃离农村的土地一样，事实上，我在形式上做到了，我从家乡的农村来到了上海的农村；而它从形式和实质上都做不到，但它绝对比我对生养自己的土地要忠诚一些，不，要忠诚很多。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大约半个小时，旁边的山风像往常一样地在舞蹈，山下的炊烟照样袅袅升起，还有远处我家的那块二亩五分田一样地在风中沉睡。我把所有的紧张、怨恨都通过这半个小时的对峙消融在山风中，然后手拿着被我打断的半截松树枝勇敢地和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对视，我感谢上苍让这么健壮的水牛长了这么柔软的一只鼻子，这让我有了和它实现平等对视的生理学基础，尽管我还要仰起脖子，时间久了，会有点酸。
我着实感受到了这种对峙带来的功成名就感，从此奠定了我在动物界不可动摇的地位，岂止是不可动摇，其实是稳如泰山。我在成年以后，还把这种成功的经验运用到了对老婆的管理上，却全然没想到那个被称为老婆的动物的鼻子一直没有那么软；更要命的是，她的鼻子上居然没有穿过一根可以牵在手上的绳子，我彻底抓不住了，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她不久就跑像风一样跑了。跑了后，居然不像这头水牛：夕阳西下时，她没回来；满天星辰和金鸡报晓时都没回来。当然，这也是后话。这个经历的另一个启发就是，所谓引进别人成功的经验根本就是空话，我连自己成功的经验没有顺利运用，这也是我后来不相信那个所谓的科学化管理的重大原因，当然，这还是后话。
我们还是回到眼前这个伟大的对峙。过了不一会儿，我居然看到这头牛的双眼非常镇定，我在它的眼中看到了我的影子。他的瞳孔是那么大，那么深邃，像足了我头顶上的天空。我甚至突然想起了我故去的大伯父的眼神。大伯父有五个孩子，都比我大，在他搬到山上去住的时候，只有大堂姐成家了，最小的堂哥还在上小学三年级。我记得那是个凌晨，我家的大门被一阵儿急促的敲门声敲开了，我的大堂姐夫和大堂哥一下子跪倒在我起来开门的父亲跟前，我的父亲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等天亮后，我也去了同村的大伯父家，可是他们不让我到他的床前去看，说我还小，怕吓着我。我觉得这显然很不公平，伯父以前看我的眼神很慈祥，就像现在这头牛的眼神。不同之处在于，我的伯父的视力不太好，但他看我时，总是很专注，眼睛眯着，像一根线，虽细，但坚定，沉静，舒缓，让我感觉到那就是春天的眼神；他还会伸出那只极瘦的手抚摸着我的，不说话，像极了眼前这头牛。于是，我更加坚信，这头牛是我的伯父派来的；或者说，在精神层面上，他就是我的伯父。否则，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呢？这个世界再奇妙，也绝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我在伯父搬走以后，更是经常往他家去串门。现在，应该叫我的堂哥家了，他们家有两排土房子，我发现我显然有些废话，那时候的农村都是土房子。前排是高一点的土房子，后排是矮一点的土房子。按照后来我学到的四合院的说法，前面是客厅，两间卧室，后面一排是两间小卧室，在大房子后面，还镶了间小厨房。左右两侧是邻居家房子的墙，这样正好围成了一间院子。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简直就是很气派的别墅，四室一厅一厨。最为重要的是，这房子是地道的自制产品;在我们老家，如果哪家要建房子了，会找一块池塘干涸后透出的地面，再挑过来很多土，堆成一个小土丘，用铁耙围成一个中间是泥，旁边是土堤的一个踩泥池。说实话，踩泥池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因为我后来见到的几百本教科书上都找不到它的学名。我还为此发过感慨，看看我们这些编书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当这些土围成一个比较大的圈子后，开始往里挑土，再加上些烧好的稻草灰，或者用切碎的干稻草末也行，加水；我想，这是比我们玩的和稀泥更大规格的和稀泥，所不同的是，我的稀泥是用来做土炮的，而父亲的稀泥是用来建房子的，仅此而已。这也是我后悔没有继续做农民的原因之一，你想想，在以前，老家的农村，房子都是自己做的，这起码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所有的科学技术的原型都来自于泥土，那我还舍本逐末，跑到千里迢迢之外的省城去上那个破中专干什么？！你们还要去上那个所谓的大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那所上海的著名大学里是不是有个土木工程系，后来还居然改成了土木工程学院？在我看来，纯粹胡闹，根本就是一个土大学；问题是，既然是研究土的大学，我的家乡有的是，为什么还要离开我的故土，我的家乡，我的岱山上的村子，去那个破地方住宿舍，租房子，上什么鸟学？就凭你们把土烧成了实心砖，空心砖，瓷砖，地板砖？第二个问题，我在家乡连房子都能自己造，我干嘛去你们城里住鸟笼一样的房子，还要老子掏出一辈子挣来的钱？你们真是笨，辛辛苦苦地赚钱，左手过，右手出，还欠着银行的，受着城管的气，受着外地人政策的挤压，何苦来哉？！彻头彻尾就是丝毫不懂，岂止是纠结。所以，所谓的考学，根本就是个骗局，你上那个学就为了去贷款买房？那不是在你的鼻子上牵了一要绳子，你再也没办法自由地活动？对不起，我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我家的那头水牛，尽管身处上海的闹市，看不到他，但他已经悄无声息且毫不居功地进入了我的灵魂，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把我的种种表现夸为牛脾气，而受到了这样的恭维，当然我照例自我感觉没错。牛是不会错的，因为他什么都会做，还被用在吹牛这个词里，来表达人类对吹嘘的痛恨，无意之中得以不朽的事情不多，这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一个。
好吧，让我再多告诉你一点儿关于在牛的帮助下进行的这个自制房子的工艺。等水、稻草灰、稻草末、泥土拌在一起后，父亲就让我把家里那头水牛牵进来，让它在里面不停地来回走动，绕着圈子走动，不许停歇。牛有时候也想出去，不想转圈儿了，可是，不行，人类仅用一要鞭子就收拾了它。当然，父亲有时候也会顺便用这根鞭子收拾一下我，我想，之所以次数不是很多，主要是因为我不用去踩泥巴。所以，我们只是因分工不同，待遇就俩样，它吃草，我吃米饭。一直到现在，我的孩子在吃白米饭，它的孩子还是吃草。这又是个真理，我猛然明白了，在我们在县教委大楼挣扎着填志愿时，为什么比我少考了五十多分的同学不用去，因为他的父亲是乡长，爷爷是县工商局局长，他自然会去读工商行政管理学校，现在在另一个市当工商局里面的科长。这天下的事儿本来就不用你想，也不用我想，真不知道我想那么多有什么卵用。
你看，我老跑题。牛在里面走了几天后，在太阳的作用下，这些泥会变得有弹性，均匀，柔软，不干不湿，恰到好处，其性质和蒸馒头时，发酵过的面差不多。你看，如果你懂了泥土，你连蒸馒头都会无师自通。然后，父亲会拿来一到两个小木框，每个大约四十公分宽，六十公分长，高度约二十公分，这个长方体上下两面是空着的，另外四边是立着的木板，木板厚度约两公分。旁边放一盆水，先将这个木框在水里浸一下，然后放在平地上，再去捞一团泥浆放进去，用拳头汆紧，再用手掌抹平，最后轻轻地把木模沿径向抽开。看看，多了不起，我现在连径向这个词都会用。我父亲会做，可是他就不会讲，我则完全相反。所以，千万不要相信书本上的东西，那都是假的，真的学问，你在书本上是学不到的，那上面只有骗人的话，钟书先生说过，”理论都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深得我心哉。
这样，平地上就出现了方方正正的一块土砖。这以后，就靠大太阳晒了，你看看，只要有了泥土，有了太阳，就有了一切，其余的都是点缀，就是多余。不同于蒸馒头的是，它不需要发酵粉，摒弃了一切现代工艺。太阳就是它的发酵粉，太阳会让天底下所有的事物发酵，包括你我。晒了大约两三周的时间之后，就是我们建房子的砖了。现在看来，仓颉那个老头在造字时，所犯的错误是致命的，这可能就是我们现在为什么看不到他的原因，比如，他一定要把砖这个字用石头旁，可是我们的砖明明是土做的嘛。
嗯，在这个过程里，要特别注意防雨淋，我在幼年时期就知道了这个朴素辩证法，比如，父亲需要大太阳将土砖晒干，一定要大太阳；可是大太阳的日子里，一定容易下暴雨，我就不止一次地曾在暴雨来临之际、不，之前，冲出去，用塑料膜盖住这些已经成型的土砖。我也冲出去盖晒在晒谷场上的稻子，草，还有当然包括抢回晒在院子里的衣服。这样的好处是，我的冲刺速度总是比城里长大的孩子快出好几倍-------不管是在前进还是后退的路上：我具备别动队员的素质不是偶然的。所以，这样的经历和感悟也让我对后来课本上哲学里的辩证法漠然相待，什么狗屁理论，不就是有太阳一定有雨，有雨一定有太阳，晒得太干不行，水份太多也不行吗？不就是我冲出去抢东西的过程吗，什么道路是曲折的，纯粹胡扯，我只知道心跳加速，汗水和雨水一样透明。什么天时地利人和，我只知道必须在立秋之前，和家人一道将晚稻抢种到有水的田里去，必须在暴雨浇下来之前，和家人一道将土砖盖起来，把干草盖起来，反正这些事情我一个人也完不成；而你们文化人取的名字叫群众运动，这样好像自己与群众是不同的集合，是英雄与大众的关系，不过是一个文化中的又一个狡黠的词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