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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里红妆误

碧水清清,芳草连天。

南湖碧水倒映的一座宅邸,正是林家位于此的别院。

晨曦出现,树木掩映下的汀兰小筑暖意融融,如春山画卷一样的幕景中,亭台楼阁林立。着一袭月白蜀锦裙的人正在九曲回廊前晃悠,远瞧好歹养眼,但多看一会儿,就让人忍不住为她眉眼间的愁云惨雾忧心。

流云一样的人影转悠了许久,最终一挥裙裾,颓唐地倒回竹榻上。她抬起一双手,细皮嫩肉,完全是富贵前半生的最好写照——但再过不久,这些就都完了。

想她林思渺,堂堂林家千金,蝉联《江湖月报》少女专栏“你最想成为的大小姐”排行榜的桂冠十年……如此大好人生,锦绣篇章,在她还没将山河遍踏时,就要被强制终结了。

思来想去不得劲,林思渺翻了个身,从腰后的软垫下抽出一张揉皱了的东西:一张大红色、四四方方的纸。林思渺将其翻开,纸张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喜”字,这让她的素手无故一颤,又赶紧将它翻了过去,生怕那个烫金的大字把她咬死。

唐家送来这张婚帖也是不易,自安都打马而来,辗转好几手,原本也是板板正正的,到了正主手里净遭罪,好像作为婚帖的它造了大孽。林思渺仰躺着,又一次翻开它,那上头的墨早就模糊不清,依稀可从左边那个墨团里看见她的名字,另一边的“唐”字还行,后一个字就看不清了。

“小姐,您再看它,也不会把婚帖变成找您去吃唐家重孙满月宴的请帖。”

话音从廊前落下来,脆生生的,要是不夹着那么多她不爱听的词,那就十分美好了。林思渺懒懒抬眼,就看见自家丫鬟郁茶走了过来。

郁茶笑盈盈地翻开石桌上的瓷盏,斟满一杯,捧到了林思渺眼前。

那里头是甜杏仁茶,浓郁的香味顺着林思渺的喉咙滑进去,还没到胃里,她就听对方又开口道:“都说唐家用毒第一,这纸墨也不差呀,都被您泼了那么多茶,这后面的‘凛’字还能看得清呢!”

“噗——”

第七次,林思渺一口杏仁茶喷在了帖上。

“少年天纵,侠武无双。”

这是她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唐凛,在江湖上最常被人夸谈的几句标准句型之一。

唐家和林家往上三代都有不小的交情,放在江湖盟中,也是翘楚碰翘楚。在家庭影响下,大家对林家千金和唐家少主都不陌生,《江湖月报》上今天是林思渺上榜,隔天就是唐少主的“女友粉”发表情诗,聊表相思。

都说父一辈,子一辈,到了林思渺和唐凛这里,两人互相大约就剩个耳熟了。

按说两人都是家中的宝贝,林思渺想过,若单纯只是长辈吃撑了乱点鸳鸯谱,那她和唐凛一起反对,郎无情妾无意的,这桩婚事也就办不成了。可当她兴致勃勃地向父亲提议时,父亲看了她一眼,而后说出了一个让她头昏脑涨的真相:亲事,唐凛早就同意了,连那张婚帖都是他亲手写的。

别说是跟她站在同一个阵营反对了,他简直是这场婚事的领头将军,而林父这回也打定主意让她嫁过去了。

看着林思渺如霜打了的茄子般的脸色,林父只说让她好好休息,到了那边跟唐凛好好过日子。

过日子?我连他叫哪个“凛”都没弄懂啊?

林思渺反抗、撒泼、耍赖,曾经这些法子百试百灵,这一次却毫无作用。父亲说是找她议事,实则就是临时通知当事人,而后就遣她下去,说是该玩该吃,看着来吧,迎亲的人再过半个月就到了。

被父亲丢进屋前,她还死死地拽住父亲的袖角,想挤出两滴眼泪佯装可怜,而多年如一日纵容她的父亲竟然抽开手,末了添上一句:“唐凛,刀光凛冽的凛。你要实在闲着,在屋里多练练字儿也行……去了也不会太过丢人了。”

林思渺眼前一黑。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林府闹了大灾。

从林家后墙到狗洞,犄角旮旯都被林大小姐爬了一遍,连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都没被放过。许多个夜里,总有个方向亮起火光,继而听见一声大叫——

“来人啊,大小姐又跑了!!”

一而再,再而三。

夜半,林老爷与夫人对坐叙愁,直叹,当初女儿练功时要有这点恒心,现在怕是已经冲去安都,把唐凛打残废了……

那……那也不好,赔不起唐家医药费啊。

正是因为恒心来得太晚,林思渺那点儿皮毛功夫根本帮不上自己。一次次出逃被抓后,她在屋里扯着嗓子哭闹,哭累了就让茶茶接棒。小姐妹俩连哭了三天,哭得林家宛如凶宅。

这样闹下来,倒也不是毫无用处。林思渺躺在床上哼哼的第三天晚上,林夫人终于推开了林思渺的闺房门,“心肝宝贝”“小乖乖”“闺女”地叫了半天,还没等林思渺得意起来,就见阿娘身后走出了四个人高马大的姐姐。

人高马大的姐姐下手快如闪电,第二天,她就被打包丢到了南湖的汀兰小筑里,顺带还有跟她穿一条百花裙的郁茶。

花招百出,时如逝水,半个月的缓冲期就这么过去了。

眼下婚期将近,林思渺逃跑无门,唐家的迎亲队怕是已经出了安都,过了官道。

廊下起了风,把杏仁茶最后那点热气也吹散了。郁茶把自家大小姐请进了屋,提议一睡解千愁。林思渺眼神涣散,喃着要是睡醒发现这是一场梦多好。

郁茶思索一阵,摇头道:“不太可能,等你睡醒了,人就在花轿里了。”

林思渺追着把她打出房门外。

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平时一个个在自己身边,多么面目可亲?眼下她要被推入火坑了,不说救她一把,还讲风凉话!

林思渺哀叹着,把自己投入满床绮罗软枕间。

好歹自己也是他们养了十八年、如珠如宝哄大的,而且从来都是自己怎么闹、怎么恃宠而骄,阿爹、阿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今怎么就狠心拿自己这颗小白菜去联姻?

还有那个唐凛也是,瞎答应什么啊?一个大男人,一点主见没有,自己嫁过去也没什么发展!

大被蒙过头,林思渺一通胡想,发出一声崩溃的哀叹。

外头传来叩门声,林思渺没吭声。那人倒也干脆,直接走了进来,脚步声停在床前,接着一双柔软的手摁在被褥上,摸到她的腰窝一挠,她闷声笑出来:“你挠死我吧,我死了就换你嫁!”

“我可不,我都……”

林思渺扒拉开被子,盯着郁茶,还没问出话来,郁茶就问她是不是准备放弃。

“谁啊?谁放弃了?我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

“我有啊。”郁茶神神道道地向她招手。

林思渺凑上去,郁茶便开始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她不时点头,脸上的表情一会儿一个样。末了,她将信将疑地问道:“这样行吗?”

面前的姑娘一拍胸脯,志得意满地说:“保证没问题!大少爷明早就能回来,借他那阵东风,一定能成功。”

林思渺直勾勾地往郁茶的胸口扫了又扫,忽然摸着下巴“咦”了一声,咋舌夸道:“之前没注意,茶茶,你不但脑子长进了,连带着胸也长了嘛……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哥要回来了?”

郁茶脸上烧红,软绵绵地拍了她一巴掌,匆匆忙忙站起来,拢着衣裳往外走:“当然是我通知他了,不然看谁救你!”

在郁茶兔子似的背影中,林思渺望出了一丝心虚,但她又觉得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当前自己都火烧眉毛了,郁茶还敢想那些有的没的?

第二日晌午,车马喧喧停在林府门前。

打马车上一个青年撩帘而出,他步下生风,稳踏落地,身法十分俊逸,可他放了行李,便打马向南湖去了。

此时林思渺尚在大梦中。

她梦见自己身处一片黑雾,伸手不见五指,前头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像是唐凛的人来接她去安都,可她本能地摸索着后退,浓雾中又伸出一双双手。

阿爹、阿娘、仆从、丫鬟……

在无边绝望之中她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人声,忽近忽远,对她说恭贺。最后一双手上有个玉镯,她觉得十分熟悉,是郁茶。

她在说:“恭喜小姐与唐少主新丧。”

林思渺:新丧?

林思渺猛地一个激灵,惶恐地醒过来。这真的太可怕了,茶茶在她的梦里都这么不会说话,简直比噩梦本身还要可怕。

她满脑门冷汗,转过身拍着胸口,一回头就感觉眼前被一堵墙罩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床这面有了墙,那高高的影子就出声叫她:“林思渺。”

“是!”她出于条件反射应了一声。

黑墙继续道:“起来。”言简意赅。

林思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虽然脸上还是一片茫然,但肌肉的反应超强,就好像一只老鼠见了猫。普天之下,能让她有这种反应的就一个人——

她抬起眼,偷偷向黑墙上头瞥了一眼,然后垮下肩膀:“大哥,你一大早就拿我操练!”

面前眼风如刀的青年正是林家长子嫡孙,江湖上“女人最想嫁的世家公子”的前三选手,林净川。

他一身行路的装束,未佩鸣玉,即使只着黑袍也自成风流,

人道“万人穿黑不堪看,朗月摘星在净川”。

林思渺在长兄的无声逼视下,整肃穿戴。她这位大哥错开视线,盯着案上的花瓶,通身只靠一把冷兵器,就有三分凛冽肃杀剑意。

好在是盯花瓶,要是盯的是谁家大姑娘小媳妇儿,转眼林思渺就能多一票嫂子打花牌了。

站在林净川身后的茶茶举着一个红木漆盘,正在挤眉弄眼,林思渺看见后,顿时心领神会。林净川抱臂,正想回头看看这祖宗收拾好没有,却见林思渺不知跟哪儿点头,又一回身,见着了亭亭玉立的郁茶。她身上鹅黄色的衫子十分轻巧,收了眼神,此刻分外乖巧;她圆圆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也圆溜溜的,看得林净川神思一晃,竟然忘了刚想训什么话。

那边林思渺原本都皱着脸准备表演,清清嗓子还没开腔,就看见她那个如玉面阎王一般的亲哥跟丢魂似的没管她了。

这俩人什么情况?

管不了那么多了!外头日头已经老高,多待一刻就早死一刻,林思渺脑子里闪过昨晚和茶茶的“排演”,麻溜地顺着床沿滑下来,口里高呼着“哥啊”,“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林净川一动不动地瞅着林思渺,场面一时无比诡异。

林思渺伸手抱住林大少爷的腿,努力嚷嚷:“我不能嫁给唐凛!哥,你是我亲哥——长兄如父,你可不能不管我!”

她平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最会做的就是装哭,鼻头一皱,泪珠子就滚了满脸。

后头郁茶的心一紧,看了那么多年,自家小姐今天算是冲上演艺生涯的巅峰了。

林净川屈指一敲,林思渺条件反射般抬头。看着她哥的那张冷脸,她嘴硬道:“你……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其实我有心上人了,我不要和我不爱的人在一起!”

林思渺在语言上十分有天赋,一个“爱”字咬得情真意切。顺着这个暗号,旁边的郁茶也扑通一跪。当然,她的表现没有艺人好,但好在有个道具茶盘抱在怀里,她借力发挥着,应和点头:“净……大少爷,你就成全小姐吧。”

林净川倒是干脆,只说:“那你们一块儿去啊,唐家堡事多,唐凛管不到你那么宽。”

林思渺的下巴都惊掉了。

“我……我?”

她结巴半天,心说你替唐凛大方个什么劲呢?敢情“绿”的不是你啊,怪不得林家跟唐家的关系一代不如一代!

还好,作为主谋的郁茶脑子转得快。她伸手指了指肚子,想让林思渺像以前一样装肚子疼,以便混过去。但郁茶拿茶盘挡着,林思渺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脑子都是她哥这个“齐人之福”的建议。不知怎么,林思渺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捂住肚子就往前倒:“不行不行!唐凛会把我们杀了的,我都……我都有了人家的孩子了!”

林思渺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和郁茶比大拇指,心说这真是鬼才想法,大小是条性命在身上,她哥不能让她带着孩子被填井吧?不过听说唐家爱用毒,阴森可怖,万一比填井更吓人……

她的脑洞一开就有点歇不下来,根本没看茶茶吓白了的脸。逐渐地,林思渺感觉周身一股凉气。

林净川的脸色几乎和衣服一样黑。

他的眉心皱着,有些戾气从手下透出来——林思渺瞥见他去摸剑了,怪不得冷。

“谁的?”

林净川的嗓子里有冰似的,一问林思渺,林思渺愣在当场,再问郁茶,茶茶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见他手下的剑压不住了,林思渺一咬牙,大义凛然地冲着大哥的剑靠过去,梗着脖子道:“你砍死我算了,让我嫁过去,不如死了痛快!”

剑本来没出鞘,但被林思渺一撞,脱了手,倒真的带出两寸,寒芒紧贴而过。林净川侧身险险一躲,林思渺栽倒在地。

林净川大吼:“林思渺!”

林思渺抖了抖,捂着脑袋,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林净川压低了嗓音,像是克制不住要喷出火了:“你宁死也要护他?”

这是林思渺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这个兄长也会动怒。

林净川的手劲很大,他拎着林思渺放回床上,再一拳砸在床框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而他脸上的怒意也被他藏回去了。要不是木架子上有指印,林思渺都不敢相信大哥发火了。她耸着肩,像一只兔子似的,连哭都不敢哭了。而站在林净川身后的茶茶龇牙咧嘴地做着口型:错了!错了!

林思渺心里一万句脏话,心说她要是死了,她不怪唐凛,就怪茶茶这死丫头。

“……我去叫个大夫。”

林思渺、郁茶:不行——

空气中仿佛有火,烧在林净川眼底,他深深纳气,扭身就要往外走。郁茶想拉住他,但由于着急,她在扑上去的时候就抱住了他。她的身上有一些栀子的香味,大约是早晨在后院染的,那里有一片栀子花,而她喜欢在每天早上收晨露,为林思渺煮茶。

这一撞一抱,林净川竟就真的停下了。在那瞬间好似他被一捧花砸中了,没有受伤的时候疼,但他整个人都蒙了。郁茶心底有没有旖旎念想,她暂时不懂,只来得及替林思渺解释孩子的事是她们急糊涂了,但是这恰恰说明大小姐是真心喜欢那个小郎君,纵然嫁去唐家也不会幸福。

林思渺在后头帮腔:“就是,万一唐凛不满意我,我们两家岂不是要反目成仇?!”

说真的,闹了一上午,那么多废话,林净川觉得就这一句是人话。

他站在门前不走,郁茶这才讪讪地放下胳膊,那栀子香随即也散开了。他回过神来,扬声问道:“如此说,你就非要同他在一处……”

林思渺插嘴:“是,我就要和他……”

不等她说完,林净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掷在地上。两个小女子被他的突然动作吓得不敢开口,而地上那一个小瓷瓶碎了,甜而不俗的脂粉香争先恐后地蔓延开来。

白瓷上印着一个红色的“香”字,是天香阁的调香。

林思渺咬住嘴唇。

蜀川的天香阁制香一流,闻名四海,早在林净川此次远行前,林思渺就跟他撒娇,央求他带回一瓶。林净川天生性子冷,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想必他不懂,且他此行也是为正事,当时他虽略一点头,却不一定真会陪她胡闹。

可他真的带回来了。

她的兄长只身走马千里之外的异都,为他心尖上的林二小姐讨香,又不知在天涯哪处收到关于她一封书信,连夜赶回。

啪嗒。

一滴泪落在了林思渺的手背上,她后知后觉用手去擦,这才发现自己又哭了。这回不是装模作样,每滴眼泪都是十足真心,她的父兄母亲,分明都是爱着自己的。

可为什么这一次,关于她的终身大事,他们不能给她一个选择的权利呢?

这种被家人逼迫的感觉,真是比不被家人喜欢还难受。

林净川砸了东西,心里也舒坦了一点。听见后头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他低声道:“你的要求,大哥从来不驳。

“但你不该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林思渺,你到底是被养坏了,你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正经事。我千里奔驰,竟然还期待你能安分地等我回来。”

他这话说得就重了,林思渺抬起头,见林净川走到门前,已经要推门,她不甘地回道:“你回来也不过是为了逼我嫁人,难道我不幸福,你们就能舒心吗?”

林净川哑声:“……我看你是真该嫁了干净。”

后头砸过来一只枕头,撞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但林思渺丢完就后悔了。而门口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推门走了。

“小姐,大少爷他也是为你……”

“为我好!都是为我好,就我自己不为自己好!”

林净川离开,留下发着脾气、似懂非懂的林思渺。她在愤怒和酸楚的感情间动摇,既不愿委屈自己,又舍不得辜负家人。那瓶碎了的凝露早就没味了,郁茶想去收拾,却被林思渺拦住了。

就让它碎在那儿,那是自己的底线,在这件事上,无论他们怎么说,她都坚决不让步!

于是,直到黄昏,林思渺都拉着郁茶盘算新的逃跑计划。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晨端进来的两盘点心全用来果腹了,也没商议出头绪来。

在旁边饿得不行的小丫头的建议下,她们打算去院里喘口气,顺便好叫人准备吃食。

房门一推开,走在前头郁茶就不动了,林思渺推着她快走,可将她扒拉开之后,林思渺也走不动了。

暮色罩着小院,在她们面前站满了外家师父和林府小厮,极目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宛如排兵布阵。

林思渺目瞪口呆,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

林净川未回府,只有行李送回来了,而二老此刻为那个小祖宗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大公子。

林府厅内,仆役、丫鬟遣得干净,只有个陌生男子坐着。下首陪客的是林家老家主,林懿。此刻他正焦心地撇着茶汤浮沫,目光不时向后院瞥。

这个吃着闲茶的可不是闲人,在半个时辰前,他们原本还在交谈,虽然气氛不大好,但好歹是有来言去语。只是后来,后院忽然就炸锅似的闹起来,林懿红着老脸把家里能打的全招呼过去,但根本架不住那位。

“报——老爷!大小姐在后院闹着要见您!”

林懿根本不敢正视堂上之人,连连摆手,呵斥小厮退去:“不见不见!”末了,似不放心,又急赤白脸地跟了一句,“让客座的师傅们看着点!”

东座上茶碗轻碰,林懿忙赔笑:“小场面,小场面。小女这两日身体不好,就有些使性子……”

那男人颔首笑道:“无妨,保重身子才好。”

江湖传言:林家小姐温柔娴静,不同凡响。今日一见,果然——

果然江湖传言不能尽信。

林懿点头称是,颤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脑门上的虚汗。他正要开口谈正事,门外冲进来一个小厮:“报——老爷,小姐……小姐她……”

这下不等小厮报完,林懿嘴里的茶一口喷出,他一把抹去胡子上的茶叶,站起身撩袍就踹向小厮,背对堂前,咬牙切齿地低斥道:“你脑子被驴踢了?后院的事一遍遍来这里说做什么?去找夫人,我看那祖宗还敢打她阿娘了?”

那……那可没准。

林思渺的后院这会儿热闹无比,堪比论武擂台。一群彪形大汉碍于身份不敢近她身,反而是被她拿红漆木盘砸得鼻青脸肿。现在她更是放话,说若是谁再敢拦她出走,她便往谁剑上撞,撞死拉倒!

小厮越想越委屈,摸着脑门上一块瘀青,可怜巴巴地道:“夫人早去了,眼下大小姐被锁在屋子里反思呢。”

林懿长舒一口气,站正身子,直叹到底是贤妻有用,白养一帮子人,光吃饭长膘,居然连自己柔弱闺女都打不过。他也是不记得那个“柔弱”闺女曾经摔碎多少珍珠缸、玛瑙碗了,现在一放心,不免又看眼前小厮愁眉苦脸的样子不顺眼。

林懿朝着人身上又踹了一脚,语气却明显轻快了:“反思了,你来说什么?快滚,快滚。”

他向后一睨,暗暗示意:看不见我这里有贵客吗?!

似乎是意识到那边有目光打量,小厮看了过去,那男子遥举盏,只字未言,通身气派就让小厮有些膝盖发软。他忙重重一作揖,一溜烟地跑走了。

而秦策在上座,多次要开口被打断,心底已经有些不耐烦。他虽告知林懿身份,但此次微服而来,带着任务:面上奉旨祝贺林老爷嫁女,实则前来探探联姻虚实。

主家一再有下人打搅,他只得率先开口:“林老爷,听闻令爱与江湖唐家联姻,本王奉皇命前来祝贺,令爱嫁入唐家……”语音微顿,哂笑,“也算门当户对。只不过本王有一事不解,还要林老爷给小辈指点迷津。”

林老爷面上一派镇定,笑脸相迎,额角的薄汗却出卖了他:“二皇子笑话了,承蒙陛下恩德,还念着林家,殿下发问,小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简单的玄色纹绣袍被堂上之人穿出非凡气度,整个人的雍容华贵不是常人能比。秦策转动着白玉扳指,假意把玩:“人人皆知唐家避毒玉是稀世珍宝,林老爷一生痴武,喜爱其玉实属常情……可那《苍柏巡山图》不过区区残作,为何也并到聘礼里要了?”他的左眉下有一道旧伤,抬眼时被带起,使他说话时略带嘲意。

秦策向后院瞥了一眼,笑道:“大小姐自然是您掌上明珠,半卷残画就可抵千金?”

他话里有话,虽说场面上顾着面子,兜了一圈,但林懿如何听不出?这分明是暗示那画的价值并非表面如此,否则林懿的爱女与唐家少主素无来往,怎能配上亲?

他有心要谈画,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懿倚老卖老笑了笑,试图顾左右而言他地糊弄过去:“小老儿一些雅趣,提起来都觉得惭愧,实是听闻那画上老叟像家祖……至于思渺与唐少主,倒是有些少时的情意,这林家与唐家,原就是有些亲缘,不知怎么外界说了那些风言风语。”

他越描越多,而秦策的气定神闲更使他心虚,正值此时,门前又跑进一个小厮。

“报——”

林懿猛地站起身走出去,在秦策瞧不见的地方,他几乎喜形于色。

实在编不下去了,这会儿那宝贝女儿要怎么闹都行了,他立刻去亲手收拾。

林懿撩袖,抓着那小厮,高声问:“又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小姐出事了?!”

宝贝闺女,爹这就来收拾你。

小厮看不懂老爷挤眉弄眼的意图,只当老爷气糊涂了,连连摆手道不是,还邀功似的一躬身:“老爷,唐家派人商议迎亲一事呢。送嫁妆的早等在后头了,要老爷点了数好收库。”

竟然不是那丫头又闹事了?被折腾一天的林老爷心底突然一空,对这个变化竟有些不适应。

只是什么事都好,而与唐家的亲事又是大事,林懿如蒙大赦,急忙向秦策告罪:“殿下,真对不住,唐家那边来了人,小人不得不去招待一番。府中珍机阁内倒有几个新作的小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向陛下汇报,不妨让下人带您去那边看看。”

秦策道:“林老爷只管去。”

林懿又说了些面子话,说罢,就行礼走了出去。林懿走出前厅,顿觉身心舒畅,一面缓着那阵慌忙劲儿,一面分析屋里那位二皇子。秦策年岁不大,却处处透着威仪和逼人的气势,日后定不容小觑。

庭外夜色深深,已有侍从提灯候着,秦策客随主便,也起身步出前厅。

从前听闻林家人在江湖上行走,论武并不登峰造极,倒是自祖上就传下了忠厚仁义的为人准则,因此个个受人敬重,而到林懿这一辈,他已经是个红尘里打磨滚圆的石球,没有棱角,轻易还不好下手。

听闻林懿有个儿子,倒是扬名在外,剑法、功法俱佳,未及冠便能帮着林老爷出门办事,想来是寄予厚望。既有根有苗的,这林懿本该一如既往收敛锋芒,却为何在这个时候把女儿嫁出去,换那残画?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策断定,没有哪个父亲会因为古画中的人物像家祖就送出如珠似宝的女儿,所以其间的事,他有意探个究竟,林懿对他的意图也并非一概不知!

想及此,秦策不由得戏谑笑这老东西,这么些年活得人精似的,此次却收了个雷在身上,他林家有势力不假,却也怕怀璧其罪,祸起萧墙。

这夜有薄雾,月色晦暗不明。

林家院落宽敞却不难行,毕竟天底下又有哪处宅子能大过、深过皇宫呢?

秦策遣走了侍从,只身提灯在宅间摸索,他也不期待这一时半刻就能直接撞见林懿的秘密,只是他有预感,林家必然藏着什么。

他一个人,脚下也不使功夫,走得慢些,过了九曲回廊,就是一直有人跑进跑出的南湖小院了。这地方白天跟个炮仗窝似的,这会儿倒是寂静。

灯笼前引,秦策借着光见到了一间屋子,里头倒是有灯影,可门窗都被封死了。

私牢暗房,倒是没有必要设在这么个有山有水的风水宝地,除非林家当真仁义无双,审完人就地处理,保证对方葬了个好世界。

风中隐约有一阵沉水浮香,秦策想,这或许就是那位娴静的林大小姐被她母亲关着的闺房。

秦策驻足沉思了片刻,屋内传来一声低斥:“你是何人?站在门口做什么?!”

知道府内人不敢在此围看,还算机敏。

那把嗓子听着像夏日的菱角,又甜又脆。

秦策答:“在下秦策,受皇命前来恭祝小姐,无意迷路至此,实在冒犯。”

屋里一时沉默,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大约是个木凳。若不是门被封着,那东西应该就砸在了秦策面门上了。

屋里人像只奓毛的猫儿:“滚!哪个要你恭贺?陛下怎么如此闲,四方太平无事可管,连我嫁不嫁人也找人来问?”

虽是隔着门,秦策也好似看到跳脚的林大小姐,他突然起了兴致:“林小姐是江湖儿女,倒是不惧天威。只是不知,在下的真心祝福怎么就变成了看小姐的笑话?莫不是这桩婚事真如人讹传,是林家图唐家秘宝,才用女儿换宝贝?”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重响。

秦策不无嘲讽地心道:这回砸的该是茶壶。

江湖上有好些杂闻,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江湖月报》的鼓吹——林家二小姐温柔乖顺,宜室宜家。

如今看来,这都是空穴来风,怕不是林懿沽名钓誉,自我炒作,花了钱找人代笔乱吹,好供江湖人士吹捧。

当今天下,最无真话的地方是皇宫,而江湖上,最大的不实传闻就是林大小姐“娴静”。

里头的人哐啷哐啷砸了一通,不知是累了还是东西被砸光了,这会儿终于肯歇歇了。秦策也不恼她诸多放肆,只道:“你到底为何不愿意?唐家是江湖大宗,与林家并肩,声望、钱财、权势,一样不缺,而且林、唐两家又算世家,甚至谈不上远嫁,小姐去了便是唐家未来主母,岂不是很好?”

屋里的人一时没说话。

秦策又候好一会儿,不知哪里来的耐心。

过了半晌,林思渺才没好气地啐了一声:“呸,什么世交?我和我哥生来都没去过几次安都,他们说唐凛中意我,他怕是连我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道!

“唐家那老头根本就是贪图我林家的紫金芒刃……说得冠冕堂皇,以为有父母之命就能拴住我……”

林思渺发完火,又问道:“你……你叫什么来着?”

“秦策。”

“好,我记住你了。”

秦策莫名心一动,随即听到里头的人咬牙切齿道:“等我出去了,就把你和唐凛绑在一个麻袋里,从泰山顶上推下去!”

什么心动,不存在的。

廊下忽起了晚风,叶子沙沙作响,一黑衣影卫从院后蹿出来,秦策向他一扬手,那人垫步近身,没有发出声音,附在秦策耳边低语。

灯笼散发着幽光,秦策眼底一沉,突发事情不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事急从权,他顾不得眼前的娇小姐。不过这次谈话着实有趣,他也意外地有几分不舍,便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挂在钉窗户的木板之间,道:“小生恭贺林大小姐的婚事,有事先行一步。”

林思渺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大喊:“喂!秦什么的,你别走啊,帮我开门啊,喂!”

可屋外早没动静了。

朦胧月色下,世事无太平。

远在凤州外关道上,一队车马行色匆匆。

“得快些,公子伤势不轻,前头路过凤州,会有接应!”

一个伤了小臂的侍从正咬着布条包扎伤口,闻言,啐出一口血沫:“有人接应?”

马车内隐约有急促的喘息声,仿佛是受不住颠簸,是什么人醒了。右边侍从没急着答话,向车内问声:“公子如何?”

车内传来一句“尚可”,但侍从仍不放心,又觑了一眼,这才沉声道:“是二殿下的人。”

“二殿下”这一称呼于他们而言讳莫如深。山道间夜凉,久久无人再开腔。

活蹦乱跳的林思渺安静了一夜后,第二天继续闹腾。

林懿与夫人在屋内对坐,愁得大眼瞪小眼。

现如今的江湖之中,有两家公认大宗,其一是机关术士辈出的凤州林家,传闻他们是墨子后人,造出来的小玩意儿精巧奇特且威力巨大,是军中常用于以一敌百的工具。其二则是善用毒物的唐家,行走在外的江湖人士都深谙一个道理:若想活得久,看见唐门绕道走。

而昨日,林家前厅,头担箱子里放着的是稀世珍宝避毒玉和半卷《苍柏巡山图》,第二个箱子里是黄金五千、白银一万,还有诸多奇珍异宝,就连前朝皇后的金步摇都被放入聘礼中。整整两百八十八担聘礼,光是聘书礼单就唱了许久,本朝嫁个公主也不过如此了。

除了林老爷点明要的避毒玉和《苍柏巡山图》,其余聘礼都是唐凛额外加的。

林懿曾对秦策敷衍说,林思渺与唐凛也并非毫不相识。唐凛少时与林思渺有一段缘,那是千真万确的。

那会儿孟夏,唐老爷带着五六岁的唐凛上林家小住。林净川少年老成,不喜稚趣之物,久而久之,大院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就混在一处玩了。唐凛生得伶俐俊朗,林家长子性情冷淡,但也很喜欢这个小子,有事无事就将林思渺与唐凛的娃娃亲拿在饭桌上逗。

当时的林思渺哪里懂得什么是娃娃亲,只当唐凛不仗义,把她爱哭的事捅了出去,一怒之下,她当着一众奴仆的面扒了唐大少的裤子……

彼时的唐凛也是暴脾气,心大得要死,不甘示弱地提上裤子就推倒了林思渺。当日两人闹了个大红脸,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就此决裂。

此后十余载,唐家、林家日渐壮大,而林思渺早已忘了那些可有可无的少年情意。只是那天她被揪疼到那段时间都不能梳辫子,这让她咬牙切齿地记了很久。

她总想着,两个人的交际也就那么多了,怎知道有一日这桩亲事会被重提。

林思渺已是知道娃娃亲为何的春闺少女了,只是今时今日的她,别说嫁给唐凛,连与他对打的心思都不存。

“小姐……”

思绪一晃,林思渺被茶茶叫回魂,她脱口便答:“我说了我不穿!”

她坐在镜前,镜子里她的漂亮脸蛋上堆满了愁怨。

衣架上的嫁衣像一团火,烧得林思渺心烦意乱。纵然它万分贵重,可若要穿上它入火坑,她情愿仍穿麻衣布衣。

在外就听到里头吵嚷,茶茶还来不及告知,林夫人就进了屋。她的眉眼间尚存风韵,尤其瞪起人来。林思渺只有六分像她。

林夫人扫视一圈丫鬟、仆从,狠了狠心,道:“怎么,都劝不住小姐?那好,小姐一刻不穿这嫁衣,我便赶你们一人出府!这一屋子人,也就堪堪撑两个时辰吧?”

林夫人话音刚落,几个服侍的丫鬟面面相觑,皆是哭丧着脸上,前去央求林思渺。

林思渺皱眉回道:“我自己不愿意穿,你惩罚他们,是要打我的脸吗?!”

林夫人素来是宠着女儿的,怎能想到有一天与女儿这般红脸,一时红了眼眶:“父母的苦心,你是不懂……不懂啊。”

林夫人一边说一边落泪,从怀中抽出帕子掩在面上,教林思渺瞧得也眼眶发热。

林夫人还在说着:“唐凛那孩子肯为你十里红妆,也勉强算是个良人……渺渺,迟早,你都是要嫁的,嫁给唐家,又有什么不好?”

——迟早,你都是要嫁的。

林思渺在母亲的眼泪间无法转圜,最终,千言万语、千百道理全化成了一声叹息。

“我穿,我穿就是了。”

那木架子到底是死物。

红裳挂在架上,只瞧出贵重、精致,可层层叠叠,色彩又浓郁,总让人觉得是沉的,是重的。它只有穿在林思渺身上,才算真正活过来。

林思渺身量匀称,却有一把细腰和还算不错的曲线。林家一双儿女皆随母亲一身雪肤,就连平日里走马山河四海的林净川也白得反光。他这个妹妹娇养在闺阁里,十指探出袖来,跟羊脂玉雕似的,不如哥哥似雪寒,反而有几分暖意。

唐凛为林思渺的心思,只这身嫁裳便能瞧得清楚,他几乎把人间红尘全数送上。只可惜,林思渺不愿入这红尘。

“哎呀呀,咱家小姐太好看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林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她搓着手苦于无词可褒。那憨态可掬的笑容逗乐了众人,随即便你一言他一语,把林思渺比满了九天的仙子。

可这些话,林思渺打小听到大,再是姝丽又如何,这身又不是穿给所爱之人看的。

嫁衣试穿过了,林思渺没心情听他们吹捧,随便应酬几句就把人请出去,只留了郁茶在室内伺候。

她怔怔地坐在镜前,抬手撩起膝头一层流水似的纱。这料子越好,她就越难以释怀。

“茶茶啊,我是不是真要和唐凛蹉跎余生了?”

郁茶站在她身后,用一把红梳为她细细地梳,低声道:“……反正呀,小姐在哪儿,茶茶在哪儿,旁的事,咱们做丫头的也不懂。”

林思渺望着茶茶,身子往后靠,头枕过去,身后的人十分柔软、温暖,身上隐约还有一股栀子淡香味。茶茶从一个小丫头陪她长到如今,她们都像果子一样,变得丰润饱满,是人间鲜活的好颜色。

她回头握住茶茶的手,上头有茧,却也是细白一双。林思渺忽而叹气:“茶茶,你真的想跟着我吗?”

郁茶一愣,吓得梳子都掉了:“小姐,你不要茶茶了?!”

林思渺捏了捏她的手:“唐家那样遍地生毒的地方,你真的愿意弃了自由随我去?”

郁茶歪着头思考,着实不明白这个问题:“跟着小姐就是自由啊,我从小就在林家,夫人、老爷、小姐对我都很好,郁茶已经无所求了。”

这话很让人感动,可感动之余,林思渺也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她咬牙,恨铁不成钢地敲打茶茶:“你呀,你日后也会像我一样,要许人家的,难道你带着他一道伺候我?!除非你嫁了我哥,做我的嫂嫂罢了!”

这话林思渺倒是随口一说,因外头林夫人又差人来叫,林思渺抬头应了一声,匆匆换下嫁衣就向外跑。

屋内只留了郁茶一人,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有光滚过。她忽地捧住脸,若有所思。

檐外雀啼几声,送天下春。

五月十五。

天蒙蒙亮,自安都唐家浩荡而来的接亲队便停在林府门前。

前一夜林思渺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她望着黑黝黝的帐顶,心中戚戚然。

不知唐凛的床顶看上去是否也如此,或许从今天之后,她的每一夜都要睁着眼看着一样黑的帐顶,聊以思家。想到此,她就觉得少时被唐凛揪住头发的那块头皮隐隐生疼。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此刻估计还在安睡着,等着她被“五花大绑”送进唐家堡。

不,不是等她!是等她那把紫金芒刃!

“小姐,你好歹笑一笑。”

郁茶为林思渺梳发,看着镜子里新娘一脸丧气,便伸手捏了捏小姐的脸,却被小姐一手拍开。

“哎哟,随便搞个什么发髻好了。”反正都是要跑路的……

心里的话还没脱口而出,林夫人就带着婆子来梳妆,林思渺起身行礼:“渺渺给娘请安。”

定亲是一回事,送嫁又是另一回事。

眼见自己心尖上的宝贝穿着一身嫁衣,就要离开住了十八载的家,林夫人一把将林思渺拥入怀里,满脸欣慰,又是不舍:“你今日就要嫁人,快坐下,让娘再好好看看你。”

说罢,林夫人拉着林思渺重新坐在梳妆镜前,开脸婆子拿着棉线上前道喜:“手里拿着棉红线,喜为新娘来开脸;一把枣子生麟儿,两把花生落凤凰……”

前一晚林夫人已经叮嘱了许多,亲手给了压箱底的《训夫手册》和两大袋私房钱,泪也流尽了,情也叙完了,今早的絮叨基本一样,无外乎“到了唐家跟唐凛好好过”,同时也表示,她若是在唐家受了委屈,定要修来家书,“你爹和你哥,且饶不了唐凛那小子!”

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时刻惦念自己的只有家里人。

这话一出,林思渺鼻头一酸,当即就扑进林夫人怀里:“娘……渺渺不想离开您。”

哭嫁哭嫁,这回倒是成了。

房外响起两声,是林净川在外道:“母亲。”

“这就好。川儿,你也进来。”林夫人收了声,一面抹着泪,一面为林思渺盖上盖头。

凤州的规矩,新嫁娘不能叫男子瞧见脸,父兄都不可。

有人推门进来,落脚很轻,应是有着一身上乘功法。

锦绣鸳鸯盖头蒙住了眼,林思渺一瞬间被巨大的惶惑笼罩。那人在她身前停下,而她垂眸,是一双白底青云鹤靴。

林净川,她的大哥。那一日吵完,他们再也没见过面,此刻喜轿就要启程,她忽然想见一眼大哥,哪怕他还是那副冻雪严冬的样子,哪怕他训斥自己“混账”……

“哥……哥……我不想嫁了,哥……”

林思渺哽咽着,话都喊不利索,红盖下珠翠响得寂寞,她想要伸手扯下这该死的布,但林净川握住她的手——如小时候那般,从拇指骨节握到小指,把她包拢起来。

“乖。”林净川的嗓子里像是有什么化了,柔柔地淌了出来。

如果换一个旁人,林思渺该误认为,他是哭了。

林净川将她的手牵住,然后缓缓倾下身子。有人扶着林思渺要她伏下身子,伏在一片宽阔脊背上。手臂之下,林净川的肩膀十分结实,稳稳地为她撑开天地。他说:“渺渺,哥背你出门。”

盖头外好些人在哭,盖头内更是一片迷蒙水雾。她张了张嘴想叫大哥,却总是哼出哭腔。林净川拍拍她的手背,继而背起她站正。

“乖,哥陪你走。”

从内院穿过外堂,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却好似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尽。坐在花轿里的林思渺不舍地拉着哥哥林净川的手,带着哭腔:“哥,我不想嫁人。”

好在唢呐声够响,除了近旁的二人听到,别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新娘子恋家不舍得哥哥。

林净川俯身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哥知道。乖,往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有事多和郁茶商量。”说罢,他就彻底放下轿帘,不再给她回问的机会。

林思渺将林净川的话思索几个来回,总觉得其中有百般深意。

刚出凤州城,她就迫不及待地停了轿子,随便使了个要小解的理由,吩咐轿夫在原地等着,然后拉着郁茶走到较远的地方聊天。

见四下无人注意,她抓着郁茶的手,焦急地问:“我哥是不是有什么安排?他让我有事找你,是什么意思?”

郁茶:“大少爷心里惦记着小姐,知你不想嫁人,便打点了一切,吩咐我在路上助你逃走。”

林思渺的瞳孔放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此话当真?哥哥真的这么说?”

郁茶也欢快地拉着林思渺的手,回应:“奴婢还能骗小姐不成?虽然少爷面上看着威严,实则最疼爱小姐。午时我们会路过一家客栈,小姐只要吩咐大家在此处用膳,接下来的事就交给郁茶吧!”

按照计划,娇小姐林思渺在这一路上不是坐轿腰疼,就是口渴,要丫头奉茶,出了凤州城,才短短七八里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终于,他们在日头最毒辣的时刻赶到了传闻中的龙门客栈。

郁茶搀扶着林思渺下轿,林大小姐极尽矫揉造作之能事,蒙着盖头还要捏着嗓子抱怨:“哎哟,这什么破地儿啊,真倒本小姐的胃口。”

唐家那边派来的管事狗腿似的跑上来,试图和未来主母处好关系:“夫人说的是,小的考虑不周,害夫人倒了胃口。不过,这荒郊野岭也没啥能叫得上名号的酒家,就先将就着吧,莫怪,莫怪……”

林思渺听着,说话的管家大概三十出头,习惯性翻了个白眼,心底十分不屑。唐门之徒皆是心术不正之辈,令她不齿。

有眼力见的管事早早就包下整个大堂,特地辟出靠窗一块空地,让店家用屏风隔断,留给林大小姐用膳。待屏退闲杂人等,林思渺不再端着,撸起袖子准备大吃一顿,却被郁茶的一个眼色叫停。

两人压低了嗓子交谈:

“小姐,你是来吃饭的吗?正事儿要紧啊!”

“哎,茶茶,这就是你不懂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正事。我之前是怎么教导你的,减肥此等大业都是吃饱了才能做的,更何况……是吧?”说完,林思渺徒手拿起一个喷香的鸡腿塞到茶茶嘴里,“吃吧吃吧,吃完这顿不知道下顿何时呢。”

“嗯嗯嗯……小姐你不能这样,时间紧迫。”然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就连茶茶自己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几下,索性坐下来大吃了一顿。

风卷残云之后,俩人直接瘫在椅子上确认眼神,同时发出打嗝的声音,转而低头笑出声。

林思渺眯着眼静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叫唤起来:“哎哟……哎哟,我的肚子好疼啊……哎哟。”

郁茶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起来,慌忙中用盖头盖住林大小姐,若是被唐家人看了真容,极有可能暴露出逃的行踪。

随行的林家唐家丫鬟、婆子闻声进来帮忙,都试图在新少夫人面前露个脸,纷纷上前慰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好,吃坏了肚子……”

“是啊,是啊,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咱唐门大院儿的食物精致……”这口吻显然是唐家来迎亲的婆子。

不过也就这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旁的想接话却一眼望见满桌空盘,忍不住嘴角抽搐。这少夫人也太能吃了吧,怕不是饭菜不好吃坏了肚子,而是吃撑了。

郁茶见状也有些羞赧,连忙吩咐道:“都愣着干吗啊?还不把我家小姐送到二楼雅间休息!”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把吃撑的林思渺扶上二楼。几个婆子还想跟着茶茶进入房间伺候,却被她拒之门外:“你们几个干吗?知道我家小姐不舒服还一个个凑过来,搁这儿打麻将呢?都散了,我家小姐需要静养。”然后“砰”的一声关紧了房门,连只苍蝇都不打算放进来。

林思渺打量着四四方方的内室,一览无遗,并没有想象中的人接应。凭着感觉,她靠近一个檀木乌黑的衣柜,小心试探着打开,正如她所料,里面有个与她身形无二的男装女子,两人迅速交换了衣物。她摇身一变,扮成了个小公子。

茶茶眼含泪花:“小姐保重,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茶茶就送你到这儿了。”

林思渺疑惑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若是被发现了,茶茶你如何自保?”

低头一瞬,茶茶眼中的泪花消失殆尽,转而变成娇羞:“大……大少爷都替奴婢想好了,等到了驿站就派人接奴婢回凤州……”

林思渺震惊地倒退两步,靠着墙抚上胸口,心头在滴血,难以置信:“你个没心肝的小东西,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只想嫁给我哥哥……”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茶茶娇羞声打断:“哎呀,小姐,你快走吧!一会儿唐家人该上来催行了。”

林思渺不知是喜是悲,分离在即也乐见茶茶有人护得周全,最后用力拥抱了茶茶:“珍重。”

茶茶也有些不舍,补充道:“茶茶永远在凤州等您。”

林思渺微笑点头,而后又故作轻松地钻进衣柜里的密道,同她告别。

说话要轻,拥抱要重。告别也只是新的开始。

经过一段长长的暗道,林思渺终于见到了阳光,推开木门竟然是客栈后院的马厩草垛。

林思渺选了一匹体格壮硕的枣红骏马,两步登上马便向另一个方向疾驰。

沿春道而行,翠色满谷,花木扶疏。

林思渺打马奔驰在去京陵的路上,心中却开始悄悄盘算起来了。老爹心心念念的《苍柏巡山图》可不只是唐家有,稷下书院也藏着半卷。

林大小姐现在心中存着一口恶气:爹不就是想要那一卷画?除了嫁人,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她亲自去稷下书院抢回来。

稷下书院——原是王孙贵胄的教习书院,阶级规制非常严苛,非望族皇亲不可进。

林思渺现下倒是一身男装,只是这身份……是个难题,还有待盘算。

不过,以她多年跟父母编瞎话的本事来说,问题应当不大。

“虽然不知道这图有什么好……最次也能让他老人家消消火气吧。”如此想着,她唇瓣一掀,颇为得意地扬鞭,高斥一声,马蹄扬尘,当即疾驰而去。

此刻日头西斜,正是赶路的好时候,林思渺暗自思忖,只希望自己能在天黑之前到达京陵。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前在家中不懂,直说万事总能在把握中,这才刚离巢,无常世事就教了她一次——

群山绵亘夹着驿道,而云尽处一片刀剑声。林思渺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晰,忍不住向那边望,不远处似乎有两拨人缠斗着。她驱马去瞧,是个黑衣人与一群青衣少年。人道江湖上血雨腥风,这才出来几步,就被她撞上恃强凌弱的了。

林思渺自诩正义无双,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热血上涌,她倒也不顾天色了,至于自家老爹那画……罢了罢了,先救人再说。

她冲进战区,一只手持缰,一只手甩出腰间软剑,振臂就向那几个青衣人刺去。软剑有些功夫,都练在剑尖儿上,当下绕指柔化凛冽剑意,破空就那么一下,为原本腹背受敌的黑衣人撕开一条突破口!

青衣人的队伍被打散,一时也弄不清什么情况,只见一个骑枣红马的小少年立着。

为首一人吼道:“哪里来的小子?快走,刀剑无眼!”

这倒不是坏话,可惜林思渺的剑一出鞘,跟打了鸡血似的收不住,她仰首大笑一声:“是了,姑奶奶的剑的确无眼……”

她扭头一看那个黑衣人:“我挡着,你快走!”

黑衣人眼底一晃,匆匆向林思渺点头,也未道谢。有了林思渺的帮助,黑衣人转败为平。但双拳到底难敌四手,那人眼见力敌不成,趁着林思渺对战众人的空当,朝着马车中的人射出了毒针!

车厢内当即一声痛呼,没了声息。

“公子——”

“不好,公子受伤了!”

林思渺觑去,才发现那群人原本结阵就是为了护着那顶轿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人物。不待细思,一抹刀光直欺面门,林思渺猛地侧身,见对方怒目圆瞪,正满面杀气。

这是下了狠手,而这会儿她才发现,这群人貌似一直只是……只守不攻。

在黑衣人下了阴招后,他们再不收着气力,招招朝着他们俩的要害。林思渺脑门上一层凉汗,就怕稍有不慎,在家门口丢了卿卿性命。她咬牙抬眼嚷着:“你干什么啊?还不快……”

“快跑”二字未说完,那黑衣人倒也不恋战,伸手拽了她的缰绳往面前一扯,借着她当人肉盾牌,几个侧身便溜了。

林思渺:“……”

大哥,你太不客气了吧?

正主溜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林思渺,一人单挑一群。

她张开的嘴都来不及合,忙咽下两口凉风,颤声道:“那个……我……我要是说我误会了……还来得及吗?”

苍茫暮色笼罩下,对面几位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早先劝她那大哥一提刀,指着她,又望了望马车,最终把眼一合:“这小子是同伙!”

“救命啊误会了!”

五六把大刀,明晃晃就要落下来。

此刻纵使林思渺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所救非人。

解释无门,林思渺余光后扫,从马上垫步拧腰跳进马车。

里面坐……不对,是歪着一个公子,遍裹绫罗,面如冠玉,只是此刻绫罗染着血,冠玉也苍白,明显是重伤又加毒针,伤得只剩半口气了。

好惨一男的。

可是现在也不能放过了……

那青年鼻息奄奄,直到林思渺把他强拉硬拽,丢上马背,他才咳出一口血,勉强睁眼。

“你……”

林思渺低声道:“抱歉。”接着一记手刀将人敲昏。

有了这个肉盾,那群青衣人果然不敢再动手。可是他们一直跟在林思渺身后,一个个都是咬牙切齿的样子,这让林思渺头疼不已。

城外没有掩护,无奈之下,林思渺只能带着公子反身回城。

一路折腾,天色早黑了。马下,林思渺把人往地上一丢,开始陷入沉思。

唉,本就是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了,现在又加个拖油瓶——

她伸手戳了戳,那青年就难受地哼着醒了。

几番毫无营养的盘问,对方气若游丝,倒还咬着牙,不肯说来历,也不肯说仇家是谁。月色之下,青年含怒瞪着林思渺,一点儿威胁没有,十分柔弱可欺,倒是让林思渺想到个好办法。

她问:“你想治伤吗?”

青年翻了个漂亮的白眼,没吭声。林思渺用手指按在他伤口上,一戳,他猛地抖了抖,咬牙切齿:“你要做什么?你别太过分了。”

有求于我,那就好办了。

林思渺的眼睛亮得很,看得那人心底发寒。她想到那黑衣人轻功、步法上乘,手上功夫就次些,又使毒,活脱脱一个狡诈的唐门人。

没错了,就是他们家的。看那样子,他们是想劫这个贵公子,那不如自己慷慨一回,送唐凛一份大礼。

“很好,就这么办。”

地上青年好似很难受,忽然靠着墙根急促地抽气,林思渺生怕他闭过气,自己的计划一场空,说话时,言语间透着拘谨:“此地不便久留,我先带着兄台逃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思渺拉过秦渊的左手,一把将他驮了起来。

林思渺虽是女儿身,但从小受名师指点,背一个柔弱公子不在话下。她骑马一路狂奔,终于赶上了迎亲的队伍休憩的驿站。

夜深人静,林思渺把贵公子扔在马厩里用草垛掩盖着,只身潜入郁茶和假新娘的房间。她压低嗓子说:“茶茶快醒醒,帮我个忙。”

茶茶觉浅,一下子惊醒过来:“吓死奴婢了,小姐怎么又回来了?”

林思渺摆摆手,猛灌了一口茶:“说来话长。”

她连灌了三杯,又按住茶茶要给她倒水的手:“你快去把那个姑娘叫起来,我有事同她商量!”

那姑娘是林净川手底下的死士,名叫青鸾,性格也像鸟似的,此刻正在梁上挂着,闻言直接往地上一跳:“大小姐。”

“你在就好,去后院那个草垛里把人拎过来吧。哦哦,下手轻点儿,他就剩一口气了。”

当茶茶知道草垛里是林思渺准备好的代嫁预备役选手,心中直打鼓,因为那毕竟是个男人。可是当这人出现在眼前,茶茶与青鸾热泪盈眶地握手。

可以,太可以了!简直便宜唐凛了!

三人一合计,一致同意更换代嫁人。唐门解毒之术,天下无双,如此既能救他一命,又能解了林思渺的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呢?

茶茶跟着青鸾手忙脚乱地收拾青年,林思渺跑马太累,和衣睡下。

翌日清晨,林大小姐又一次踏上逃婚路。上回逃婚仓促,这下有底有气。她又去看了两眼她的嫁妆,揣了唐家的避毒玉以及林家祖传的紫金芒刃,这才心满意足地匆匆上路。

从凤州到安都唐家,左右不过一天的时间,换言之,明日一早,唐凛就能看到这份大礼。

送亲的锣鼓在驿道前又吹打起来,大红车队在初升红日下远去,林思渺很是满意地拍拍手,对着安都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于是,五月十七,清风朗日,诸事皆宜。

林家大小姐与唐凛的这场婚礼,浩浩荡荡,铺排十里红妆。凡在这一日参加的人都会咂舌。这唐凛为娶林思渺,着实煞费苦心,泼天富贵也不过如此。

唐门府邸甚至一改往日沉郁荫翳的画风,目之所及皆是大红色的绸带、楹联,这喜庆场面百年难见。唐门中人也受到成亲氛围的影响,来者皆是客,笑盈于面,看着也有几分纯良。

此次婚礼吸引了将近大半的江湖中人,凡是有点名号的江湖侠客都被邀请在列,唐门大摆三天宴席,每逢一个吉时就撒一篮子喜钱。无论是初入江湖的小子还是江湖乞儿,都对这次婚礼充满期待,对新人更是充满祝福。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唢呐不间断地奏响。

唐凛在山呼海啸的恭贺声间,向花轿看去。

少时一面,也算他唐凛心间的惊鸿一瞥、皎白月色了。

他们多年不见,大约是不熟悉,但江湖皆传林大小姐善良淑德,有名门风范。唐凛心道传闻如此,想来真人也差不了哪儿去。这样一想,林思渺曾经那张肉乎乎的小脸蛋儿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小丫头生得可爱,一双鹿眼湿漉漉的,让还是个团子的唐凛想得五迷三道。

而此时天地人和,俱是恭贺。唐凛生来有权有能,碾死一只虫子旁人都围着夸好。只有今天不同,今天他们拱手,是贺他终于娶到心尖上的人。

贺这些年,魂牵梦萦,一切终于要圆满。

唐凛素无喜怒的面上浮起暖意,他有些醉意,只是这会儿又没饮酒,不知醉在何处。

媒人一声起:“新人到,请新郎至轿前朝轿门轻踢一脚,轿内人儿马上应战还踢一脚。”

唐凛虽有几个通房伺候着,却是头次成婚,一想到轿子里是自己未来的妻,便也有些紧张。他扶了扶腰间的白玉佩带,轻呼一口气上前两步踢轿门。

“一踢轿门福来到——

“二踢轿门日后君不惧内——

“三踢轿门双双恩爱到白头——”

媒人喜滋滋地接过喜钱,上前谄媚:“唐少爷通身气派,新娘子也貌比天仙,真是天作之合啊!老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少爷快掀轿帘儿吧。”

唐凛不说话,理所应当地把这句恭维之词当作事实。

唐凛手心有些汗渍,这并不符合他唐家大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骚浪情怀,然而他还是在媒婆的催促声中挑开了轿帘儿,随着帘子被掀开,唐凛的笑容也逐渐凝固。

轿子里不是新娘,而是一个被绑成粽子的俏公子!

周围水泄不通的看客也傻了眼,这是闹的哪一出?没想到唐家大少模样生得邪魅,连娶媳妇也不走常人路,为满足心爱的男子举行一场盛大婚礼,不惜一切代价,瞒天过海地摆下这盛世红妆。

啧,一万人的脑海中有一万个版本,但大家都带着一种莫名的欣慰感,脑补眼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画面,即便穿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的是个男人。别说,轿中的公子因颠簸涨红的脸,还真有几分害羞的气息呢。

后来唐家突然多了些阴柔男子的造访,也难说是否是因为唐凛今日一事艳名远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内庭陪宾客的林老爷——林思渺的亲爹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唐凛受此大辱,面上的暖意褪去,周身再度笼上惯有的阴郁。他不动声色地遣散宾客,一面派人去找逃婚的林思渺,一面将俏公子扔进柴房,让人解了他身上的毒,再做审问。

唐家堡内。

唐凛褪了新郎服,一身紫袍更显风流,他沉着脸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喜轿里?林思渺去哪儿了?”

被唐凛折腾得还有半条命的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四皇子秦渊。

他看唐凛一身华服,心下有了计量,当即表明身份:“我是谁?我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四皇子!今日路途不顺,被奸人行刺,一番颠簸下被贼人绑入轿中!如今得见公子,自是极好,公子快为我解绑,待我日后回宫,重重有赏。”

唐凛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还是个皇子,当即冷哼:“四皇子?”唐凛捏着秦渊的下颌,“唐家堡分不清什么皇子公主,素来只有死人与活人!你想做哪种?”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管你天王老子还是如来?

他的手劲大,掐得秦渊脸都白了。秦渊眼看这人是个不好相与的,索性也不再赔笑脸,咬着牙根啐了一口:“卿眼中可还有王法?”

倒是个硬骨头啊。

唐凛把秦渊上下扫了一眼,怎么都觉得比不上自己,林思渺要是和他有一腿,来八十个也可以一手捏死了,不足为惧。

林、思、渺。

此刻外头起了夜风,直把唐凛晕眩一天的头脑吹清醒了。他把这三个字咬在喉口,恨不得把记忆里那个雪团子似的小东西拎出来,搓圆揉扁,再掐着脸问她认不认错。

“砰”的一声。

唐凛五指紧攥,狠狠砸在木门上,继而冷哼一声,懒得管后头的秦渊,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凤州关道上一匹枣红骏马风尘仆仆,在月色之中掉转回头。

“啊……啊嚏——”

马上的小姑娘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摸了摸鼻尖。

脊背有些凉啊?她迷迷糊糊地想。

长夜正徐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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