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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引子:楚父宋母(前381—前370)

一 楚悼王崩吴起死楚,宋休公殁庄全逃宋

前381年,岁在庚子。庄前十二年。宋休公二十六年(卒)。

周安王二十一年。秦献公四年。楚悼王二十一年(卒)。魏武侯十五年(晋桓公八年)。韩文侯六年。赵敬侯六年。田齐太公二十年(姜齐康公二十年)。燕简公三十五年。鲁恭公二年。卫声公二年。郑君乙十五年。越王翳三十一年。中山桓公二十二年。

魏文侯变法以后,遵循君柔臣刚的泰道:以上事下,礼贤下士;以强事弱,友爱韩、赵。韩烈侯、赵烈侯均尊魏文侯为三晋盟主。

魏武侯继位以后,奉行君尊臣卑的否术,居上慢下,傲视贤士;恃强凌弱,驱遣韩、赵。韩文侯仍然尊魏,赵敬侯不再尊魏。

魏武侯大怒。前年(前383)伐赵,攻取兔台(今地不详)。去年(前382)伐赵,攻取刚平(今河南清丰)。魏、赵反目成仇。

今年,赵敬侯得知吴起离魏相楚,邀约楚悼王共同伐魏。

楚悼王乐于推助三晋内战,吴起痛恨魏武侯弃用,于是欣然助赵伐魏。

赵军伐魏,楚军助阵,攻取了棘蒲(今河北魏县南)。

正在此时,楚悼王熊疑死了,在位二十一年(前401—前381)。

太子熊臧继位,即楚肃王。

楚悼王丧礼,阳城君举手为号,七十余家宗室贵族同时箭射吴起。

吴起处变不惊,大叫:“看我如何用兵!”

纵身扑向楚悼王尸身。

吴起被射成刺猬,楚悼王尸身被射成豪猪。

楚肃王大怒。车裂吴起之尸,平息宗室贵族不满。严惩叛乱贵族,株连三族。通缉阳城君,收回其封地阳城(今河南登封)。

阳城君逃出郢都(今湖北江陵),不敢再回阳城,亡命天涯。

楚军兵临阳城。

墨家巨子孟胜召集属下墨者:“我与阳城君,论私谊是师友,论公义是君臣。阳城君把守卫阳城的重任托付给我,我将与阳城共存亡!”

弟子徐弱说:“如果有益于阳城君,夫子不妨赴死。既然无益于阳城君,夫子赴死不利于光大墨子之道。”

孟胜说:“墨子之道,言必信,行必果。我如果违背诺言,今后天下诸侯寻求严师、贤友、良臣,必定不再信托墨者,而将信托儒者。我之赴死,乃是践行墨子之道。我将把巨子之位,传给宋国墨者大贤田襄子,必能光大墨子之道!”

徐弱说:“既然如此,弟子愿意先死,为夫子开路。”

言毕拔剑自刎,以激励其他墨者。

孟胜弟子三人,从楚至宋,把巨子之位传给田襄子,准备返回阳城。

田襄子制止:“如今我是巨子,命令你们留在宋国!”

三人说:“孟胜还在阳城,我们不能听命夫子!”

三人仍然返回阳城,与孟胜同死。

楚军攻破阳城,墨家第二代巨子孟胜(前420—前381),与其属下一百八十位墨者,全体战死。事在墨子(前480—前390)死后九年。

晨曦薄雾之中,鸡鸣四起,郢都城门开启。

年轻的楚国士人庄全,携带家财细软和经史图籍,出了郢都北门,沿着夏路走向中原。

走出十里,天已大亮。

庄全驻足,回望远在天际的郢都,告别故乡。

楚人把中原称为诸夏,把通往中原之路称为夏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犬戎攻破镐京(今陕西西安西北),伐灭西周朝(前1046—前771)。周平王东迁洛阳(今河南洛阳),开启王权衰落的东周朝(前770—前256)。六十六年后(前704),楚武王(前740—前690)率先叛周称王,开启了春秋时代(前722—前481)的诸侯争霸。此后二百余年,楚国持续北进中原,伐灭邓、英、夔、江、六、蓼、庸、舒、唐、顿、胡、陈、蔡、莒、杞等中原弱小诸侯,夏路不断向北延长。直到战国初期,魏国变法崛起,楚国不再北进,夏路止于方城一线。

庄全走出方城,到达楚国北部边邑息县(今河南息县),拜访世交屈宜臼。

屈宜臼喜出望外:“多年不见,为何今日有兴出游?”

庄全黯然神伤:“大王严惩参与叛乱的七十余家宗室,包括庄氏。我受到株连,准备前往中原暂避,顺道与你话别。”

屈宜臼说:“七十余家宗室,也有屈氏,恐怕我也难免受到株连。何况前年吴起担任宛邑太守时,即来息县见我。我鄙夷其为人,知其必乱楚国,未予理睬。去年吴起升任楚相,又来息县见我,要我支持变法。我痛斥变法违背天道,楚国不需要吴起这种名为贤人的奸人。”

庄全说:“既然如此,你也应该暂避。”

屈宜臼说:“今日已晚,明日同行。”

次日一早,屈宜臼问:“你打算去哪里?”

庄全说:“宋国很少卷入诸侯乱战,一直保持中立。我想去宋国。”

屈宜臼说:“宋国是殷商遗邦,遭到天下鄙视。中原三晋,魏、赵反目,互伐不休。我想去韩国。”

二人同行,到达十字路口。

屈宜臼说:“但愿肃王尽快大赦,你我就能返国相见。”言毕继续北行,前往韩都宜阳(今河南宜阳)。

庄全折而东行,前往宋都商丘(今河南商丘),独自吟诵自幼熟读的《卫风·河广》:

谁谓河广?一苇航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舠。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庄周生前十二年,其父庄全逃楚奔宋。

庄全一到宋都商丘,在位二十六年(前406—前381)的宋休公田死了。十一岁的太子辟兵继位,即宋桓公。

二 周封田齐宋后摄政,戴驩相宋庄全居蒙

前380年,岁在辛丑。庄前十一年。宋桓侯元年。

周安王二十二年。秦献公五年。楚肃王元年。魏武侯十六年(晋桓公九年)。韩文侯七年。赵敬侯七年。田齐太公二十一年(封侯。姜齐康公二十一年)。燕简公三十六年。鲁恭公三年。卫声公三年。郑君乙十六年。越王翳三十二年。中山桓公二十三年。

年初,周安王被迫册封齐相田和为诸侯。

二十五年前(前405),齐国大夫田会发动叛乱,与齐相田悼子争夺田氏宗长。魏文侯、韩景侯、赵烈侯联合出兵,帮助田悼子平定叛乱,诛杀田会。次年(前404),田悼子报答三晋,胁迫齐宣公出面,请求周威烈王册封三晋为诸侯。齐宣公被迫服从田悼子。次年(前403),周威烈王被迫服从齐宣公(实为服从田悼子),在三家分晋(前453)之后五十年,册封乱臣魏文侯、韩景侯、赵烈侯为诸侯。次年(前402),周威烈王死,周安王继位。次年(前401),齐宣公死,齐康公继位。田悼子死,田和继任齐相。

田成子、田襄子、田庄子、田悼子、田和,田氏世袭齐相,已经五世。

七年前(前387),齐相田和尚未封侯,已把齐康公逐出齐都营丘,迁至海滨。

今年,魏武侯请求周安王册封田和为侯,报答田悼子当年胁迫齐宣公为三晋请封。

周安王被迫服从魏武侯,在田氏代齐(前481)之后百年,册封乱臣田和为侯。

田和受封为侯,即田侯和。

田侯和为了显示田齐取代姜齐,立刻把姜齐太公受封以后沿用六百余年的齐都营丘,改名临淄(今山东淄博),然后胁迫郑君乙叛魏亲齐。

魏武侯大怒,与韩文侯共同伐齐,攻至桑丘(今山东兖州西北)。

宋桓公十二岁,服丧已毕,正式即位。此时尚未成年,不能亲政。太后摄政,戴驩相宋。

宋桓公,名辟兵。辟通避。宋休公为太子取名辟兵,意在避免兵祸。作为商代遗邦,面对环伺在侧的姬姓周室诸侯和异姓功臣诸侯,春秋争霸以降,宋国竭力避免卷入诸侯乱战。

庄周生前十一年,庄全离开宋都商丘,卜居距离商丘不远的蒙邑(今安徽蒙城)。

蒙邑在蒙泽旁边,蒙山脚下,是宋国宗室后裔聚居之地。蒙泽又名孟泽、孟诸,是历代宋君狩猎之地。

庄全从蒙邑南门入城,先在曹氏旅店暂住,等待楚肃王大赦。

店主曹夏,得知庄全避祸至宋,加以劝慰:“一百多年前,宋景公伐灭曹国。我们曹国后裔,四世居宋,已是宋人。你若一直居宋,子孙将来也是宋人。其实无论住在哪个诸侯国,臣民都要纳税完粮。”

庄全说:“是啊!《小雅·北山》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一家,你我都是周天子的臣民。”

庄全在曹氏旅店对面,购置一处院落。又在南门外面,买地三十亩,开垦园圃。种植橘树、桃树、梨树、山楂树等果树,楸树、柏树、桑树等材木。

蒙邑人不知园圃主人姓名,仅知是荆楚人,于是称主人为荆氏,称园圃为荆园。

庄全每天步出南门,来到荆园,经营园圃。

休憩之时,举目南眺,聊解乡愁。

劳作之余,回到城里。独居清闲,常去兼营酒食的曹氏旅店吃饭喝酒,向各国客商打听楚国消息,向蒙邑酒客了解宋民风俗。

楚国不属中原,而属南蛮。宋国虽属中原,却是商代遗邦。楚、宋两国均有浓郁古风,异于诸夏各国。

宋国民风,淳厚古朴,闲易好正。

庄全非常喜欢,逐渐安心客居。

一日,庄全又至曹氏旅店。

曹夏说:“有位齐国客商说,周安王已经册封田和为侯。姜太公的封国,已经名存实亡。”

庄全说:“田成子弑杀齐简公以后,这是迟早之事!”

曹夏说:“愿闻其详。”

庄全说:“一百年前(前481),田成子弑杀齐简公,孔子劝说鲁哀公征讨,鲁哀公自身难保,不从其请。孔子愤而绝笔《春秋》,两年后(前479)含恨而死。此后田氏世袭齐相五世,齐平公、齐宣公、齐康公均为田氏傀儡。不过齐平公、齐宣公仍然住在齐都营丘。七年前(前387),齐康公被田和赶出营丘,迁至海滨,田和已成齐国的实际君主。如今田和封侯,齐国正式易主,尽管国号不变,但是姜齐变成了田齐,营丘改名为临淄。”

曹夏说:“如此看来,不论周安王是否册封田氏为侯,田氏代齐已是事实。”

庄全说:“事实是一回事,名分是另一回事!孔子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周威烈王册封三晋为诸侯,就是正式承认三家乱臣分晋。周安王册封田氏为侯,就是正式承认田氏乱臣篡齐。册封乱臣贼子为诸侯,就是鼓励犯上作乱。春秋时代,尽管王权渐衰,但是周天子从不册封乱臣贼子为诸侯。战国以来,周天子两次被迫册封乱臣贼子为诸侯,成了听命于乱臣贼子的傀儡,天下也就成了乱臣贼子的天下!”

曹夏说:“难怪魏武侯刚为田齐请封成功,立刻又与韩文侯共伐田齐。”

庄全说:“西周时期王权鼎盛,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春秋时代王权渐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如今王权式微,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礼崩乐坏至此,周祚即将告终!”

曹夏说:“幸好春秋以来,我们宋国多出仁君,很少卷入诸侯乱战。今年即位的宋桓公,也是一位仁君。”

庄全说:“是啊!我之所以离楚至宋,正是因为宋国多出仁君,很少卷入诸侯乱战。”

三 白圭使宋戴驩亲楚,田和聘贤子綦逃名

前379年,岁在壬寅。庄前十年。宋桓侯二年。

周安王二十三年。秦献公六年。楚肃王二年。魏武侯十七年(晋桓公十年)。韩文侯八年。赵敬侯八年。田齐太公二十二年(卒。姜齐康公二十二年)。燕简公三十七年。鲁恭公四年。卫声公四年。郑君乙十七年。越王翳三十三年(迁都吴邑)。中山桓公二十四年。

去年魏武侯邀约韩文侯、赵敬侯共同伐齐,韩文侯从命,赵敬侯抗命。

今年赵敬侯伐魏,攻取了黄邑(今河南内黄)。

魏武侯大怒,问策白圭:“先君在位之时,韩、赵听命。寡人即位以来,韩文侯听命,赵敬侯抗命。长此以往,寡人难以称霸中原,遑论争霸天下。”

白圭说:“春秋中期,晋文公(前636—前628在位)以后,中原晋国最强,四裔楚国最强,晋、楚争霸天下两百余年。宋国处于晋、楚之间,一向亲晋,多次主持晋、楚弭兵大会。三家分晋以来,中原变成魏国最强,四裔仍是楚国最强,于是变成魏、楚争霸天下。宋国处于魏、楚之间,一向亲魏。如今赵敬侯不奉主公为三晋盟主,去年田和封侯以后,又与主公争霸中原。主公不如与宋结盟,让宋国牵制北面的赵国、东面的田齐、南面的楚国。我愿使宋,劝说宋相戴驩延续春秋传统,重新与魏结盟。”

魏武侯听从其言,命其使宋。

白圭从魏都安邑(今山西夏县)来到宋都商丘,拜见戴驩:“宋桓公一旦成年,就会亲政,相国必将归政。如今宋桓公年少,渴望名誉,相国不如请求魏武侯遣使至宋,赞扬宋桓公事母至孝。太后就会长期摄政,相国就能长期执政。”

戴驩闻言心动,重赏白圭。

白圭归魏复命。

魏武侯大喜,然而等了很久,宋使没来。

戴驩原已准备派遣公孙颀使魏,实施白圭之策。

公孙颀谏阻:“正用白圭之策,必将收效甚微。唯有反用其策,才能收效甚巨。”

戴驩不解:“如何反用其策?”

公孙颀说:“当年晋、楚争霸,晋强而楚弱,宋国才会亲晋。三家分晋以后,魏国最强,所以魏、楚继续争霸,但是魏国仅有三分之一晋地,已经变成楚强而魏弱,宋国应该转而亲楚。何况宋国亲魏已久,假如正用白圭之策,继续亲魏,仅是锦上添花,魏武侯必将视为当然,不会全力支持相国。唯有反用白圭之策,转而亲楚,才是雪中送炭,楚肃王必将全力支持相国。”

戴驩听从其言,命其不再使魏,转而使楚。

公孙颀使楚。

楚肃王喜出望外,尽从其请,遣使至宋,祝贺宋太后寿辰,赞扬宋桓公大孝。

太后大悦,不再亲理朝政,听凭戴驩专权。

从此以后,戴驩每年都以宋桓公名义,为太后寿辰举行盛大庆典,强化宋桓公的孝子形象。楚肃王也年年遣使,祝贺宋太后寿辰,赞扬宋桓公大孝,巩固楚、宋联盟。

宋桓公的大孝之名,播于天下。为名所劫,事母愈恭。

田侯和为了显示开国气象,刻意礼贤下士,收揽人心。

田齐群臣进言:“《周易》有言:‘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主公受封开国,应该重用君子,不能重用小人。”

田侯和于是亲往泰山,拜见老聃之徒子綦,重金聘为国师。

齐人子綦,不满田齐取代姜齐,隐居泰山多年,拒见田和。

田侯和执礼愈恭,坚请一见。

子綦只好接见田和,但是拒绝担任国师。

田侯和不悦,回到临淄,群臣三次祝贺。

田侯和大怒:“寡人亲自礼聘子綦,竟然遭到拒绝,你们为何三次祝贺?”

群臣说:“主公去年得到周王册封,乃是凭借外在的国力;主公今年得到子綦接见,乃是凭借内在的贤德。赢得周王之心,仅有封赏;赢得民众之心,可有天下。子綦是名闻天下的老聃之徒,一向拒见任何诸侯。主公是得到子綦接见的唯一诸侯,必为天下唯一贤君,可喜可贺!”

田侯和转怒为喜,自居天下唯一贤君,欲与魏、楚争霸天下,首先南伐越国。

齐国地处山东半岛,东临大海,西邻鲁国,北隔渤海与燕相望,南为九夷吴越之地。当年周武王把助周灭商的第一功臣姜太公分封于齐,又把周室嫡系周公、召公分封于鲁、燕,正是为了利用地理限制,预防齐国坐大。春秋中期,周室衰弱,齐桓公以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第一霸,主张尊王攘夷,而不开疆拓土,既是因为周礼尚未彻底崩坏,也是因为齐国地理天然受限。晋文公继起,成为春秋第二霸,晋国处于中原,地理不受限制,于是四面拓土,伐灭众多诸侯,结果疆土太大,尾大不掉,六卿瓜分六军,晋室衰弱。魏氏、韩氏、赵氏伐灭范氏、中行氏、知氏,三家分晋。秦穆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继起称霸,无不大力拓土。

当年越王勾践(前496—前464在位)北灭吴国(前473),顺势北进,把越都从会稽(今浙江绍兴)北迁琅玡(今山东胶南,前468),进霸中原。经过越王鹿郢(前464—前459在位)、不寿(前458—前449在位)、朱句(前448—前412在位)三世,越国渐弱,田齐渐强。

如今田侯和开国图霸,无法向东拓土,不便向西、向北拓土,于是南伐越国。

越王翳畏惧田齐,立刻把越都南迁吴邑(今江苏苏州)。

田侯和离去以后,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

弟子颜成子游问:“夫子为何异于往常,形骸如同槁木,德心如同死灰?”

子綦说:“我必事先外荡真德,田和才会知道我;我必事先卖弄有道,田和才会收买我。如果我不外荡真德,田和怎能知道我?如果我不卖弄有道,田和怎会收买我?唉!我悲哀于自丧真德的人,我又悲哀于悲哀他人的人,我又悲哀于悲哀他人之悲哀的人。今后我将更加远离庙堂,所以形骸如同槁木,德心如同死灰。”

庄周生前十年,子綦为了避免再受田侯和撄扰,离开齐地泰山,移居宋国蒙邑,住在南门,与曹氏旅店为邻,与庄全的院落隔街相望。又在南门之外买地百亩,开垦园圃。

蒙邑人不知园主姓名,仅知是齐人,于是称为齐园。

齐园不种别物,专种漆树。齐、漆音近,蒙邑人又称齐园为漆园。

子綦的漆园,与庄全的荆园相邻,但是大了三倍。因为子綦一家人口众多,除了弟子颜成子游,还有八个儿子。

庄全在荆园劳作,很少见到子綦,时常见到子綦的子弟出入漆园,种植漆树,割取漆液。

蒙邑人也很少见到子綦,因其住在南门,称为南郭子綦。

田侯和去年封侯代齐,今年伐越拓地,正在志得意满,突然死去。在位二十二年(前401—前379),前二十年是姜齐之相,后二年是田齐之君。

太子田剡继位,即田侯剡。

子綦移居蒙邑不久,得知田和死讯。

子游问:“田和已死,夫子是否打算返齐?”

子綦说:“田和虽死,田氏篡齐已成定局。我已不想返齐,唯愿终老于宋。”

四 田齐伐燕三晋共救,戴驩用术固位专权

前378年,岁在癸卯。庄前九年。宋桓侯三年。

周安王二十四年。秦献公七年。楚肃王三年。魏武侯十八年(晋桓公十一年)。韩文侯九年。赵敬侯九年。田侯剡元年(姜齐康公二十三年)。燕简公三十八年。鲁恭公五年。卫声公五年。郑君乙十八年。越王翳三十四年。中山桓公二十五年。

田侯剡服丧已毕,正式即位。继续开疆拓土,转而北伐燕国。

魏武侯对田侯和伐越已经不满,对田侯剡伐燕更为震怒,遂邀约韩文侯、赵敬侯伐齐救燕。

韩文侯仍然从命。

赵敬侯与燕结盟,又不愿东邻田齐崛起,于是不再抗命。

三晋联军伐齐救燕,攻至齐地灵丘(今山东高唐南)。

楚肃王对中原乱战幸灾乐祸,作壁上观。

宋相戴驩亲楚,与楚同进退,也不愿介入中原乱战,只想大权独揽,唯恐属下欺瞒自己。

一日傍晚,戴驩吩咐心腹:“听说傍晚时分,常有马车停在李太史门前。你去那里守候,看看有何情况。”

心腹复命:“没有看见马车,但是看见有人捧着漆盒,进了李太史家,稍后出门,手上漆盒没了。”

次日,戴驩质问李太史:“昨晚的漆盒,是怎么回事?”

李太史大惊,如实坦白:“有人送礼请托。愿受相国责罚!”

从此以后,大臣们不敢对戴驩有所隐瞒。

一日清早,戴驩吩咐少庶子:“你去南门集市,看看有无异样。”

少庶子复命:“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戴驩问:“你看见了什么?”

少庶子说:“南门内外非常热闹,挤满赶集的牛车。”

戴驩于是申斥南门小吏:“南门内外,为何牛屎很多?”

南门小吏大惊,赶紧认错:“是我失职。立刻派人清扫!”

从此以后,小吏们不敢对戴驩有所隐瞒。

庄周生前九年,戴驩专权于宋。

一日,庄全又至曹氏旅店。

曹夏说:“连日大雨,我家围墙淋坏倒塌。我儿子说,不修好围墙会招来窃贼。我没在意。昨天晚上,果然来了窃贼。你说我儿子聪不聪明?”

庄全说:“确实聪明!”

曹夏又说:“我疑心,窃贼可能是隔壁齐国老头的儿子。”

庄全问:“窃贼一般不偷邻居。你为何怀疑?”

曹夏说:“昨天早上,老头告诉我,不修好围墙会招来窃贼,愿意让他儿子帮我修补围墙。”

庄全问:“南郭先生好意提醒,热心帮忙,你为何反倒怀疑?”

曹夏说:“因为他预知会有窃贼。”

庄全问:“如果南郭先生想让儿子做贼,何必事先提醒你?”

曹夏说:“听说老头足智多谋,事先提醒,或许是想看我有无防备。见我不当回事,就让儿子来了。今天早上,老头见了我,样子鬼鬼祟祟。我问他是否知情,老头转身离去,显然心里有鬼。”

庄全大笑:“南郭先生被你当面侮辱,不理你算是很客气了。换了别人,没准会让儿子打你一顿!”

曹夏不再自信:“莫非是我疑神疑鬼?”

次日,庄全走到对街,拜访子綦:“曹家失窃,先生既有先见之明,又有古道热肠,特来拜识。”

子綦说:“我好意提醒,没想到反被怀疑。”

庄全笑了:“我们楚国也有这种人。有个人丢了一把斧子,疑心是邻居所偷,不久在门后找到。疑心邻居之时,他越看邻居越像小偷;找到斧子以后,他越看邻居越不像小偷。”

子綦也笑:“我们齐国也有这种事。我的朋友淳于髡有个邻居,灶口笔直,还把柴禾堆在灶旁,淳于髡提醒邻居当心失火,建议改弯灶口,挪开柴堆。邻居不听,后来灶火果然引燃柴堆。街坊都来救火,总算损失不大。那人杀羊备酒,感谢街坊,但是不谢淳于髡。”

庄全说:“看来到处都有这种人这种事!”

子綦说:“当今天下,无不鄙视根本,重视细末!对待身体病患,邦国乱政,同样如此。良医治病于未发,明君防乱于将生。庸医昏君疏忽于杜绝兆萌,勤快于病乱已成,所以先谋之臣少有嘉赏,救难之士常获荣宠。”

庄全说:“先生之言,令我获益非浅!”

一日,庄全又问子綦:“先生年事已高,家人又多,为何离齐居宋?”

子綦说:“逃名。”

庄全说:“我是避祸,乃是人情之常。先生逃名,殊非人情之常。孔子有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子綦说:“人各有志。孔子之徒好名,老聃之徒逃名。”

庄全问:“先生既来宋国,为何不居商丘,却来蒙邑?”

子綦说:“我原先住在泰山,乃因泰山之名取自《归藏》泰卦。如今我移居蒙邑,仍因蒙邑之名取自《归藏》蒙卦。”

庄全说:“我在楚国,自幼师从馯臂子弓学儒,读过《周易》,但没读过《归藏》。”

子綦大惊:“你师从楚人馯臂子弓,竟没读过《归藏》?”

庄全问:“先生为何如此吃惊?”

子綦说:“孔子五十四岁周游列国,在宋得到《归藏》,六十八岁返鲁。在鲁最后五年,完成《春秋》,同时研究《周易》。不明《周易》之义,于是参考《归藏》。孔子七十三岁死去,子贡、曾参先后成为弟子领袖,于是子夏携带《周易》、《归藏》至魏。子夏易学,传于楚人馯臂子弓。你身为馯臂子弓弟子,竟然只读过《周易》,没读过《归藏》,岂非怪事?”

庄全说:“我第一次听说孔子、子夏读过《归藏》,馯臂子弓从未说过。不知《归藏》、《周易》有何不同?”

子綦说:“我来宋国之前,也没读过《归藏》,仅知周室、宋国、魏国藏有《归藏》。所以离齐至宋,先往商丘寻访《归藏》,果然被我找到。但我研究《归藏》时日未久,尚不清楚《归藏》、《周易》的差异,以及商道、周道的差异。”

庄全说:“先生既在商丘得到《归藏》,为何不居商丘,却来蒙邑?”

子綦说:“我在商丘看见一棵大树,十分奇异,千乘之车,也可隐没庇荫其下。我想此树必有异材。仰头看它的细枝,弯曲不能做成栋梁。低头看它的大根,剖开不能做成棺椁。舔其树叶,口烂而舌伤。嗅其气味,使人狂醉三日不醒。我由此领悟,此树乃是不材之木,所以能够如此硕大。自古神人,因此不愿成材。我既然不愿受到齐君撄扰,也不愿受到宋君撄扰,所以卜居蒙邑。”

庄全说:“先生的识见行事,真是大异凡俗!”

子綦问:“你又为何不居商丘,也来蒙邑?”

庄全说:“庄氏、屈氏都有人参与叛乱,我住在郢都受到株连,屈宜臼住在息县没受株连。可见住在国都,易被乱政波及,遭遇池鱼之殃。”

子綦问:“屈宜臼不是也离楚往韩了吗?”

庄全说:“他不是受到叛乱株连,而是曾经痛斥吴起,反对变法,担心受到楚肃王追究。”

子綦赞叹:“世人大多治于已乱,你和屈宜臼却能治于未乱,十分难得!”

五 赵伐中山魏救同宗,九方卜幸子綦祈福

前377年,岁在甲辰。庄前八年。宋桓侯四年。

周安王二十五年。秦献公八年。楚肃王四年。魏武侯十九年(晋桓公十二年)。韩文侯十年(卒)。赵敬侯十年。田侯剡二年(姜齐康公二十四年)。燕简公三十九年。鲁恭公六年。卫声公六年。郑君乙十九年。越王翳三十五年。中山桓公二十六年。

蜀国伐楚,攻取了兹方(今湖北松滋)。

楚肃王修筑了扞关(今湖北宜昌),预防蜀国侵袭。

赵敬侯首伐中山,战于房子(今河北高邑)。

魏武侯驰救中山,赵军退兵。

庄全请教子綦:“赵敬侯为何伐中山?魏武侯为何救中山?”

子綦说:“说来话长。东周王室衰弱,诸侯忙于争霸。东匈奴鲜虞部落的白狄支族,趁乱南侵中原,在黄河北岸的太行山地区,建立中山国。山地易守难攻,而且不宜农耕,周边诸侯无意争夺。白狄中山得以嵌入晋国东部,立国二百余年。晋国仅在中山胡骑出境劫掠之时,才予击退。三家分晋(前453)以后,中山不与魏、韩接壤,嵌入赵国东部,导致赵国南部本土与北部代郡之间,仅有羊肠小道相连。赵国一直把白狄中山视为心腹大患,然而无法伐灭。魏文侯变法强国以后,用了三年(前408—前406)伐灭白狄中山,使之变成魏属中山,至今已有二十九年。白狄中山,定都于顾邑(今河北定县)。魏属中山,迁都至灵寿(今河北平山)。”

庄全问:“魏国、中山既然不接壤,魏文侯如何统治中山?”

子綦说:“魏文侯先封长子魏击为中山国君,即中山武公(前405—403在位)。三年后(前403)周威烈王册封三晋为诸侯,魏文侯召回魏击,立为太子,改封幼子魏挚为中山国君。魏挚就是如今的中山桓公,即位已有二十六年。魏击就是如今的魏武侯,即位已有十九年。”

庄全大惊:“原来魏武侯与中山武公竟是一人,又与中山桓公是兄弟!”

子綦说:“白狄中山尽管变成了魏属中山,仍是赵国的心腹大患。魏文侯团结三晋,赵烈侯暂时隐忍不发,没有征伐中山。魏武侯称霸中原,欺压韩、赵,赵敬侯不再隐忍,于是四年前趁着吴起离魏相楚,与楚悼王共同伐魏,前年又单独伐魏攻取黄邑,今年又首伐中山,魏武侯当然要救中山。赵敬侯首伐中山,无功而返,肯定不会罢休。赵、魏必将因为中山而长期敌对。”

庄全说:“子夏有言:‘学而优则仕。’先生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竟不出仕,实在是太浪费了。”

子綦笑了:“你是子夏之徒,我不是子夏之徒。孔子之徒为学,必欲治国平天下。老聃之徒为道,仅求自治其身。”

相士九方歅,游说天下诸侯,来到宋国,晋见宋桓公,为其相面。

宋桓公苦于太后摄政,戴驩专权,没有良策,面色忧虑。

九方歅说:“齐国高士子綦,今居宋国蒙邑。君侯宜于礼敬,必定大吉。”

宋桓公听从其言,与九方歅同往蒙邑。

车驾到达蒙邑南门,集市林立,人头攒动,仪仗执事高呼“回避”。

南门小吏拦住执事,禀报宋桓公:“执事冲犯主公名讳,简直疯了!”

宋桓公沉吟半晌,命令回宫。

九方歅问:“君侯已到城门,为何不见子綦就要返回?”

宋桓公说:“你说此行大吉,小吏却说执事冲犯寡人名讳,大为不吉。”

九方歅说:“不许冲犯名讳,乃是周礼,并非殷礼。无知小吏习染周礼,不知殷礼,不足为怪。君侯身为宋君,何必拘泥周礼?”

宋桓公说:“周礼重视名讳,殷礼重视吉凶。当年宋湣公在蒙泽打猎,被南宫万弑杀,可见蒙邑确实不吉。你代寡人拜见子綦,聘为国师。”

即命车驾返回商丘。

九方歅后悔以吉凶逢迎宋桓公,又因吉凶而出现波折,只好独自拜见子綦:“我为宋桓公相面,宋桓公得知先生居宋,特地前来拜见,已到南门,因有急事返回,命我礼聘先生为国师。”

子綦问:“令祖九方皋师从伯乐,擅长相马。先生为何改为相人?”

九方歅说:“相马之值,富仅千金。相人之值,富可敌国。”

子綦问:“相马之术和相人之术,有何不同?”

九方歅说:“相马之术,仅相其命,不相其运。相人之术,既相其命,又相其运。命由天定,运由人移,所以相人主要不是相其先天之命,而是相其后天之运。先生之运,我不敢言。愿为先生的儿子相面,看看谁有福运。”

子綦叫来八个儿子,站在九方歅面前。

九方歅说:“先生幼子南郭梱,最有福运。”

子綦问:“有何福运?”

九方歅说:“将与国君同案共食,终其一生。”

子綦顿时老泪纵横:“梱儿从不害人,为何遭此厄运?”

九方歅大为诧异:“庶民能与国君同案共食,福泽惠及三族,何况父母?先生为此哭泣,岂非拒绝福运?看来儿子有福,父亲无福!”

子綦说:“与国君同案共食,仅是人运之幸,并非天命之福。酒肉只能供养口鼻,不能葆养德心。假如我从不放牧,母羊却从房子西南角跑出来,从不打猎,鹌鹑却从房子东南角跑出来,你不觉得奇怪?我的儿子遨游天地之间,从天空获得快乐,从大地获得食物,从不算计,从不作怪,从不接受外物撄扰,从不向往人运之幸,梱儿为何竟与国君同案共食?凡有怪异征兆,必定先有怪异行为。民众顺命无过而遭遇上天降灾,必是人君悖道而行,阴阳运行失调。我不是为梱儿遭遇上天降灾而流泪,而是为万民生逢悖道之世而流泪。”

九方歅为宋桓公礼聘子綦失败,不敢回商丘复命。转道前往郑国,又去游说郑君乙。

庄周生前八年,子綦拒绝宋桓公礼聘。

曹氏旅店的酒客,议论纷纷。

一人问:“宋桓公驾临蒙邑,已经到了南门,为何突然返回商丘?”

一人答:“听说宋桓公打算礼聘南郭先生为国师,因有急事而赶回商丘,另派使者转达其意。南郭先生没有接受礼聘!”

曹夏将信将疑:“齐国老头有何异能,宋桓公竟然聘为国师,老头竟然拒绝?”

从此以后,蒙邑人尊敬子綦,不称南郭子綦,改称南伯子綦。

宋桓公等了很久,不见九方歅复命,却等来了报丧的韩国使者。

韩文侯死了,在位十年(前386—前377)。

太子继位,即韩哀侯。

韩哀侯任命叔父韩傀为相。

六 季真使宋越王再弑,子綦治生梱子被劫

前376年,岁在乙巳。庄前七年。宋桓侯五年。

周安王二十六年(卒)。秦献公九年。楚肃王五年。魏武侯二十年(晋桓公十三年)。韩哀侯元年。赵敬侯十一年。田侯剡三年(姜齐康公二十五年)。燕简公四十年。鲁恭公七年。卫声公七年。郑君乙二十年。越王翳三十六年(弑,诸咎篡位三月被弑)。中山桓公二十七年。

赵敬侯再次征伐中山,战于中人(今河北唐县)。

魏武侯再次驰救中山,赵军再次退兵。

魏武侯命令季真:“寡人三年前派遣白圭使宋,劝说宋桓公亲魏,以便牵制楚、赵、齐,结果戴驩反而亲楚。如今赵敬侯一伐再伐中山,寡人一救再救中山,不是长久之计。你可再次使宋,劝说宋桓公叛楚亲魏。”

季真奉命使宋。离开安邑之前,叔父季梁告诫:“你先去拜见戴驩,最好连续拜见三次。如果戴驩以礼相待,才可晋见宋桓公,否则必有危险。”

季真到达商丘,拜见戴驩:“相国执政以来,宋境国泰民安,宋民真是有福!”

戴驩大悦,言谈甚欢。

次日,季真再次拜见戴驩:“如今魏国强盛,楚国衰弱,相国不该亲楚,应该亲魏,否则必将有祸。”

戴驩不悦,表情冷淡。

季真告辞:“相国为了固位专权,无视宋国安危,恐怕难以长久!”

遂不再晋见宋桓公,径直返魏复命:“戴驩仍然拒绝亲魏!”

魏武侯大怒戴驩,忙于对付楚、赵、齐,暂时无暇伐宋。

年中,周安王姬骄死了,在位二十六年(前401—前376)。

太子姬喜继位,即周烈王。

天下诸侯亲赴洛阳,吊唁周安王,朝觐周烈王。按照周公制定的周礼,诸侯根据封爵先后和爵秩高低,论资排辈,依次排班。

鲁恭公、卫声公、宋桓公等西周旧封诸侯,国力微弱,疆土狭小,由于先封而爵高,排班在前。

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田侯剡等东周新封诸侯,国力强盛,疆土广大,由于后封而爵低,排班在后。

新兴列强大为不满,从此不再亲赴洛阳吊唁、朝觐。

三年前,越王翳迫于田齐征伐,把越都从琅玡南迁吴邑,激化内部矛盾,引发宗室内乱。

今年,越国连续发生宫廷政变。

七月,越王翳被太子诸咎弑杀,在位三十六年(前411—前376)。

诸咎弑父篡位,即越王诸咎。

十月,越王诸咎被越国贵族弑杀。在位三月(前376),不计入越国纪年。

越国贵族另立越王翳次子、诸咎之弟孚错枝,即越王孚错枝。

庄周生前七年,越国两次弑君,宋民安居乐业。

庄全请教子綦:“我的荆园,税率是二十税一,获利不多。先生的漆园,税率是二十税五,为何获利很多?”

子綦说:“范蠡助越灭吴以后,居于宋国定陶。定陶处于天下之中,而且水陆交汇,汇通天下万物,税率是天下之最,获利也是天下之最。范蠡运用老聃之道,无为而无不为,富甲天下。”

庄全问:“老聃之道如何用于经商?如何无为而无不为?”

子綦说:“范蠡之时,税率低于现在,不易明白。不如以今人白圭为例,更易明白。魏人白圭,经商仿效范蠡,同样富甲天下。魏武侯于是重用白圭,继续推行李悝的穷尽地力之术。所以魏武侯之时,又比魏文侯之时更加富强。白圭仕魏之前,主要经营五谷、丝绸、漆料。五谷为食,丝绸为衣,漆料为用,均为民生不可或缺之物。五谷丰收之年,白圭低价收购五谷囤积,高价卖出丝绸、漆料。五谷歉收之年,白圭低价收购丝绸、漆料囤积,高价卖出五谷。三者轮转,年年均获巨利。三者获利不同,税率因而不同。五谷获利一倍,税率是十税一。丝绸获利二倍,税率是十税二。漆料获利五至十倍,税率是二十税五。”

庄全问:“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仅仅经营漆园,而不经营五谷、丝绸?”

子綦说:“五谷丰歉,常受旱涝影响。丝绸之物,违背老聃之教‘不贵难得之货’。我的漆园所产漆料,一半卖给定陶商家,获利五倍,一半贩运天下各国,获利十倍,虽然课税最重,仍可衣食无忧,还能周济亲友。你的荆园所产果木,获利二倍,虽然课税较轻,但是一遇旱涝,就易亏本。”

庄全大为佩服:“原来老聃之道不仅可以治国,同样可以治生。”

子綦分遣八子,前往天下各国贩漆,七子先后返回。

颜成子游带着子綦幼子南郭梱,前往燕国贩漆,最后独自归宋。

子游说:“我们在燕国卖掉漆料,然后返宋,未出燕境,遇到打劫的盗贼。我被打昏,醒来以后,没有找到南郭梱。”

南郭梱的妻儿大哭。

庄全听到哭声,走到对街探询,劝慰子綦:“或许南郭梱确如九方歅所言,另有奇遇,受到燕简公重用,竟与国君同食?”

子綦说:“祸福倚伏,妄猜无益。”

半年以后,南郭梱从齐国派人返回宋国,送来一信:燕国盗贼把他掳至齐国,原拟把他卖身为奴。怕他逃跑,刖其一足,卖给了姜齐康公。姜齐康公为他装了假腿,命他入侍后宫。

庄全劝慰子綦:“《左传》曾说,当年齐景公滥用刑罚,很多齐人都被刖足,结果假腿涨价,鞋子跌价。齐国假腿,因而成为天下最为精良的假腿。南郭梱装了齐国假腿,必能行走自如。”

子綦说:“即使装了假腿行走自如,但是梱儿入侍后宫,已成宦官,必定已被阉割。”

十一年前,姜齐康公被田侯和逐出营丘(临淄),迁至海滨,仅食一邑,从此不思振作,沉溺酒色乐舞。

南郭梱被阉入宫,为姜齐康公创编了一套乐舞。

姜齐康公问:“这一乐舞,有何来历?”

南郭梱说:“这一乐舞,名叫万舞,取自《诗经》。《邶风·简兮》有言:‘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商颂·那》有言:‘庸鼓有,万舞有奕。’《周颂·閟宫》有言:‘万舞洋洋,孝孙有庆。’”

姜齐康公一闻“孝孙有庆”,想起姜太公辅佐周武王开创王业,管仲辅佐齐桓公开创霸业,羞愧于祖宗基业败于己手,悲从中来,随着万舞节拍,吟诵《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姜齐康公重赏南郭梱,命其执掌后宫。

从此以后,南郭梱与姜齐康公同案共食,餐餐有肉。

七 田午弑君子綦悲子,韩哀灭郑御寇避寇

前375年,岁在丙午。庄前六年。宋桓侯六年。

周烈王元年。秦献公十年。楚肃王六年。魏武侯二十一年(晋桓公十四年)。韩哀侯二年(灭郑)。赵敬侯十二年。田侯剡四年(弑)=田齐桓公元年(姜齐康公二十六年,弑)。燕简公四十一年。鲁恭公八年。卫声公八年。郑君乙二十一年(灭)。越王孚错枝元年。中山桓公二十八年。

田侯剡及其太子田喜,被庶弟田午弑杀。在位四年(前378—前375),实计三年。

田午弑兄篡位,当年改元。不再称侯,僭称为公,即田齐桓公。

田午不承兄统,把田侯剡从田齐世系中抹去。直承父统,把田侯和追称为田齐太公。

姜齐康公姜贷,也被田午弑杀,在位二十六年(前400—前375)。

田午不敢让姜齐绝祀,又让姜齐康公的太子继位,即姜齐幽公。

姜齐幽公不敢反抗田午,迁怒于南郭梱,以助长父君沉溺乐舞的罪名,予以诛杀。

南郭梱受刑之前,派人送信至宋。

子綦叹息不已,但无悲色。

庄全大感诧异:“三年前九方歅预言,南郭梱将与国君同案共食,食肉终生,先生为此流泪。如今南郭梱被姜齐幽公诛杀,先生为何竟无悲色?”

子綦说:“我们老聃之徒认为,人生有四种境界:全生,亏生,早夭,迫生。身心俱全,谓之全生。身体不全,谓之亏生。心灵不全,谓之迫生。梱儿先被燕国盗贼刖足,已经亏生。后被姜齐康公阉割,沦为迫生。早夭乃是迫生的解脱,并不可悲。与其迫生,不如早夭。”

太后摄政,戴驩专权。

宋桓公无事可做,迷恋各种技艺。

一个木匠晋见宋桓公:“我有木刻奇技,能在荆棘的刺尖,雕刻一只背着小猴的母猴。”

宋桓公赏赐三乘马车,命其雕刻。

过了一月,宋桓公问及。

木匠说:“已经大体刻成,还要细细打磨。不过主公必须斋戒三月,禁绝酒肉女色,才能观看,否则必将不吉。”

又过一月,宋桓公又问。

木匠说:“主公斋戒仅有一月,此时观看,仍然不吉。”

又过一月,宋桓公又问。

木匠说:“主公斋戒仅有二月,此时观看,仍然不吉。”

又过一月,宋桓公又问。

木匠说:“主公斋戒三月,是否停过一天?否则仍然不吉。”

宋桓公默然。

戴驩大怒:“此人明知主公不能斋戒三月,才敢欺骗主公!”

宋桓公醒悟,命令木匠:“不论吉凶,寡人都要观看!”

木匠说:“既然如此,我去取来!”

出门立刻逃走,不知所终。

魏武侯不满足于仅为中原最强,渴望取代楚国,成为天下最强。愤怒于楚国迫使宋国叛魏,于是伐楚,攻打榆关(今河南舞阳)。

韩哀侯趁着魏、楚交战,请示晋桓公而得允准,尽遣倾国之兵,一举伐灭郑国。

郑君乙在位二十一年(前395—前375),身死国灭,郑国绝祀。

韩哀侯又请示晋桓公而得允准,把韩都从宜阳迁至郑都,改名新郑(今河南新郑)。

庄周生前六年,韩哀侯灭郑迁都,郑民散于天下。

郑国老儒裘氏,带着弟子郑缓,逃到宋国,暂住曹氏旅店。

曹夏问:“老先生为何出门远行?”

裘氏叹息:“韩哀侯伐灭郑国,诛杀郑君乙,灭绝郑祀。礼崩乐坏,莫此为甚!”

曹夏十分诧异:“三家分晋已久,至今不敢灭绝晋祀。田氏篡齐已久,至今不敢灭绝姜祀。韩哀侯灭郑之后,为何立刻灭绝郑祀?假如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立刻灭绝商祀,哪里还有我们宋国?”

一位韩国客商为韩哀侯辩护:“韩哀侯伐灭郑国,迁都新郑,无不请示晋桓公,全都获得允准。”

曹夏更为奇怪:“二十八年前(前403),周威烈王已封三晋为诸侯。如今韩哀侯灭郑迁都,为何还要请示晋桓公?”

庄全说:“三晋之中,韩国最弱。韩君虽已封为诸侯,仍然尊重三晋宗主晋君,以此牵制魏、赵。”

裘氏大怒:“韩哀侯为何仅仅尊重三晋宗主晋君,却不尊重天下共主周王?东周王室倚重郑国,一如西周王室倚重鲁国。其他诸侯都不敢灭郑,韩哀侯却敢灭郑,岂非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

庄全劝解:“东周王室倚重郑国,乃是东周初年的老黄历。诸侯兼并弱国数百年,西周初年册封的五十五个姬姓诸侯国,早已所剩无几。如今天下七雄,韩国疆域最小,国力最弱,韩哀侯灭郑,正是为了与列强争雄。”

曹夏问:“此话怎讲?”

庄全说:“秦国处于中原之西,可向西戎拓地。魏、赵、燕处于中原之北,可向北狄、东胡拓地。齐国处于中原之东,可向东夷拓地。楚国处于中原之南,可向南蛮拓地。韩国处于周室四围,居于天下之中,四邻皆强,除了伐灭郑国,无法拓地。”

曹夏说:“韩国仅是七雄之中最弱,还能伐灭郑国与列强争雄。我们宋国也居天下之中,又比韩国更弱,岂非只能听凭列强宰割?”

庄全说:“当今天下,楚、魏、赵、韩、齐、燕、秦七雄,都是万乘之国。宋、鲁、卫、越、中山五国,都是千乘之国。滕、邹等等十来个小国,则是百乘之国。鲁国亲齐,卫、越亲魏,中山与魏同宗,可保暂时无忧。宋国是殷商遗邦,四邻都是万乘之国,处境确实最为凶险!”

曹夏大为发愁:“魏、楚争霸,宋国原先亲魏,免于战事多年。如今改为亲楚,恐怕凶多吉少。”

子綦感叹:“郑人列子已有七十多岁,不知如今去了哪里。”

庄全问:“列子是何许人?”

子綦说:“列子名叫列御寇,师从老聃弟子关尹,身处乱世,自求天命之福,拒绝人运之幸。”

庄全说:“愿闻其详。”

子綦娓娓道来——

郑君乙(前395—前375在位)之父郑繻公(前422—前396在位),受制于郑相泗子阳,一如宋桓公受制于宋相戴驩。

郑人列子隐而不仕,家境贫困,妻儿面有饥色。

门客向泗子阳进言:“列御寇是有道之人,住在相公之国,竟然如此贫困,莫非相公不好贤士?”

泗子阳于是命人送粮给列子。

列子坚辞不受。

列子之妻心怀怨望,捶胸顿足:“我听说,成为有道之人的妻儿,都能安逸享乐。如今我们母子,竟然面有饥色。相国仰慕先生而送来粮食,先生竟然拒绝。我们母子,为何如此命苦?”

列子说:“泗子阳不了解我,如今听信他人之言笼络于我,将来也会听信他人之言加罪于我。”

不久郑繻公诛杀了泗子阳,株连党羽。列子未受牵连。

庄全问:“列子为何能有先见之明?”

子綦说:“列子未必预知泗子阳及其党羽的下场,仅是认为近名必定近刑,趋利必将趋祸,所以逃名逃利,防患未然。”

庄全问:“列子将会如何应对亡国之祸?”

子綦说:“楚灭陈后,老聃西行入秦,不知所终。韩灭郑后,列子大概也会不知所终。”

庄全感叹:“如今王纲解纽,诸侯争霸,小人当道,何处才是乐土?”

八 史儋叛周作谶媚秦,聂政刺韩由相及君

前374年,岁在丁未。庄前五年。宋桓侯七年。

周烈王二年。秦献公十一年。楚肃王七年。魏武侯二十二年(晋桓公十五年)。韩哀侯三年(弑)=韩懿侯元年。赵敬侯十三年(卒)=赵成侯元年。田齐桓公二年(姜齐幽公元年)。燕简公四十二年。鲁恭公九年。卫声公九年。越王孚错枝二年。中山桓公二十九年。

周烈王即位两年,碌碌无为,不敢申斥伐灭郑国的韩哀侯。

周太史儋失望至极,携带周室独有的图书典籍,离开周都洛阳,前往秦都栎阳(今陕西临潼),晋见秦献公。

秦献公喜出望外:“太史为何离开王都,光临敝国?”

太史儋说:“我夜观天象,推算历数,特来告知:起初周与秦合,后来周与秦分。分五百年而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

秦献公问:“此言何意?”

太史儋说:“‘起初周与秦合’,就是秦室始祖非子以降,秦为西周附庸。‘后来周与秦分’,就是秦国开国之君秦襄公以降,秦为东周诸侯。‘分五百年而复合’,就是东周成为秦国附庸。‘合十七年而霸王出’,将来事至即明,天机不可预泄。”

秦献公雄心大起,命令史官把太史儋的谶语著于《秦记》,传诸后世,砥砺子孙。

太子嬴渠梁(秦孝公)时年八岁,铭记太史儋谶语。

此后六世秦君,均以太史儋谶语自励,直到秦昭王伐灭东周,秦始皇伐灭六国。

庄周生前五年,太史儋叛周仕秦。

庄全请教子綦:“东周王室衰微,东周史官不断携带图书典籍,出奔诸侯求仕。有奔晋求仕者,有奔鲁求仕者,有奔楚求仕者,但是从无奔秦求仕者。为何太史儋奔秦求仕?”

子綦说:“当年老聃失望于东周,并未寄望于秦国,所以至秦而隐。太史儋不仅失望于东周,而且寄望于秦国,所以奔秦求仕,造作谶语,谄媚秦献公。这是春秋与战国的重大不同,中原文明已失信心,中原士人已失底气。”

庄全问:“老聃与太史儋,相差百年有余,为何世人视为一人?”

子綦说:“世人妄传老聃是长生不死的仙人。其实世上无人不死,仙话均属鬼话。老聃亲传弟子、再传弟子都已死了,何况老聃?老聃晚年至秦,死于秦国,其友秦佚曾经吊丧。”

庄全问:“先生为何如此熟悉老聃之事?”

子綦说:“老聃弟子范蠡助越灭吴,随后离越至齐,躬耕海滨。齐国欲聘范蠡为相,范蠡又离齐至宋,居于定陶。范蠡居齐之时,文子师从范蠡。后来我又师从文子。”

庄全失惊:“先生常常言及老聃、关尹、范蠡、列御寇、杨朱,我原先以为先生博学多识,仅是泛泛言及。没想到先生竟是老聃传人!”

子綦淡淡一笑:“我们老聃之徒,不重师人,只重师天。”

庄全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赵敬侯赵章死了,在位十三年(前386—前374),实计十二年。

太子赵种继位,即赵成侯。当年改元。

庶弟赵胜叛乱争位,事败被诛。

韩哀侯被刺身亡,在位三年(前376—前374),实计二年。

刺客当场自杀,身份不明。

太子韩若山继位,即韩懿侯。当年改元。

庄全请教子綦:“各国易君,为何既有翌年改元,也有当年改元?”

子綦说:“父君死后,子君通常本年服丧,翌年改元。翌年改元之弊,就是父君如果死于上半年,下半年之事记于父君末年,容易误解为发生于父君生前,所以父君如果死于年初,子君常常当年改元。假如后君篡弑前君,不承前君统绪,不为前君服丧,也会当年改元。当年改元同样有弊,前君末年、后君元年实为一年,常常离为二年。一君误多一年,数君误多数年,纪年就会淆乱,史事就有误差。依君纪年,实非良法。”

庄全问:“如何纪年,方为良法?”

子綦说:“三代以前无君,伏羲画八卦,叠为六十四卦,以象一年四季的天道循环。又以十天干纪日,十二地支纪月,配成六十甲子,用于纪年。甲子纪年,无关君主生死,才是纪年良法。可惜三代以降,天道隐微,人道僭妄,天下无不依君纪年。如今行之既久,积非成是,终于积重难返。”

庄全听到子綦主张无君,大惊失色,不敢接口。

宋桓公无事可做,仍然沉迷各种技艺。

一个宋国玉匠晋见宋桓公:“我有雕玉绝技,能用玉石雕出树叶,混在真树叶里,无人能辨真假。”

宋桓公问:“寡人观看之前,是否需要斋戒?”

玉匠说:“主公无须斋戒。”

宋桓公觉得此人不是骗子,赏赐五乘马车,命其雕刻。

过了三月,宋桓公问及。

玉匠说:“雕刻很费时日。”

过了半年,宋桓公又问。

玉匠说:“人工欲夺天工,主公不能着急。”

宋桓公忘了此事,再也不问。

玉匠一直安享供养。

庄全挂念客居韩国的屈宜臼,年初得知韩哀侯被刺身亡,刺客身份不明,一直挂念此事。年底,一位齐国客商来到曹氏旅店,告知详情——

韩相韩傀专权拔扈,与大夫严遂为敌,准备诛杀严遂。

严遂离韩奔齐,寻访勇士,决意为国除奸。

齐人说:“行侠仗义的齐国勇士,首推聂政。如今躲避仇家追杀,举家迁居魏国轵邑(今河南济源),屠狗为业。”

严遂离齐至魏,拜识居于轵邑深井里的聂政,献上百金,为聂母祝寿。

聂政问:“先生是否有事?”

严遂说:“我遍访天下勇士,欲除巨奸大恶。齐人多称足下高义,如今初识足下,不敢有请!”

聂政说:“老母尚在,不敢以身许人,不能接受重金。”

严遂再拜而去,居于卫国。

两年以后,聂母死去。

聂政辞别姐姐:“我是一介市井匹夫,严遂折节下交,以百金为老母贺寿。我虽不受其金,严遂实为我的知己。如今老母天年已终,我当为知己者所用。”

离魏至卫,拜见严遂:“当初老母尚在,不敢以身许人。如今老母不幸已死,愿为先生效命。”

严遂说:“韩哀侯的叔父韩傀,相韩以后,欺君虐民,灭郑绝祀,罪不可赦。我曾派遣多人行刺,因其侍卫众多,均告失败。如今幸得足下不弃,最好多带助手,确保成功。”

聂政说:“人多必争得失,争功必定泄密,行刺必将失败。”

独自离卫至韩,到达新郑。

韩哀侯正与群臣在东孟宫宴饮,宫门内外站满侍卫。

聂政如入无人之境,闯入宫门,挺剑直取韩傀。

韩傀转身抱住韩哀侯,大声呼救。

聂政一剑刺死韩傀,兼及韩哀侯。

太子太傅许异,飞脚踢昏太子,自己倒地装死。

宫内侍卫围攻聂政,都被聂政杀死。

宫外侍卫奔入宫中,继续围攻聂政。

聂政难以脱身,举剑自剁脸面,自挖双目,自剖其腹,出肠而死。

太子韩若山继位为韩懿侯,任命许异为相,把刺客尸体挂于市井,悬赏千金征询识者,无人能识。

聂政姐姐闻讯,辞别邻居:“刺客必是吾弟聂政。自残面目,必是不愿连累于我。我岂能苟且偷生,埋没吾弟英名!”

前往新郑,抚尸痛哭,大声宣布:“刺客乃是吾弟,居于魏国轵邑深井里的齐人聂政!受严遂所托,替天行道,只想刺杀奸相韩傀,不慎误伤韩哀侯!”

言毕自刭而死。

九 宋桓成丁耽溺宫帏,轮扁论孔教诲田午

前373年,岁在戊申。庄前四年。宋桓侯八年。

周烈王三年。秦献公十二年。楚肃王八年。魏武侯二十三年(晋桓公十六年)。韩懿侯二年。赵成侯二年。田齐桓公三年(姜齐幽公二年)。燕简公四十三年(卒)。鲁恭公十年。卫声公十年。越王孚错枝三年(弑)。中山桓公三十年。

田齐封侯之前,世袭齐相五世,专擅齐政百年,然而名不正言不顺,不敢开疆拓土。封侯以后,取代姜齐已获周王承认,于是征越伐燕,侵鲁攻卫,开疆拓土,争霸中原。

魏武侯不能容忍田齐与魏争霸中原,以田午弑杀田侯剡、姜齐康公为罪名,邀约赵、燕共同伐齐。

赵成侯拒绝从命,燕简公欣然从命。

魏、燕联合伐齐。

魏军从西向东伐齐,攻至博陵(今山东荏平)。

燕军从北向南伐齐,攻至林营(今地不详)。

鲁恭公趁机收复了齐侵鲁地阳关(今河南鲁山)。

燕简公因为弱燕战胜强齐,喜极而死,在位四十三年(前415—前373)。

太子继位,即燕桓公。

庄周生前四年,六月盛夏,中原大雪。

庄全请教子綦:“六月下雪,以前是否有过?”

子綦说:“自古未闻。”

庄全问:“吉凶如何?”

子綦说:“以天观之,是天心寒彻。以人观之,是人心寒彻。以世观之,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以易观之,是泰道日消,否术日长。”

庄全问:“孔子推崇周公之礼,整顿君臣纲纪,明辨君子小人。如今孔子之徒遍布天下,诸侯无不礼贤下士,重用孔子之徒,为何竟会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君臣纲纪更加混乱?”

子綦说:“一是时移世易,周公之礼已经不合当今时势。二是各国君主虽然声称遵循孔子之道,各国卿相虽然大都自称孔子之徒,也都愿意重用君子,远离小人,但是仍然不能挽救周公之礼,无法重整君臣纲纪。”

庄全问:“是何缘故?”

子綦说:“不妨以你熟知的吴起为例。吴起师从曾西、子夏,正是孔子之徒,劝说鲁元公、魏文侯、楚悼王重用君子,远离小人,正是自居君子。曾西、王错、屈宜臼也是孔子之徒,同样自居君子,认为吴起是小人,所以劝说鲁元公、魏武侯、楚悼王重用君子,远离小人。鲁元公、魏文侯、楚悼王重用吴起之时,当然是把吴起视为君子。鲁元公、魏武侯弃用吴起、楚肃王车裂吴起之时,又把吴起视为小人。难道吴起受到重用之时是君子,不受重用之时却变成了小人?可见判别君子、小人的标准,并非永恒不变的天道,而是不断改变的人道。所谓孔子之徒遍布天下,实为吴起之流遍布天下。”

庄全大为疑惑:“如此说来,孔子之道莫非无益于天下?”

子綦说:“我的朋友轮扁从齐国来信,说起他对田午进言,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庄全说:“愿闻其详。”

子綦娓娓道来——

田齐桓公田午,近年征越伐燕,侵鲁攻卫,开疆拓土,欲霸中原,需要大量兵车。齐国大匠轮扁,受命制造兵车的车轮。

轮扁在殿堂之下凿制车轮,看见田午在殿堂之上读书,放下锤子、凿子,走上殿堂:“主公所读,是何人之书?”

田午说:“圣人孔子之书。”

轮扁问:“孔子还在吗?”

田午说:“早已死了。”

轮扁说:“那么主公所读之书,岂非古人的糟粕?”

田午大怒:“寡人读书,轮匠哪有资格妄议?说得通则罢,说不通处死!”轮扁说:“我是轮匠,只能以凿制车轮来看此事。凿制车轮,榫眼太松就爽滑不固,榫眼太紧就滞涩难入。如何做到榫眼不松不紧,只能得之于手,领悟于心,口不能言。我不能晓谕儿子,儿子不能传我之技,所以我年届七十,仍然自己动手凿制车轮。古人及其不可言传的论道之意,都已死了。那么主公所读之书,岂非古人的糟粕?”

子綦又说:“田午听了轮扁之言,鉴于今年魏、燕、鲁共同伐齐,明白了孔子之道难以解决现实难题,于是在临淄北门设立稷下学宫,招纳各国才士。轮扁劝我返齐,出任稷下学士。用我毕生所学,教化天下士人。”

庄全问:“先生是否打算返齐?”

子綦摇头:“轮扁对孔子之道的批评,合于老聃之道。但是田午设立稷下学宫,招纳天下才士,意在富国强兵,并非欲行老聃之道。”

庄全问:“我听老师说,孔子曾经问礼于老聃,所以老聃之道不异于孔子之道。为何轮扁对孔子之道的批评,竟然合于老聃之道?”

子綦说:“轮扁之言,合于《老子》之言‘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

庄全惊问:“我读过《老子》,记得是‘执古之道’,为何先生说是‘执今之道’?”

子綦说:“你读的《老子》,已被主张法古的儒生改过了。《老子》原文是‘执今之道’,因为道体古今不变,万世永存。但是古今时势不同,古今外境不同,因而道体的显现之用,古今也有不同。古之道体的显现之用,与古之时势外境相应。今之道体的显现之用,与今之时势外境相应。主张‘执古之道’,就会泥古不化,囿于古之道体的显现之用,不知今之道体的显现之用。”

宋桓公二十岁,冠礼以后,本应亲政,却被孝子之名所劫,不敢提出亲政。

太后说:“你迷恋无用之技,容易上当受骗,怎能治理国家!”

宋桓公只好听凭太后继续摄政,听任戴驩继续专权,仅仅主持春秋大祭、太后寿辰庆典。纳了许多姬妾,沉湎于宫帏之乐。

四年前,越国太子诸咎弑杀其父越王翳,篡位自立。三个月后,越国贵族又弑杀越王诸咎,改立越王翳次子孚错枝为越王。

越王孚错枝,今年又被越国贵族弑杀,在位三年(前375—前373)。

大夫寺区平定了叛乱,欲立越王翳第三子王子搜为越王。

王子搜鉴于四年之中父兄三次被弑,不愿为王,逃进深山,躲入开采丹砂的洞穴。

寺区找到山洞,在洞口燃烧艾草,把拒绝继位的王子搜熏出山洞。

王子搜被迫继位,即越王初无余之。

庄全请教子綦:“宋人对宋桓公评价不一,有人说是仁孝之君,有人说是无为之君。先生如何看待?”

子綦说:“宋桓公尚未亲政,不易判断。亲政以后依然仁孝,才是仁孝之君。亲政以后依然无为,才是无为之君。”

庄全又问:“有人说王子搜拒绝为君,必为仁义之君。先生如何看待?”

子綦说:“王子搜并非厌恶为君,仅是厌恶为君导致的祸患。王子搜可谓不肯以国伤生的智者,符合《老子》之言:‘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王子搜不愿为君,所以越人更愿奉他为君。渴望为君的愚人,大多仅见为君之富贵,不知为君之祸患,必定以国伤生,必定不配为君。世上愚人太多,智者太少,所以老聃之徒或主张虚君,或主张无君。”

庄全又闻子綦主张无君,不再吃惊。

十 徐无鬼讽谏魏武侯,楚庄全娶妻宋狶韦

前372年,岁在己酉。庄前三年。宋桓侯九年。

周烈王四年。秦献公十三年。楚肃王九年。魏武侯二十四年(晋桓公十七年)。韩懿侯三年。赵成侯三年。田齐桓公四年(姜齐幽公三年)。燕桓公元年。鲁恭公十一年。卫声公十一年(卒)。越王初无余之元年。中山桓公三十一年。

老聃之徒徐无鬼,不满魏武侯穷兵黩武,一直隐居缗山(今山西平定)。今年前往安邑,经由大夫女商引见,晋见魏武侯。

魏武侯大悦:“寡人礼聘先生,先生一再拒绝!如今是否隐居山林太久,身心疲病,才肯来见寡人?”

徐无鬼说:“君侯征伐天下,一心图霸,必定身心疲病,我特来慰劳君侯。为何君侯反倒慰劳我?”

魏武侯十分诧异:“此话怎讲?”

徐无鬼说:“君侯若是放纵自己的嗜欲,助长自己的好恶,身心就会大病。君侯若是节制自己的嗜欲,摈除自己的好恶,身心就会小病。”

魏武侯不悦,昂首看着天上。

徐无鬼于是转换话题:“我想告诉君侯,我如何相狗。下品之狗,吃饱就能满足,德性如同狸猫。中品之狗,昂首看着天上,德性非常自负。上品之狗,从来不露凶相,德性非常谦逊。”

魏武侯不明其意。

徐无鬼又说:“我之相狗,又不如我之相马。国马经过训练,行走之时,笔直如绳,弯曲如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然而经过训练的国马,不如天然成材的天下马。天下马心怀忧虑,若有亡失,貌似不善奔跑,但是一旦奔跑,立刻超逸绝尘,瞬间不知所往。”

魏武侯大笑,忘了不快。

徐无鬼告辞而出。

女商问徐无鬼:“先生有何言说,引得主公大笑?我常对主公进言,谈到治国,就说《诗》、《书》、《礼》、《乐》。谈到打仗,就说《金版》、《六韬》,主公从来不笑。我还立过无数大功,主公也未对我启齿一笑。”

徐无鬼说:“我只是说了如何相狗,如何相马。”

女商更为迷惑:“我谈论主公最有兴趣的治国打仗,主公从来不笑。先生谈论主公毫无兴趣的相狗相马,主公为何大笑?”

徐无鬼说:“你是否知道越国逃亡者心情如何变化?离乡数日,遇见相知的朋友,就会喜悦;离乡十天半月,遇见相识的同乡,就会喜悦;离乡一年,遇见像人的猿猴,就会喜悦。这是因为离乡越久,思乡越深。逃入荒漠之人,行走于野草丛生、鼬鼠出没的小径,踉跄于空旷的原野,只要听到行人的跫跫足音就会喜悦,何况听到兄弟亲戚的咳唾言笑?很久以来,魏武侯听到的都是假人假言,却听不到真人真言!”

卫声公眼见鲁恭公去年趁着魏、燕伐齐,收复了齐侵鲁地阳关,今年也出兵收复了齐侵卫地薛陵(今山东甄城北)。

卫声公姬训因为弱卫小胜强齐,喜极而死,在位十一年(前382—前372)。

太子姬不逝继位,即卫成公。

赵成侯久已不满卫国亲魏敌赵,采纳赵相大成午之策,趁着卫国易君治丧,出兵伐卫,攻取了七十三个乡邑。

卫成公面临亡国,向魏求救。

魏武侯立刻伐赵,在蔺邑(今山西柳林)击败赵军。

徐无鬼再次晋见魏武侯。

魏武侯旧话重提:“先生隐居山林,食用橡栗,饱餐葱韭,摈弃寡人很久了!如今是想念酒肉了呢,还是打算辅佐寡人?”

徐无鬼也旧话重提:“不敢享用君侯的酒肉,特来慰劳君侯疲病的身心。”

魏武侯再次不悦:“此言何意?”

徐无鬼不再转换话题:“天地养育万物,一视同仁。登临高位者,不可自矜尊贵;居处下位者,不必自惭贫贱。君侯身为万乘之主,劳苦一国民众,供养一己耳目口鼻,心神必定不安。人之心神,必定喜好和谐,厌恶奸邪;君侯心有奸邪,已成大病,所以特来慰劳。”

魏武侯辩解:“寡人非常爱护民众,一直准备为了仁义而罢兵。”

徐无鬼说:“君侯爱护民众,正是残害民众的开始。君侯为了仁义而罢兵,正是导致战争的根源。君侯如此作为,必定失败。凡是既成之善,都是作恶的工具。君侯声称为了仁义,近于虚伪。凡有形迹,必定导致伪形;凡有小成,必定导致自矜;凡有变更,必定导致外战。君侯只有不在谯楼之间陈列鹤行兵阵,不在祭坛之宫检阅步卒车兵;不藏逆天之心,不用智巧胜人,不用谋略胜人,不用战争胜人,才是真正的仁义。诛杀别国士民,兼并别国土地,用于奉养一己私欲,满足一己心神,这种战争,善在何处?胜在何处?君侯不如停止有为,修复胸中诚意,顺应天地实情,不再撄扰民众,民众就已脱离死地,何须为了仁义而罢兵?”

魏武侯听从其言,撤回救卫之兵,不再逼迫赵国归还侵卫之地。

卫国被赵攻取大部分国土,得魏之救免于亡国,从此沦为魏国附庸。

玉匠花了三年时间,终于雕成一片假树叶,混在真树叶里,请宋桓公找出来。

宋桓公找不出来。

玉匠取出假树叶献上。

宋桓公惊叹不已,重赏玉匠。

玉匠领赏告退。

宋桓公请来太后,让她从树叶堆里找出假树叶。

太后找不出来。

宋桓公取出假树叶,太后惊叹不已,赞赏宋桓公没有白等三年。

宋桓公召来戴驩,也让他从树叶堆里找出假树叶。

戴驩也找不出来。

宋桓公十分得意。

戴驩说:“主公找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宋桓公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急出一头大汗。

戴驩说:“主公恐怕又被骗了!”

宋桓公说:“刚才还在,寡人和太后均亲眼所见!”

戴驩说:“现在怎么没了?”

宋桓公大窘,派人去找玉匠,玉匠已经逃走。

宋桓公弄巧成拙,仍然不敢提出亲政。

庄周生前三年,庄全娶妻。

庄全客居宋国十年,没有盼到楚肃王大赦,放弃返楚之念,迎娶狶韦氏之女。

娶妻以后,庄全乡愁大减。男耕女织,夫妇恩爱,时常共读《诗经》。

狶韦氏问:“《诗经》十五国风,为何多言齐女、宋女美貌?”

庄全说:“周礼规定,同姓不婚。所以中原姬姓诸侯,多娶齐女、宋女。”

狶韦氏问:“楚、秦也非姬姓,为何中原诸侯少娶楚女、秦女?”

庄全说:“楚是南蛮,秦是西戎,又少美女。齐、宋均在中原,又多美女。”狶韦氏问:“孔子有言:‘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你是好德,还是好色?”

庄全笑了:“好色不碍好德,何必有所偏废?”

一边击掌,一边吟诵《陈风·衡门》: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岂其娶妻,必宋之子?

十一 魏武伐楚赵成攻秦,狗猛酒酸子綦解惑

前371年,岁在庚戌。庄前二年。宋桓侯十年。

周烈王五年。秦献公十四年。楚肃王十年。魏武侯二十五年(晋桓公十八年)。韩懿侯四年。赵成侯四年。田齐桓公五年(姜齐幽公四年)。燕桓公二年。鲁恭公十二年。卫成侯元年。越王初无余之二年。中山桓公三十二年。

魏武侯再次伐楚,攻取了鲁阳(今河南鲁山)。

赵成侯去年伐卫,今年转而伐秦,在高安(今地不详)击败秦军。秦献公前败于魏,今败于赵,深感耻辱,誓报三晋侵秦之仇。

宋桓公召见戴剔成:“寡人无事可做,先生有何建议?”

戴剔成说:“主公姬妾众多,宫殿狭小,不妨建造新宫。”

宋桓公听从其言,得到太后允准,任命戴剔成为司城,负责建造新宫。

戴驩十分明白,宋桓公重用戴剔成,意在分己之权,好在戴剔成与己同宗,为己提拔,一向依附自己,于是热心支持建造新宫,举荐匠石担任大匠。

匠石师从齐国大匠轮扁,尽得其传,学成返宋,担任宋国大匠,带领工人建造新宫,挖出一块美玉。

匠石将之献给戴剔成:“这是稀世珍宝!君子才配拥有,小人不配拥有。”

戴剔成说:“你把美玉视为珍宝,我把不受美玉视为珍宝。”

命令匠石把美玉献给太后。

太后大悦。

戴剔成廉洁奉公,深受宋民爱戴。

宋国定陶有个富商,名叫监止。

一日闲逛,路过一家古玩铺,看中一块璞玉。

店主开价百金。

监止取过璞玉,知道开价偏低。于是不动声色,手持美玉,翻来覆去挑剔瑕疵,要求降价。

旁边一人争买:“我愿出百金。”

店主伸手索回璞玉。

监止佯装失手,璞玉跌在地上,碎成几块。

店主要求赔偿百金。

监止赔付百金,带回碎玉,分别琢磨加工,转手卖出千金。

监止长袖善舞,深受宋民羡慕。

宋国定陶有个富商,把女儿嫁给卫国士人。

送嫁之时,富商教导女儿:“你掌管夫家钱财,必须多藏私蓄。”

女儿不解:“何必如此?”

富商说:“卫风多淫,士人多妾,恩爱难以长久。你多藏私蓄,万一丈夫把你休了,再嫁之时就有丰厚嫁妆,别人必将争相娶你。”

女儿嫁到卫国夫家,遵循其父教导,常把私蓄送回宋国父家。

夫家发现此事,把她休了,遣回宋国。

富商先见之明,深受宋民敬佩。

宋国有个农夫,原本家境富裕,一天在田间耕地,在一棵树桩旁边,捡到一只撞死的兔子。

从此以后,农夫不再耕地,天天守在树桩旁边,等待兔子撞死。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兔子,变得一贫如洗。

宋人守株待兔,成为天下笑谈。

庄周生前二年,宋国民风大变。

曹夏请教庄全:“小店一向门庭若市,酒客众多,近来门庭冷落,酒客稀少,藏酒全都变酸,先生是否明白原因?”

庄全说:“我也不明白!”

曹夏说:“南伯无所不知,你可否替我问问?”

庄全奇怪:“你与南伯为邻,为何自己不问?”

曹夏嗫嚅:“我曾怀疑南伯的儿子是窃贼,担心南伯见怪。”

庄全说:“事隔多年,南伯怎会计较?既然如此,我代你去问。”

立刻走到隔壁院落,回来告诉曹夏:“南伯说,你店里新养一条恶狗,吓得酒客不敢来了。”

曹夏恍然大悟,杀了恶狗,倒掉酸酒,另进新酒。

曹氏旅店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酒客盈门。

庄全请教子綦:“我初来宋国之时,宋国民风淳正。如今宋国民风大变,究竟是何原因?”

子綦说:“宋人原本淳朴敦厚,近来浇薄势利,乃是因为戴驩为了固位专权,热衷用术,于是上行下效,民风大变。”

庄全说:“宋人擅长经商,商贾用术几百年,民风仍然淳朴。为何戴驩用术十年,民风迅速败坏?”

子綦说:“周武王伐灭殷商,殷商贵族沦为平民,因为不会耕稼,只好从事货卖,结果多成富人。天下遂称贾人为商人,宋国定陶遂成天下第一商都。但是宗室贵族可以因贵而富,商贾富族不能因富而贵。商贾之业仍是贱业,商贾富族仍是贱民。宗法制度之下,民众无不仰慕宗室贵族,无不鄙视商贾富族,所以商贾富族用术数百年,宋国民风仍然淳朴敦厚。戴驩用术十年,宗室贵族、宋国上下竞相仿效,宋国民风迅速趋于诈伪。”

庄全问:“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商贾用术不会败坏民风,宗室用术就会败坏民风?”

子綦说:“商贾没有逆天行术的权势,想要经商致富,必须凭借顺应天道的人术,所以人术愈精,天道愈尊。宗室拥有逆天行术的权势,想要争权致贵,必须凭借违背天道的人术,所以人术愈精,天道愈卑。顺应天道的人术,谓之泰道;违背天道的人术,谓之否术。民众遵循泰道,不会丧失真德而趋于诈伪;民众奉行否术,必将丧失真德而趋于诈伪。”

庄全问:“先生又说泰道、否术,可否详论?”

子綦说:“我研究《归藏》与《周易》的差别,仅有数年,理解不深,心得有限。大体而言,《归藏》专崇泰道,《周易》专崇否术。泰道用柔,否术用刚。”

庄全仍然一头雾水。

十二 魏武侯死戴驩玩火,楚肃王崩庄母怀胎

前370年,岁在辛亥。庄前一年。宋桓侯十一年。

周烈王六年。秦献公十五年。楚肃王十一年(卒)。魏武侯二十六年(卒。晋桓公十九年)。韩懿侯五年。赵成侯五年。田齐桓公六年(姜齐幽公五年)。燕桓公三年。鲁恭公十三年。卫成侯二年。越王初无余之三年。中山桓公三十三年。

田午篡位以后,征越伐燕,侵鲁攻卫,意在开疆拓地,不料遭到魏、燕征伐,弱小的鲁、卫也趁机收复失地,于是亲往洛阳朝觐周烈王。以此昭告天下,田齐已非乱臣贼子,乃是周室正封诸侯。

周烈王即位六年,天下诸侯均不来朝。突然得到田午朝觐,受宠若惊,隆重接待。

田午正在得意,不料激起了不愿再受周王约束的天下诸侯更大不满。

赵成侯三年前拒绝与魏武侯共同伐齐,如今因为田午朝觐周烈王,立刻伐齐,攻取了甄邑(今山东甄城)。

正在此时,魏武侯魏击死了,在位二十六年(前395—前370)。

三十一岁的太子魏罃继位,即魏惠侯。三十六年后叛周称王,史称魏惠王。

中山桓公魏挚离开灵寿(今河北平山),亲赴安邑(今山西夏县),吊唁兄长魏击,朝拜侄子魏罃。

魏挚被魏文侯封为中山国君,已有三十三年,第二次回到自幼所居的安邑。第一次是二十六年前,魏挚回到安邑,吊唁父君,朝拜兄长,首次见到五岁的侄子魏罃。

如今魏挚拜于阶下,内心忐忑,不知兄长魏击死后,侄子魏罃能否继续帮助中山抵御赵国威胁。

魏惠侯看见魏挚既是自己叔父,又是中山国君,仍然拜在自己脚下,顿时雄心大起。立志光大父祖之业,取代日薄西山的东周王朝,让天下诸侯全都拜在自己脚下。

魏惠侯在魏国西部的安邑刚刚继位,庶弟公中缓在魏国东部的邺城(今河北磁县)起兵争位。

戴驩命令公孙颀:“我用你之策,一再拒绝叛楚亲魏。幸而魏武侯忙于征伐齐、赵,驰救中山,一直没空伐宋。魏惠侯继位,年轻气盛,很有可能伐宋。如今公中缓起兵争位,正是削弱魏国的良机。但是弱宋不能直接挑战强魏,你可游说赵成侯、韩懿侯支持公中缓,促使魏国内乱。”

公孙颀奉命,先到邯郸,游说赵成侯:“公中缓与魏惠侯争位,魏惠侯得到王错支持,据有从安邑到上党的魏国西部,实力强大。公中缓仅有从邺城到大梁的魏国东部,处于劣势。君侯若与韩懿侯共同出兵支持公中缓,把魏国一分为二,赵国就能取代魏国,成为中原霸主。”

赵成侯问:“韩懿侯是否愿意支持公中缓?”

公孙颀说:“我愿使韩,劝说韩懿侯追随君侯。”

公孙颀又往新郑,游说韩懿侯:“赵成侯派我使韩,邀约君侯共同出兵支持公中缓,把魏国一分为二,韩、赵从此不必听命于魏。”

韩懿侯欣然同意。

赵成侯、韩懿侯亲自领兵支持公中缓,在浊泽(今河南长葛)击败魏军,杀死王错,包围了魏惠侯。

赵成侯说:“不如杀死魏惠侯,让公中缓在魏国西部为君,赵、韩瓜分魏国东部。”

韩懿侯说:“杀死魏惠侯,天下必定谴责我们暴虐。瓜分魏国东部,天下必定谴责我们贪婪。不如让魏惠侯在魏国西部为君,让公中缓在魏国东部为君。强魏一分为二,其弱一如宋、卫,我们从此不必听命于魏。”

赵成侯不同意。

韩懿侯半夜撤兵。

魏惠侯趁机突破浊泽之围,躲过杀身之祸,免于分国之患。

庄周生前一年,魏武侯死后二子争位。

庄全请教子綦:“赵成侯、韩懿侯为何介入魏国争位之战?”

子綦说:“魏武侯凭借魏文侯的霸业,欺压韩、赵。韩国被迫屈服,赵国不肯屈服。如今魏武侯死去,公中缓与魏惠侯争位,赵成侯打算趁机削弱魏国,然后伐灭中山,韩懿侯打算趁机削弱魏国,不再依附魏国。”

庄全问:“戴驩又为何离间三晋,派遣公孙颀游说赵、韩支持公中缓?”

子綦说:“魏国横亘中原,两头大,中间小,西部又远远大于东部,东西部之间仅有上党一线相连,西部与秦相邻,东部与赵、韩、宋相邻。赵国在魏国东部之北,韩国在魏国东部之南,宋国在魏国东部之东。戴驩为了专权于宋,叛魏亲楚,担心魏国报复,所以用术玩火,离间三晋,试图趁机削弱魏国。由于赵、韩异心,戴驩不仅没能消除魏国威胁,反而得罪魏国更深。魏国一旦结束内乱,必将报复宋国!我们客居宋国,看来安稳日子不多了!”

庄全喃喃自语:“但愿楚肃王早日大赦,我可以早日返楚。”

正在此时,楚肃王死了。在位十一年(前380—前370),无子。

其弟熊良夫继位,即楚宣王。

昭奚恤相楚。

戴驩派遣公孙颀使楚,吊唁楚肃王,朝拜楚宣王,延续楚、宋之盟,希望凭借强楚,抵御强魏报复。

庄全得知楚肃王死讯,失望至极,告诉身怀六甲的狶韦氏:“我客居宋国十一年,天天盼着楚肃王大赦,可以带你返楚。没想到楚肃王至死没有大赦!”

狶韦氏问:“居楚居宋,有何分别?”

庄全说:“怎么没有分别?若能回到楚国,儿子生下来就是楚人。若是留在宋国,儿子生下来就是宋人。”

狶韦氏说:“楚国是南蛮,宋国是诸夏,居楚不如居宋。”

庄全说:“如今天下乱战,诸侯敢于征伐弱宋,不敢征伐强楚。儿子如果居楚,可以免于战祸。”

狶韦氏说:“这倒有理!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生儿子?生儿生女,由不得你我。”

庄全说:“不管生儿生女,我都希望他们免于战祸。”

狶韦氏说:“尽管楚强宋弱,但是究竟居楚能免战祸,还是居宋能免战祸,同样由不得你我。”

庄全夫妇处于忧虑之中,但是想到将为人父母,又充满期待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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